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幸福歌儿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5期 | 何存中  2018年05月10日14:49

导读:

何家垸的几个妇女组织了一个广场舞蹈队每日跳广场舞;这舞蹈队本来是为着挽救其中的一个成员而成立的,却慢慢跳出了名堂,从组到县到市再到省,她们跳的如痴如醉、红红火火,将她们的欢乐、幸福传递给每一个人。可是又有谁知道,这欢乐、幸福后面情形,那是乡村的衰败,传统人伦道德的解体,是在中国大地上农村里正在发生的最深刻、最浩大的变革。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

——(唐)李贺

一 哪能不跳呢?

你有家乡吗?你肯定有。何山歌也有。你们家乡的女人们跳广场舞吗?你们家乡的女人肯定跳。何山歌家乡的女人们也跳。但是何山歌家乡的女人们,能将广场舞跳到如醉如痴世事皆忘的程度,你们家乡的女人们就做不到。

因为将老家的房子翻新了,何山歌经常同老婆回去住,开门通风,打扫卫生。父亲生前说:“人要饭撑,屋要人撑。就是紫禁城又怎么样?没有人住照样荒废。”回到家乡,空气当然好,如果垸中的女人不跳广场舞,准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但是老家的女人们跳广场舞呀!吃过晚饭就在王婆婆家院子里跳,跳到深夜零点,才在李谷一《难忘今宵》的歌声中收场。清晨东方刚刚吐白,菜园子里的雀儿还没噪林,音箱就在后排二香儿大门前开响了,她们开始晨练。从停止到开始,也就那长时间。她们睡不着,恨不得一刻不停。曲目是《阿瓦人民唱新歌》。何山歌家乡的女人们对传统有感情,选择的大多是老歌曲。盛装的女人们柳绿花红就着音乐和歌声跳将起来。“打起鼓,敲起锣,阿瓦人民唱新歌!”她们一点不担心扰民,将音量开到最大。那舞步,就随着鼓点和歌声震耳欲聋,热烈欢快,随风荡漾,充盈在垸子里,满满实实的。你看那勤快的狗和放早的鸡,在音乐里如醉如痴,走的都是舞步儿。那就叫幸福。

何山歌和老婆被感染了,躺在床上扳着指头数女人,从后排数到前排,偌大的何家垸,留在家里的,腿脚灵活的,能蹦会跳的,只有组织起来的这七个。她们将组织起来的队伍,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何家垸姊妹花舞蹈队。这姊妹花论年纪和辈分在垸中是两代人。小的管老的叫王婆婆。王婆婆就是祖母。老的管小的叫细东西。细东西就是儿媳妇。你说两代同队,能叫姊妹花吗?队长玉香儿坚持要这样叫,说是为了包装,吸人眼球。王婆婆就没有办法。王婆婆心想:此生注定修来生。姊妹花就姊妹花吧。不都是女人吗?不都是生儿育女的人吗?能够快乐就可以。

王婆婆在舞蹈队里,与王婆婆同辈的陈婆婆就不在舞蹈队里。陈婆婆的三儿媳中明,是宏门联合小学的音乐教师,居然也在舞蹈队里。队长玉香儿不收陈婆婆,不是陈婆婆不会唱不会跳,而是年纪确实太大了,快九十岁,瘦得像一把干柴,拄着拐棍走路颤巍巍的,一个人住在老屋料理自己,还经常认错人,医生说她什么病都没有,只是老年痴呆。要是不老年痴呆,玉香儿还打算收。想陈婆婆年轻的时候,一口山歌唱得多么好。六月乘凉时池塘边的竹床上,就着驱蚊的艾把,拍着新打的麦草扇子,与陶婆婆比赛唱《十想客人》的时候多么美好!一个唱“一想客人一杯茶”,一个唱“客人想我我想他”,一个唱“客人想我年纪小”,一个唱“我想客人会当家”,听醉了多少男人?那时候姊妹花舞蹈队的大多数,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连同辈的王婆婆都只有听的份儿。一个书记娘子,一个地主婆娘,同夜竞艺,居然没人上纲上线。那样的夜晚你就无可挑剔。

可惜陶婆婆不经活,比陈婆婆小两岁,却在七年前走了。陈婆婆经死,拄着拐棍,腰弯得像犁弯,太阳底下,如梦似幻地走在垸中。陈婆婆最明白的是她的儿女。前年她的大儿六十三岁得癌症死了。大儿死了后,大媳妇尽心尽力料理完后事,就到东北松花江边的哈尔滨,同儿住去了,门上一把锁,将大门钥匙留给陈婆婆。那一天陈婆婆用那把钥匙把大儿家的大门打开,见挂在堂屋之上大儿的遗像,放声大哭起来,烧着纸钱,跪着说:“儿哇,你在阴间要保佑你的娘!”你说你是快九十岁的人了,还要儿保佑?几千年来只有小人求大人在阴间保佑,哪有大人求小人如此保佑的?她就那样放声大哭。哭得垸中的女人更加心酸。你说玉香儿能收她到舞蹈队吗?姊妹花舞蹈队的人,对于幸福观是有原则的。日子过糊涂了的女人不能收。这标准别个垸子的人就不知道。

何山歌的家乡燕山村大集体时叫燕山生产大队,地处燕儿山南北,有十一个生产小队。现在改成了村,下面还是十一个村民小组。这叫万变不离其宗。那时候因为在一块土地上种粮食过日子,相濡以沫,发生什么事,一阵风吹出去,全大队的人都知道,议论纷纷。现在尽管信息高度发达,有了电视和互联网,每天国际和国内发生的大事情,留守在村里的人们,只要关心,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村里甚至隔壁每天发生的事,他们就不可能知道。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的家乡只是个符号,村里的子孙,分散到全国各地,甚至出国的都有。你不可能知道他们日子里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想关心也关心不了。再说那是各家的隐私,有相对的,有绝对的。相对的隐私,你可能听到一些风声,捕风捉影。绝对的隐私,你就茫迷不知。他们不会对你说。你就是知道了,也要藏在心中,装着不知道。所以说现在的家乡是个闷葫芦,不锯开,你就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籽。

留守在燕山村的老人们,听到燕山脚下何家垸终日歌舞升平,非常羡慕,说一个组能找出七个能歌善舞的女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他们认为燕山脚下何家垸的女人们日子向来过得很幸福。一是垸中读书人多,通情达理。二是垸风好,女人的素质高。她们哭也哭得好,唱也唱得好。他们以为这与传统有关。何山歌也是这样认为的。就说大集体的时候吧。那时候因为做得苦,别个垸子的女人和姑娘们想不开,就自杀,不是上吊就是投塘。何家垸的女人和姑娘们并不做那样的事,而是集体发癔症,不骂娘不说野话,而是哭过了,笑过了,一起拍着手儿唱歌儿,跳忠字舞。这就是行为艺术。公社派医生下来,让她们休息,放了几场电影给她们看,进行必要的心理辅导,当然还得吃几片镇定药,她们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生活。一个人死不了。公社就号召向何家垸女人们学习,说何家垸的女人们觉悟就是高。

