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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五月 那些孩子——汶川地震十周年记

来源:中国文化报 | 杜 京  2018年05月10日09:09

不疼 杜 京 摄

十二岁的梁祺站在倒塌的教学楼前 杜 京 摄

在这个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日子,看着十年前拍摄的这张照片:两条小腿打着石膏被高高吊起,头上的伤口缠着白色绷带,小屁股上露着青紫的伤痕,但这个可爱的小男孩还拍着小胖手,一脸笑容活泼可爱。我的思绪被拉回到十年前那个极不普通、令人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五月。

二○○八年五月十二日,十四时二十八分,山崩地裂,房屋倒塌,桥断路毁。不幸的消息很快传来,四川省汶川县发生了里氏八点零级强烈地震,这是继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之后,中国发生的最大一次地震,破坏性极强、波及面极广,就连数千里之外的北京也有明显的震感。

五分钟,仅仅五分钟啊!恶魔般的地震顷刻间把一座美丽的城市化为废墟。交通中断!通讯中断!电力中断!那一瞬间,地震灾区无数鲜活的生命被掩埋在废墟之下。残垣断壁,泥石流伴随山体滑坡,接连不断的余震,倾盆而降的大雨将家园毁灭,多少生命在瞬间逝去,现场让人撕心裂肺,不忍回望。

第二天,我与新华社高级记者郝远征、记者贺长山一行三人飞抵成都,将开始我二十多年记者生涯中一次最难忘的采访。离京前,我与成都军区副参谋长刘永新、四川省公安厅副厅长张忠素通了电话,希望在采访中给予支持和帮助。坐在飞机上,我的心早已飞向那片情有独钟的巴蜀大地,心里明白在这十分特殊的环境中,要想捕捉眼中的亮点,收获心中的感悟,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

都江堰依旧清逸,只是凝眸不语。在玉垒中学,我们见到校长达定万,副校长彭冰、龚子蓉,从地震那刻起,他们一直没有离开过学生,关怀、安慰着刚刚受到大地震惊吓的孩子们。来自卧龙特区耿达乡的十三岁羌族女孩兰枭、十二岁藏族男孩张曌都是地震后好几天没有父母的消息。兰枭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充满忧郁,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班主任告诉我们,正在积极帮助他们寻找亲人,同时也安慰鼓励他们,化悲痛为力量,加倍努力学习。初中二年级十三岁的学生彭奕鑫,性格内向稳重,我们见到他时,他还没有和父母联系上。懂事的他独自坐在草地上摆放的一张课桌前,正在阅读《醉翁亭记》,问他:“此时还有心情读书?”他腼腆一笑这样回答:“地震来临时,是不会提前和我们打招呼的,既然来了就要面对。很快要期末考试了,我有空就抓紧时间看书复习。”

那个五月,随着地动山摇一声巨响,灾难刺痛着人们的心灵,撕心裂肺的呼喊仿佛还在耳边。在阴冷悲伤的黑夜,漫天星星都是悲伤的泪光。来到青城山学校露天场地搭起的防震棚,见到了陈忠副校长,他正在安抚一位十二岁的学生何晨,因为此时她已经成为一名孤儿。何晨依偎在老师温暖的胸前,抹着泪水小声说:“妈妈,你莫担心,我会好好听老师的话不淘气,不让你伤心……”在一旁来自汶川县水磨镇的刘俊杰、余静夫妇,紧紧拥抱着独自在校学习的刘雪浩,鼓励他:“儿子,要坚强。”

一位女老师指着帐篷里坐在大通铺上的几个孩子,悄悄告诉我:“他们的父母都已去了天堂,他们都成了孤儿。”听到这个消息,我心如刀绞,尽管想抑制住悲伤,但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有道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现在灾区人民正在承受灾难带来的伤痛与煎熬,我们应该给予一些帮助,哪怕杯水车薪,也要表达心愿。我和郝远征、贺长山立即掏出身上的钱,全部捐给了几个刚刚失去亲人的孤儿。

在什邡市湔氐镇、洛水镇,眼前一片废墟,坍塌的房屋墙壁上挂着尸体,院外的汽车已经被砸得稀烂。我简直不敢相信这里曾经是一个个热闹非凡的小镇,如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苍天无情人有情,人在青山在。只见解放军和武警官兵们不顾余震的危险,紧张有序埋头刨着,他们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救出了一条条奄奄一息的生命。在洛水镇湔氐中学,十二岁的男孩梁祺站在倒塌的教学楼前静静