何家垸的女人们的幸福观与别个垸子女人不同。比方何山歌的十爷死的那年,陶婆婆哭的方式就很通透。陶婆婆何山歌叫十娘,十娘是现在姊妹花队长玉香儿的婆婆。十娘给十爷生了三儿两女,玉香儿是十娘的三儿媳妇。十爷家成分不好,十娘同十爷养大五个儿女何其艰难!十爷也是得癌症死的。你就不知道垸中哪来的那么多癌症?十爷下榻后,十娘就坐十爷旁边哭。十娘开始放声大哭,一口一声:“姊妹嘞——!你为什么舍得离开我呀?”巴水河边的男人死了,妻子哭的时候就以姊妹相称。消除性别,表达情感。这相当于舞台上的叫板行腔。然后唱数板,历数与她与十爷的恩情和日子的艰辛,那哭声就像唱歌儿,那词儿还押韵。眼泪流干时,十娘将她和十爷的一生数完了,就不哭了,给十爷唱一首情歌儿《十月想郎》:“正月想郎正月正,我送我郎上征程。奈何桥上你莫回望呀,儿婚女嫁幸福人。”十娘就起身指挥儿女料理十爷的后事。

十娘的幸福观是十爷感染的。那时候“双抢”时,夜以继日地收割粮食。十爷是打场的好手,稻场上他一个人能赶两条牛,拖着石碾碾稻子。牛拖着石碾走前面,他抖着绳子走后面,边走边唱黄梅戏《天仙配》。女声起调:“树上鸟儿成双对,”男声应答:“绿水青山展笑颜。”女声:“从此再不奴役苦,”男声:“夫妻恩爱苦也甜。”一场稻子碾下来,能将一本《天仙配》唱完。也有停顿的时候,那是他睡着了,牛没听到声音,也停住了。十娘就喊:“老的呀!莫睡着了!”他惊醒了,接着唱《夫妻观灯》:“我家住在大桥头,取名叫做王小六。”牛也继续走。第二天对面破楼垸的人就打惊诧,以为隔夜何家垸请了戏班子。

十爷的三儿叫毛儿。毛儿找玉香儿那年是十娘操持的。十娘问媒人:“那姑娘会唱曲儿吗?”媒人说:“会唱。”过门那天十娘就要玉香儿唱一曲。细巧巧的玉香儿,蛮大方,开口就唱:“千朵红花呀万朵红花,比不过社会主义幸福花,千年呀万年呀开不败,日日开来夜夜发!”还没翻到高腔,十娘就满心欢喜,捏着玉香儿的手不放。这就是缘分。

所以何山歌认为姊妹花舞蹈队选玉香儿当队长,算得上承传有序,实至名归。这玉香儿尽管女儿上大学,儿子在上高中,因为终日跳舞,舞服不离身,化淡妆,描眉毛,你看那身材就同少女一个样。上午跳过了,吃过中饭,阳光普照,玉香儿手里捏着彩扇子,从大路边的家,婀娜多姿地走下来,杨柳生风。玉香儿走到垸中王婆婆家的后门,并不进屋,站在门外喊一声:“王姨!下午跳不跳?”王婆婆赶紧出门说:“跳呀!跳!哪能不跳呢?”何山歌听她家里的袖珍录音机,放在堂屋桌子上正在响。原来王婆婆放下饭碗,同外孙女就着《大王叫我来巡山》的曲子,正在家中跳。何山歌心里就不是滋味。可怜的王婆婆像上满发条的钟,一刻也停不住。

姊妹花舞蹈队的女人们就着盛装出来,打开音响接着跳。

二 就不能想个办法吗?

何山歌以为那跳舞的音箱是镇里统一配发的,其实不是。何山歌以为姊妹花舞蹈队,是响应上级号召组织起来的,其实也错了。

那一天黄昏何山歌站在岗头上,与垸中的嫂子“周呱板”聊天,才知道姊妹花舞蹈队是如何组织起来的。

“周呱板”是组长的妻子。她不爱跳也不爱唱,只是爱说话,说起来就不停,眼睛格外亮,语速格外快,夹着笑声,像打竹板那样脆响。人送外号“周呱板”。作为组长的夫人,这个“周呱板”在垸中做女人有两大长处。一是会管男人,管起男人来,让男人一愣一愣的,心悦诚服。

她的男人比何山歌大一岁,是垸中的哥,人送外号“钱眼”。他当组长连选连任。为什么呢?因为只要是钱,不管是组里的,还是家里的,他就格外认真,收入与开支都记账,按时公布,一笔笔进出分明,从来不乱。这些都在“周呱板”监督下执行。“周呱板”公开声明,只要涉及钱,无论公私,不得马虎,针眼大的窟窿能漏斗大的风。“钱眼”点头称是。“周呱板”不要男人带彩打牌,哪怕是打小的,也不允许。“钱眼”若是带彩打牌,不论官场还是民场,“周呱板”知道了,就会六亲不认,赶去掀桌子,才不管你是干部还是群众。村里开组长会吃饭喝酒之后,就爱打打小牌进行娱乐。她赶去掀桌子,闹得村主任下不了台。“钱眼”在垸里有地位,但在家里没有地位。组长们笑“钱眼”见了“周呱板”就像老鼠见了猫。“钱眼”叹口气说:“我是组长,她是纪检组长。纪检组长见官大三级。”她家有钱吗?她家不是没有钱,住的是楼房,两个儿在外各自成家了,不缺打牌那点钱。但是有谁知道,她的大儿子几年前,就是在县城被牌场害惨的?那东西在赌场上借码好几十万,被人起诉了,判了一年零六个月,直到刑满释放,码债自然勾销了,刚刚缓过气儿来,但借人的现钱还得还。这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事,别人捕风捉影,不明就里,她做娘的不清楚吗?她还能让她的男人沾牌吗?当组长不能,不当组长更不能。村主任问:“当国务院总理能不能?”她笑了,望着村主任的脸说:“当国务院总理,哪来的工夫打牌?你以为我傻呀!”

“周呱板”在垸中做女人,第二个长处是喜帮人家喜,忧帮人家忧。比她家日子过得好的人家,有了喜事,她会去祝贺,随礼,说恭祝的话,一点不显嫉妒的相。所以垸人都喜欢她,若是她没到场,就会觉得少了点什么。“周呱板”见不得垸中比她过得苦的,尤其是女人。见了日子过得比她还苦的女人,她就掏心掏肺地出面帮助,比姊妹还亲。

岗头上清风送爽,晚霞红火。“周呱板”对何山歌说:“姊妹花舞蹈队是我鼓动组织起来的。”站在旁边拿着彩扇子的玉香儿,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她们两个是巡畈回来的,晚饭后绕组里的田地走一圈,相当于城里人散步。一个着妆,一个不着妆。不着妆的前面走,着妆的后面跟。因为热,着妆的不时给不着妆的扇一下。这就是对“功臣”尊敬和感激的具体表现,让人感动。日子里何家垸的女人最懂感情。

“周呱板”鼓动玉香儿组织姊妹花舞蹈队的起因,是为了王婆婆。“周呱板”与王婆婆娘家是一个垸的,虽然不同姓,但年纪相当,做姑娘时以姊妹相称。两个嫁到何家垸做媳妇后,辈派发生了变化,王婆婆嫁的是宝爷,“周呱板”嫁的是“钱眼”。宝爷比“钱眼”长一辈,王婆婆就是婆婆,“周呱板”就是侄儿媳妇。二人再也不能以姊妹相称,但相濡以沫,知根知底,日子里还是姊妹心肠。

巴水河边的人说,女儿是菜籽命,穷的富得了,富的穷得了。这要看运气。王婆婆是三十年前“上嫁”宝爷的。怎么这样说呢?因为巴水河边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虽然门户取消了,再也不能比,那就比人吧。宝爷是老三届初中毕业的,王婆婆只读三年书。宝爷读书时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又是游泳健将,由于锻炼得好,那肌肉,那块头,朝风头上一站,就叫一表人材。王婆婆由于家里兄弟姐妹多,营养不良,人长得矮,出嫁时尽管穿红着绿走在路上,也不见特色,比伴娘还差。这样的姑娘嫁这样的男人,在垸人心中就叫“上嫁”。

宝爷为什么找王婆婆为妻呢?这其中有原因。说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是宝爷读书时走错了一步。那时候搞文化革命,他见样学样组织了一个战斗队,并且当了二号头头。这也不要紧,那时候战斗队多如牛毛,只要是学生就可以组织,关键是他领头架着当时的区长游了街。那是伏天,很热,让区长吃了不是人的苦。后来那个区长重新掌权后,就牢牢地记住了他。他就没有出头之日。回乡后招工没他的份儿,当兵没他的份儿,就连找媳妇也成了问题。最后在媒人的撮合下,娶了王婆婆。

大队书记念他有文化,让他在大队当出纳会计。他低下头来过日子,王婆婆勤扒苦做,也过出了滋味。生的儿是大的,取名叫龙儿。生的女是小的,取名叫凤儿。龙凤呈祥,就诗意盎然。因为他有文化,会吹笛子,会唱歌,会下象棋,经常会有昔日的同学,特别是漂亮的女同学来拜访,那都是有出息的人,唱歌叙旧,风雅犹存,叫垸人羡慕。那一方垸中的小院,树绿花红。树是四季青,花是月月红。王婆婆人好,辈分又高,妻以夫贵,在垸中渐渐活出了颜色。

“周呱板”嫁“钱眼”就是“下嫁”。“周呱板”的父亲在大队当干部。“钱眼”的父亲是社员。这就不能比。“周呱板”人长得好,比“钱眼”还高半个头。这又不能比。“周呱板”出嫁时,穿红着绿走在路上,根本不要人搭盖头,矜持着,一双丹凤眼顾盼着,让垸中的男人着实吃了惊。婚后三天回娘家,“周呱板”不要“钱眼”跟着他,说他一副死相,脸上一点活气也没有,像欠他三升大麦没还。“周呱板”一生怨“钱眼”。人矮算了,家穷算了,怎么连笑话也不会说?成天除了床上的儿女,就是地上的金钱。人说穷快活,嫁这样的男人除了穷,一点快活也没有。你看人家的男人说得多好,笑得多好,把老婆呵成了一朵花。“周呱板”不好明说,心里比较的,当然是宝爷。“周呱板”羡慕王婆婆的日子,农闲了,就从大路上的家走下来,同垸中的王婆婆聊天儿,找笑话说。一个说:“你晓得吧?昨天夜里‘钱眼’做梦笑醒了。”一个说:“那肯定是捡到了钱。”一个说:“哪里呢?手摸到肚脐眼,他以为是五分钱。”一个说:“你这个要死的!叫他分一半你。”二人就笑得眼泪滴。

二十多年前王婆婆的儿小龙,忽然就成了气候,叫垸中的人刮目相看。小龙书读得不多,初中毕业成绩不理想,再也不想读了。他认为书读得再多,不如赚的钱多,就在镇上物色媳妇。那媳妇是他的同学,成绩也不好,最爱与小龙一道在网吧里玩游戏。二人都爱玩,会玩。一个投怀,一个送抱。二人情投意合,珠胎暗结了,就由不得父母同意不同意。单凭这一点,何家垸的人们就看出小龙比他老爸强多了。他老爸当年就没有这手段,要是有这手段,“串联”路上机会多的是,爱人就不是王婆婆。

镇上做生意的亲家,不是等闲之辈,同意二人结婚,但条件很苛刻,对宝爷说:“你家的儿不是爱我家的女吗?那就让他到我家做儿吧。”你说这叫什么话?他家又不是没儿?宝爷家又不是儿多?只有一个呀!宝爷要说话。亲家不要宝爷说,说:“你舍不得你的儿,我还舍不得我的女。”宝爷说:“是不是征求一下儿的意见?”小龙从门外走进来,说:“爸,还征求什么呢?这就是我的意见。”宝爷气得颤,说:“儿不怨母丑,狗不怨家贫。老子哪点对不住你?”小龙说:“树挪死,人挪活。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到哪里不是你的儿?”暗中勾结,家门失陷,宝爷就无话可说,眼睁睁地让儿到镇上给人做了上门女婿。

如果说宝爷是个隐世的宝,那么他的儿就是一条出水的龙。小龙在镇上结婚后,时机来了,改革开放。他在镇上站稳了脚,广结广交,红黑两道都走,三年后风生水起,镇上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他什么生意都敢做,而且铺得很开,做得很大。下河捞铁沙有他,包工程架桥修路有他,包荒山搞开发有他。你就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钱?那时候他风光无限,宾馆进酒店出,开的是高档小车,抽的是软包烟大中华,喝的是五粮液,前呼后拥,恣意得很。他听人说栽意杨赚钱,就回乡把整个燕儿山承包下来,一包三十年。带着手下的人,将钩机开到燕儿山上,像挖战壕一样开沟、填肥,栽意杨苗儿,栽得漫山皆是。燕儿山是麻骨山,栽松树可以,栽意杨根本不合适。他以为三年五年意杨可以成材,锯下来卖给板材厂就可以发财。但是那栽在山头上的意杨,一点不听他的话,由于缺水,栽下后不死不活,只有茅草疯起来长,留下一个笑话儿。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们指着山上那半死不活的意杨林说:“那是小龙栽的!”因为承包期是三十年,未到期没人敢动,名分还是他的。这样的半拉子工程,还不止这一项。人们估计当年栽那意杨就花了十几万。人们心痛钱,更心痛何家垸的儿。

发了财的小龙,不忘衣锦还乡。那一年宝爷六十大寿,来祝寿的小车来了三十多辆,停满了何家垸。酒席开了四十八桌,据说礼钱收了好几万,给足了宝爷面子。那红包一个个很大很厚,宝爷根本不拆,也不要王婆婆拆,宝爷叫王婆婆用一个塑料袋子装着,等酒席散了,趁儿不注意时,丢到车的后备厢里。儿的车开走后,留下的清烟,在院子的风中缠绕。宝爷叹了一口气。王婆婆问:“老的,你叹什么气?”宝爷念一句诗:“日暮汉宫传蜡烛,青烟散入五侯家。”王婆婆觉得不是好兆头,眼泪就流出来了。

后来小龙就出了事。具体过程何家垸人不可能知道,只听说小龙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子逃跑了。后来又听说镇信用社的负责人被抓了,罚款后削职为民。据说此事与小龙借贷有关。小龙的资金链条断了,生意崩盘了。放出去贷款好几百万,连利息也收不回。小龙带着妻儿逃跑了,逃到哪里?没人知道。从此杳无音信。宝爷是得鼻癌死的。医生说那是郁气伤肝所致。王婆婆怎么也想不通,那么一个快活人怎么能郁气伤肝?宝爷咽气时,想见儿子和孙子,没有见到,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宝爷的丧事是垸人主持的,小龙往日的酒肉朋友一个没来。下葬时王婆婆喉咙哭哑了,眼泪流干了,还不敢哭儿。从此王婆婆一个人,像冬天落光叶子的树,孤零零守着院子,望着天空。盼清明燕来,望白露大雁南迁。

女人最知女人心。“周呱板”心痛王婆婆,经常下来陪昔日的姊妹说笑话。说笑话王婆婆也笑不起来,默默无言的。“周呱板”总想套王婆婆的话,问小龙逃到哪里去了?“周呱板”以为小龙逃到哪里瞒别人一定不瞒娘。王婆婆就哭,说:“姊妹呀!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儿的死活,死也值得。”“周呱板”这才明白王婆婆真的不知道。现在是信息社会,娘若是知道,别人也会知道,追逃起来不是顺藤摸瓜吗?“周呱板”心里骂自己真的很傻。

也没有病,只见王婆婆日渐消瘦,像一朵冬天的菊花渐渐地风干了。王婆婆在垸中深居简出,避免与人交往,成天默默无言的,没有往日的笑容。白天想不开,夜里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全是儿子孙子的影子晃动。王婆婆拉着“周呱板”的手不放,说:“姊妹呀!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一觉睡过去醒不来。我眼睛睁累了。我想去死,去会你的宝爷。”真心对真心,都是泪中人。

“周呱板”急了,那天摘了院子架上的葡萄,用青花盘子装着,召集垸中留守的女人,在葡萄架下开会,专题研究此事。“周呱板”说:“我对你们说,都是生儿育女的人,不能见死不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就不能想个法子吗?”

组长“钱眼”列席参加,出面给留守的女人们端茶倒水。“钱眼”发现他的堂客像个领导人,讲起话来比村主任强多了,一点不拖泥带水,很像那么回事。更可笑的是,这个婆娘!布置完了就散了会,根本不要他作总结。

三 不就是跳舞吗?

办法是玉香儿第二天想出来的。玉香儿到底是个聪明人,垸中没有几个女人比得了。玉香儿小巧,灵活,做事快,脑子也转得快。

第二天大早玉香儿就笑吟吟地来到“周呱板”的家,也不进屋,站在大门口。“周呱板”正在堂屋桌子上剁猪菜。她家养了好几头猪,母猪带奶猪一大圈子。玉香儿说:“周姐,你出来一下。”玉香儿做事稳当,怕说早了实现不了让人笑话,所以很慎重。“周呱板”说:“细东西,你进来说。”玉香儿说:“我怕吵醒了‘钱眼’哥。”“周呱板”说:“他正在做梦捡钱。”“钱眼”说:“哪个说我捡钱?我在打扫卫生。我们村正在创建卫生村,后天镇领导要来验收。”

“周呱板”就笑,说:“醒了更好,我就怕你睡着了。玉香儿你说。”玉香儿说:“周姐,你昨天布置的任务,我想了一夜,想出了一个办法。不知合适不合适?”“周呱板”说:“细东西,你要死呀?什么办法你说呀!”玉香儿说:“上级不是提倡跳广场舞吗?”“周呱板”说:“对呀!”玉香儿说:“我想在垸中成立一个舞蹈队。”“周呱板”说:“对呀!”就在抹衣上揩尽了手,把玉香儿拉到屋里,按到椅子上,让玉香儿坐着说。

玉香儿说:“跳广场舞最好,有人,场地到处都是,只要一个音箱就可以。”“周呱板”问:“一个音箱多少钱?”玉香儿说:“我上网查过只要一千多元钱。”“周呱板”说:“这样好不好?音箱的钱我出双份。”“钱眼”问:“你哪来的钱?”“周呱板”说:“你以为老娘没钱?我过生日儿和女给的老娘没用,属于私房钱。说好了由老娘支配。”“钱眼”说:“你又不会跳舞?出个什么钱?”“周呱板”说:“老娘愿意。”“钱眼”问:“其余的钱哩?”“周呱板”说:“细东西,你出面组织一下,愿意参加的人按份子出。组里没有积累。我们不用组里的钱。”玉香儿说:“那要成立个组织机构。”“周呱板”指着玉香儿说:“你当队长,我当顾问。”玉香儿问:“组长当什么呢?”“周呱板”说:“不与他相干。男人不搞女人行,鲤鱼不跳鲫鱼塘。他当他的甩手掌柜。”玉香儿问:“是不是下个文件?”“钱眼”笑了,说:“细东西,组里没有公章子。你打个报告让村主任批。”“周呱板”说:“批你娘个巴子?自娱自乐不行吗?昨天夜里你润起来了要挨老娘,要村主任批了吗?”玉香儿的脸就红了。她男人毛儿过年才回来一回哩。“钱眼”笑得涎儿滴,说:“你老不要脸。”“周呱板”说:“哎哟,你看这个老东西,还晓得要脸嘞!”

于是“周呱板”带着玉香儿,本着自愿参加的原则,进入垸中留守女人的家,挨门挨户发动。留守的女人都觉得是快乐幸福的事儿,有五个报名参加,出了音箱的份子钱。“周呱板”和玉香儿最后才到王婆婆家的。王婆婆起早做饭送外孙上学,转来再吃。吃的是粥,就咸菜咽。吃粥咽咸菜,王婆婆也吞不进去,哽得眼泪流。“周呱板”进去后,坐着。玉香儿就站在旁边。“周呱板”说:“姊妹呀!你是垸中当家的婆婆,我遇到难题,别人不帮,你要帮我一把!”王婆婆问:“遇到什么难题?”“周呱板”指着玉香儿说:“细东西想在垸中成立广场舞蹈队,要我当顾问。你是晓得的,我不会唱又不会跳,你说叫我怎么办?”王婆婆说:“那是热闹事,要你当顾问你就当。”“周呱板”说:“你不参加,我这个顾问有什么当头?”玉香儿就央求,说:“王姨,您就参加吧!支持侄儿媳妇一下。”王婆婆说:“我老大其年,身体又不好。”玉香儿说:“王姨,您的歌唱得多好!”王婆婆问:“你什么时候听见的?”玉香儿说:“那天夜里我家的猪跑了,我夜深出来找。听见您细声音唱《映山红》。”玉香儿就学王婆婆的声音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王婆婆问:“你真的听到了?”玉香儿说:“我真的听到了。”王婆婆眼泪就流出来了,说:“那就试试吧!”王婆婆就拿出一百元的份子钱。玉香儿说:“王姨,只要您参加。不收您的份子钱。”“周呱板”说:“收下,苕东西。这是王姨的一份心意。”

于是音箱就从网上买到了,物流的送货上门。那音箱真的很科学,可以用交流电,插上电源就行;可以用直流电,装几节高能电池就行。那内存卡是海量的,能下载众多广场舞舞曲,自动检测你需要的,还配小屏幕可以放。音箱放在二香儿家的大门口的水泥坪上,玉香儿将音量开到最大,那舞曲就在垸中轰烈起来。垸中留守的人们就聚在那里看热闹,看报名的女人怎样跳。曲子大家都熟,歌儿大家都会唱,但是如何跳她们都迈不动步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不知如何是好。“周呱板”对玉香儿说:“你个细东西,快去把佘太君请来!”玉香儿这才明白过来,赶紧把王婆婆请了出来。

王婆婆出来了,听那曲儿,脸上就有笑容。玉香儿把视频打开,让王婆婆看。王婆婆看那视频,精气神就来了,笑着说:“不就是跳舞吗?这不是难事呀!不管什么舞离不开十字步。十字步就是扭秧歌,当年忠字舞就是这样的,两只脚前后左右,压着鼓点跳,手配合做动作,万变不离其宗。”王婆婆就着鼓点示范跳起来,就歌声,跳《山路十八弯》,手眼身步法,还是那回事儿,看得众人欢欣鼓舞,鼓起掌来。“周呱板”对玉香儿说:“怎么样?我说了她会跳!”

原来王婆婆的父亲是乡剧团打鼓的师傅,会拉胡琴、吹唢呐。王婆婆从小耳濡目染,得了真传。王婆婆在娘家年轻时参加宣传队,公社组织文艺汇演,上过台的,跳《社员都是向阳花》,她是主角,得过奖。

王婆婆跳起舞来,就止不住,将整个曲子跳完,脸上的笑容回来了,整个人沉浸在幸福之中。看得垸中围观的人心花怒放。一曲跳完,“周呱板”上前拉着王婆婆的手不放,说:“姊妹呀!还是当年的向阳花!”玉香儿她们围着王婆婆一口一声叫师傅。

“钱眼”问:“你叫她叫什么?她可是你的长辈。”“周呱板”说:“一边站去。你这个东西,前事不知,后事不晓。你说你懂什么?饭好吃粥好烫。”“钱眼”说:“你这个婆娘!搞邪了。舞蹈队开张,领导来了也不安排剪个彩?”“周呱板”说:“剪你娘个巴子!”垸人笑作一团。

四 我能参加吗?

姊妹花舞蹈队有六个女人。这六个女人除了王婆婆之外,日子过得比较幸福。但每家都有烦心事,这是公开的秘密。

说二香儿吧。两个女儿都嫁了,生了外孙,但一个儿的婚姻就叫二香儿苦恼。她的儿叫阳,太阳出山时生的。也考上了大学,虽然不是重点学院,但也算大学,学的美术专业,搞服装设计。在深圳一家企业打工,待遇也不低,工作五年,三十二岁的人了,女朋友老是谈不定。每年二香儿叫他带个女朋友回家过年,他答应得非常好,但是还是一个人回来的。二香儿问:“人嘞?”他说:“不是回来了?”二香儿说:“我问的不是你?”他说:“不是我,你问什么?”二香儿就骂:“你娘的瘟!我要一把捏死你!”他说:“老娘哩!那是犯法的事,千万做不得。”二香儿说:“明年过年要还是一个人,你就莫回来!”他说:“娘嘞,我不急,你急什么?”二香儿就气得哭。路隔千里,你就不知道他谈没谈?要是谈了为什么老是定不下来?日子里二香儿再打电话,好了,就是打不通,电话里倒是有个姑娘声音甜,说:“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说奇志吧。她原来在外打工,大儿生了二胎,都是女儿。她当然希望二胎生个儿,一样一个,一儿一女一枝花。但生下来了,有什么办法?儿和媳妇都在外打工,她只有回来带两个孙女。两个孙女都淘气。这都好说,不是大事,耐心就是。奇志最放不下的是女儿,女儿三十岁了,第一个男朋友分手后,就公开声明不再找,说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学写诗。那诗云里雾里,奇志左看右看,就是看不懂意思。她在外打工,有了钱就旅游,时不时发照片给老娘看,叫老娘分享幸福。老娘问:“你是不是想死?”她回说:“死我倒不想,我想到五台山出家。老娘哩,那地方风景真叫美好!”奇志说:“你死了,老娘才放心。”她回:“老娘嘞!你还活着哩。”奇志望着眼前两个调皮的孙女,气就不打一处出。

说水仙吧。她儿也有,女也有,都还成器,晓得赚钱,晓得该婚的婚,该嫁的嫁,不用老娘操心。但那老东西不让人放心,他随包工头在外做窑炉,青海、宁夏、哈尔滨,还有青藏高原都跑到了。过年回家说到各地风俗,一手烟一手酒,那是津津乐道,见多识广。但他是当兵出身,性格豪爽,爱喝酒,喝了酒就爱打牌。上酒桌醉的多,醒的少。上牌桌输的多,赢的少。年纪大了,不比当年,输了钱心痛,伤了身体,胃出血,就得回家休养。休养好了又外出打工,依然故我,老猫不死旧性还有。打牌输了总不作声,酒喝醉了,就打电话纠缠着她说想家了,一打半个钟头,一点不心痛钱。

还有细妹儿。舞蹈队中她最年轻。刚见生,女儿两岁,也不断奶,出奇的旺,胸前总是湿的,正是水嫩花开的年纪。她的娘家在巴河米畈子垸。米畈子垸的人历来好赌。男人常年不在家,她守的是活人寡。为了打发寂寞,她在垸中打牌,打得又大,打小了过不了她的瘾。垸中的女人陪不起她,她就到镇上去打。坐摩托去,叫摩托回。跑摩托的是“参鱼花”。“参鱼花”是“钱眼”的兄弟。人灵活,喜欢开玩笑。细妹儿上车后,“参鱼花”说:“前面路不平,你抱紧点。”细妹儿听信了,就双手抱住了“参鱼花”的腰。那腰就是男人的,那气息就是男人的,哎呀嘞!细妹儿就像触了电一样笑,整个人笑得像棉条一样酥软了,喘不过气来,从车座掉了下去。好在“参鱼花”有思想准备,没伤着什么。

这些都是小事儿,不算什么,跳起舞来,就忘记了,沉浸在幸福之中。总之何家垸姊妹花舞蹈队,在玉香儿领导下,在王婆婆的教导下,对着视频能跳很多广场舞,动作渐渐成熟,节奏渐渐分明,中规中矩,像模像样,一点也不比城市公园那些大娘跳得差。

陈婆婆的细儿媳中明是最后参加姊妹花舞蹈队的。她参加后舞蹈队就定型了,凑齐了七个,人称七仙女。垸人说她们都是天上王母娘娘的女儿,下凡来到人间的。中明是公办老师,在宏门联小教音乐。宏门联小全称叫宏门联合小学,是三个村联办的六年全日制小学。前些年由于计划生育,农村上学的孩子渐渐少了,一个村办一所小学浪费资源,于是三个村合办一所。中明当上公办老师每月拿国家工资,颇不容易,磨去身上一层皮。她嫁到何家垸时,在村小学当的是民师,眼看着到了辞退的年纪,她不甘心,通过三年努力,终于考试通过了,转了正,长出了一口气。

二十年前她家在垸中的日子过得很幸福。她家首先在垸中做起了两层楼房,门脸上嵌彩色瓷砖,有花鸟,也有虫鱼,初升的太阳照在上面,叫人羡慕,眼睛发亮。那时候中明的男人,陈婆婆的细儿存建在镇经管站当会计,虽说是临时工,因为是金融机构的人,手里管着钱,镇里还把他当干部。他在镇大院有住房,套间,前面是厅,后面是房。星期天中明就到镇上去同男人团聚,像干部的家属,进出镇政府大院。她的儿晓明,同镇干部子弟一样,晚上住在镇政府大院老爸的套间里,白天到镇中学读书,因为年纪太小,幼稚地认为他老爸也是干部。中明的儿晓明,就是那时候染上不好好读书、上网玩游戏的毛病。不管怎么教育,也改不了,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叫人可惜。那儿也是聪明儿,学什么像什么。

后来经管站撤销了,存建失业了,组织上给了一点辞退费,让他搬回家住,同时回家的还有他的儿晓明。这时候晓明才真正明白,他的老爸不是干部。那时候存建因为脑子灵活,人脉关系还在,不甘人下,创业意识很强,租了组里的一块荒地办养鸡场,虽说租金不多,也上了万。那养鸡场规模很大,占地面积五亩,水泥砖砌体,钢架钢瓦盖顶,气势宏伟,据说花了二十多万。他们夫妻不在老屋住了,搬到冲子对面养鸡场住。他们在养鸡场旁边盖了一幢平房,像模像样地住着。不知为什么,养了几茬鸡后就不养了,他说是因为禽流感,垸人说是因为缺人手。夫妻俩认为儿长大了,办养鸡场也是赚钱的事,儿没事做,做这事不是两全其美吗?但他的儿不干。那家伙扑不下身子,不愿意就父母的范,他说他愿意出去打工,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那大规模的养鸡场不能空着。夫妻俩就招租,将鸡场租出去,拿租金。也租了两年,但忽然遇到了治理环境污染,上级检测设施不达标,不能再办。设施达标就不是小钱。他再也拿不出钱来改造。养鸡场就空着。人还得住在那里。场要人守呀!

他的儿呢?那儿在外打工,也有本领,找了媳妇,结了婚。生了儿,那就是孙子。垸中的人长年不见存建在家,据说在内蒙打工。垸中的人长年同样不见晓明和妻子回家,据说也在外面打工,究竟在什么地方,没有人说得清楚。据说玩的是“飞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活的就是心跳。父子只是过年时回来住几天。那偌大的鸡场由中明和孙子守着,荒得野鸡飞,野兔出。那孙子就归中明抚养,上幼儿园中班。放学后那小东西一刻离不开奶奶。好在宏门小学离家不远,中明早出晚归,早晨抱着孙子去,傍晚牵着孙子归。你就搞不清楚那么大的家业,为什么放着不动?他家的家底到底怎样?没人知道。

前年过年的时候,何山歌照例到冲子对面兄弟家拜年,同回家过年的兄弟聊天。何山歌试图了解他家的真正状况。小心翼翼从外围说起,慢慢切入正题。说到动情处,兄弟眼睛红了,流下了眼泪:“哥呀!我对你说实话。我要不是那个败家子,我家的日子该多幸福!鸡场改造算什么?投资算什么?他是个无底洞呀!有多少钱败多少钱。”何山歌的心被刺痛了,哪敢再朝深处问?眼前的兄弟是前大队书记的细儿,读书数学成绩好,精于计算,年轻也是一表人材,心高气傲之人。男儿有泪不轻弹,人不伤心不流泪。想来他的心中必有大隐痛。不然新年上岁的,何至如此?

中明是那年秋天吃过早饭后,牵着孙子,从冲子对面的鸡场,来到垸中参加姊妹花舞蹈队的。那是一个星期天,冲子对面的垸中音乐响了起来,轰轰烈烈的,震得天地响,姊妹花舞蹈队的女人们,正在二香家大门水泥坪子上跳舞。放的曲子是《走进新时代》。那歌儿是张也唱的,瓷实敦厚,声情并茂:“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诉说,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勤苦勇敢的中国人,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那孙子听见歌声,就要到垸中去,说:“奶奶,我们去跳舞!我们去跳舞!”

这熊孩子只要听到对面音乐和歌声响起来,就嚷着要去。嚷了多少次,中明就是迈不出那一步。因为她是公办教师,与家庭妇女混在一起有失身份。但是放学回到养鸡场就是孤岛,除了婆孙之外,找不出一个说话的人。望着孙子,悲苦只能装在心里,不能写在脸上,不让他的心灵受到伤害。别人有妈妈接送,他盼妈妈也来,妈妈就是盼不到。他对小朋友说:“我也有妈妈。我妈妈在外赚钱,赚好多好多的钱,给我买汉堡,过年回来给我买,买好大一大堆。”中明的眼泪就朝肚子落。孙子老是问她:“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你发微信问一问?”她说:“不要想,她的微信死机了。我就是妈妈。”孙子说:“不对。你是奶奶。”她问:“谁说的?”孙子说:“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这是早教机上的儿歌。孙子有空开着听,早听熟了。这熊孩子精得很。中明说:“要去你去。我送你去行吗?”孙子说:“不行。我要你陪我跳。我跳你也跳。你跳舞就不想爸爸和爷爷了。”中明避过脸,鼻子就酸了。中明就抱起孙子说:“对。我们去跳舞!跳舞去!”孙子不要中明抱,说:“奶奶,我长脚了,我会走。”

中明牵着孙子沿着田埂,走在秋天的冲子里。秋天的田畈作物不茂盛,植物茂盛。许多田块因为长年没人耕种,长起了树秧子,这里一丛,那里一棵。冲子里飘着鸡粪臭,沟渠里流着黑水。垸人不要鸡粪作肥料,不让黑水流进田。因为那里面有激素。那是鸡场遗留下的。据说要消除臭味和污染,最少也得五年。这都是她家作的孽。想起来挺对不住乡亲。

中明牵着孙子来到二香儿家大门前的舞场。正是一曲跳完,姊妹花休息的时候。中明对玉香儿说:“队长,我能参加吗?”玉香儿说:“啊,阳春白雪来了!这里是下里巴人嘞!”这话有点生分。旁观的“周呱板”说:“怎么说话呢?快乐广场舞,自愿参加,添客不添菜,连筷子都不需要加。”这话就温暖。中明说:“份子钱带来了。我交双份。”“周呱板”说:“一份就行。”中明说:“我的孙子也要参加。”“周呱板”说:“孙子参加不要钱。”中明说:“我培养接班人。”“周呱板”说:“我作主。培养接班人免费。”玉香儿说:“明姐,你这是打我的脸呀!我说错了,你莫见怪,给你赔个不是。念我年幼无知,放小妹一马行吗?”就抱拳举礼。“周呱板”说:“这还像人做的事。”

大家就热烈鼓掌,欢迎祖孙加入舞蹈队。中明笑了,对孙子说:“熊孩子,给奶奶们亮一把!”于是就从音箱里检索到儿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让孙子跳。奶奶们鼓掌。音乐在风中响起来,那孙子也不怯场,朝场子中间一站,就着音乐,边唱边跳做动作:“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笑颜!”

童声童气,天真灿烂。奶奶们一齐叫好。

中明的眼里涌出了幸福的泪水。

五 就不能帮个忙吗?

姊妹花舞蹈队自从有了中明祖孙参加,跳广场舞的艺术明显上了档次。过路的人驻足看了就夸奖。这让组长“钱眼”脸上有光彩。

村里开关于乡村文明建设的组长会,村主任叫“钱眼”作典型发言,交流经验。“钱眼”不会总结,只会说实话,说:“村长,你叫我作典型发言,这就对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别垸的女人不管怎么跳,赶得上我们垸的七个白雪公主和一个小矮人吗?”七个白雪公主就是姊妹花,一个小矮人就是中明的孙。这话是“钱眼”看中央电视春节联欢晚会小品后记住的。

一个组长就笑,问:“你的婆娘白不白?”“钱眼”说:“我的婆娘不跳,她当顾问。”一个组长说:“你和你婆娘要是参加了,那就是八个白雪公主和两个小矮人。”村主任喝口茶说:“莫说外国童话,要搞中国特色。”一个组长说:“是八个狼外婆和两个孙子。”众人大笑。组长们难得开一次会,年龄结构悬殊,文化层次不同,荤的素的都来,一个比一个不正经,开会就是打嘴巴官司,搞精神会餐。村主任的茶就喷出来了,敲着桌子说:“你们这些邪货,这可是正经事!”组长们说:“村长,不就是领着女人玩吗?”村主任说:“你们能玩吗?会玩吗?‘钱眼’你给他们跳一段《山下的女人是老虎》。”组长们就起哄,喊:“跳呀!‘钱眼’。”“钱眼”急了,指着组长们对村主任说:“村长嘞,这是典型的嫉妒哩!”村主任就作总结,说:“各位听好!上面要检查的,纳入年终考评。这事要抓一抓。”组长就坐好了听。村主任问“钱眼”:“你跟各位说一说,怎样抓起来的?”“钱眼”呵呵一笑,说:“革命靠自觉。”“钱眼”说的又是实话,姊妹花舞蹈队还真不是抓起来的。

每天姊妹花们抓住时间料理家务,也到田地收割,也到菜园摘菜,到了约定时间,她们就自觉集中到一起开着音箱,跳完一曲接一曲。到了双休天,中明就牵着孙子来到垸中,全天候同姊妹花一起跳。中明到底是小学音乐教师,到县里受过专业培训的。姊妹花相信权威的话,点说听提。中明说要添置服装,她们就添置,每人红一套,绿一套。都是剧团的练功服,喇叭裤,蝙蝠衫,轻盈,柔软,镶着花边儿。两套配起来穿,或者上红下绿,或者上绿下红。中间还得配一件黑色的抹衣。因为红配绿丑到底。中明一说,她们都懂。中明说要添置道具,她们就添置。彩扇子每人两把,粉红一把,翠绿一把,两把拿在手里张开,就像彩蝶扇翅儿。还有练功的鞋,软底的,红一双,白一双,轮换着穿,有弹性,跳起舞来,就有腾云驾雾的感觉。中明说,穿了服装,有了道具,跳舞就要上妆,不化妆那就看不得。她们就买来胭脂和水粉,坐在镜子前,让中明一个个地化。用眉笔描眉毛,那是柳叶眉,还打蓝眼影。在脸上用水粉打底,搽胭脂,点脸朵,那就柳红絮白。用唇膏抹嘴唇,那撮起的嘴唇,就像熟了的樱桃。于是她们一个个像变了一个人,回到年轻的时候,容光焕发。化了妆的王婆婆,身个好就像十八岁的姑娘,由于不习惯,有点难为情,那样子就像情窦初开。“周呱板”拉着王婆婆在镜子前看,说:“姊妹呀!你比出嫁那天还漂亮。”那是当然的。王婆婆出嫁时无妆可化。王婆婆说:“怪不得李谷一快八十岁了,还那么年轻。”中明说:“王姨,你才晓得化妆的厉害吧?”王婆婆把“周呱板”拉到中明面前说:“姊妹嘞,你也化一个。””周呱板”一下子跳开了,说:“我不化。我怕‘钱眼’认错人。我不能惯就他。”大家互相看着笑,闹作一团。中明给孙子也化了妆,孙子身穿彩衣,头上扎花,打扮成小姑娘。她把自己化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小生,上身穿着白绸褂,下身穿着蓝裤子,头上用帕子扎着,一个眼风使出去,勾得住人的魂。

八月的垸中,阳光明媚。满垸的紫薇花,红的,紫的,还有白的,随着风儿摇。紫薇花的花期最长,从春天开到初冬。那就是盛装广场舞。中明喊:“姊妹们跳起来吧!”于是风摇树动,花儿朵朵开。随音乐跳的是《美丽浏阳河》。不仅跳,还安排了唱,是男女对唱。玉香儿唱女,中明唱男。这就有了特色。中明唱:“浏阳河弯弯荡起浪波,浏阳河在多少梦中绕过。”玉香儿唱:“浏阳河流不尽那红色的赞歌,浏阳河涛声依旧幸福满心窝。”中明唱:“纵使岁月如梭!多少花开又花落?”二人合唱:“你依然是我们自豪的寄托!”二人嗓子都好,不荒腔,不掉板,唱的真情,跳的投入,看的痴迷。燕子呢喃风剪尾,云卷云舒起歌声。全垸沉浸在一派幸福祥和之中。何山歌看在眼里,听在心里,真的被她们感动了。

跳到太阳当顶,她们就集中在一起吃饭。一家一餐,轮流做东,大桌摆开,也不卸妆,每方两人坐好,上菜,开饭,那气氛就热烈,有集体主义的感觉。有时候她们也喝点什么,果汁儿,或者百事可乐,也碰杯,你敬我,我敬你,喝完吃饭。何山歌心里羡慕她们会过日子,能将平常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何山歌写了四句诗,把她们坐席的照片发到朋友圈。诗云:“谁说人生如梦?且看姊妹如花。你若动了氤氲,必然情到老家。”朋友纷纷点赞。哪晓得她们跳着跳着,就起了“野心”。

国庆节前夕,回城住的何山歌,接到从家乡打来的三个电话。一个是玉香儿打来的。这细东西说话委婉,你要用心听才明白话里的意思。她说:“山哥,县文化馆组织全县乡村广场舞大赛,我们姊妹花向镇里报了名,初选上了,准备参赛,要你关心。”关心是什么意思?你懂的。她晓得何山歌在县文化馆待过九年,肯定有关系。何山歌不敢表态,只说:“这是好事。”因为离开文化馆多年,人家买不买账难说。再说跳个广场舞,用得着找关系吗?一会儿第二个电话打来了。打电话的是中明。她不委婉,开门见山。中明说:“山哥,组织大赛是县文化馆的副馆长周郎,你与他熟不熟?”周郎他当然熟。那兄弟是搞音乐舞蹈辅导的专业人才。何山歌愣了一会儿,说:“你们不是初选上了吗?”中明说:“姊妹们想得个奖。”何山歌说:“让他们评就是。”这叫什么话?让他们评还浪费电话费吗?一会儿第三个电话追来了。打电话的是村主任。他在电话里问:“你听听我是谁?”何山歌说:“听不出来。”他笑着说:“我是燕山风。网名。”何山歌说:“啊。燕山风原来是你。”他说:“家乡人民没有忘记你呀!通村公路可是修到你老家门口嘞。”何山歌说:“感谢兄弟!”他说:“你晓得吧?姊妹花想参加比赛!”何山歌说:“我晓得。”他说:“我出个对子,看你对得上不?”他经常在网上写古体诗。何山歌说:“你出。”他说:“紫薇有花姊妹乐。”这村官还真的用了心思。何山歌答:“乡风无忧子孙同。”他说:“哥哩,原来你懂的!就不能帮个忙吗?保证她们得个奖?”何山歌笑着说:“我不是评委。”他说:“她们说你是评委的领导。”何山歌问:“想得什么奖?一等奖恐怕不好说。”他说:“不管什么奖,有奖就行。不然你的车子再回来,她们要收过境费的。哥哩,家乡人民怀念你,把你记在心里头。”

何山歌接完电话,不敢马虎了,拨通了周郎的电话。周郎是个热心人,将姊妹花舞蹈队的名字记住了。于是复赛下来,姊妹花舞蹈队真的得了个三等奖。玉香儿将得奖的消息发朋友圈,村主任写诗点赞。诗云:“昨日入城市,归来奖在身。遍身罗绮女,都是跳舞人。”何山歌从微信上看到了喜讯。据说参赛的舞蹈队有一百多个,家乡镇只有姊妹花得了个三等奖,而且是三等奖第一名。其余都是参赛奖。这就不是小事,惊动了镇委书记,通报表扬了燕山村,说燕山村将精神文明建设落到实处了,号召全镇向燕山村学习。于是燕山村何家垸姊妹花广场舞蹈队,就高山打鼓,名声远扬了。

何山歌再回家住时,姊妹花舞蹈队见了何山歌就喜笑颜开,开着音箱围着何山歌跳舞。跳什么呢?跳《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朋友我告诉你。它不在柳荫下,它不在温室里,它在辛勤的工作中,它在艰苦的劳动里。啊!幸福就在你晶莹的汗水里!”

笑脸张张,载歌载舞。

何山歌唏嘘不已,半天才适应。

(中篇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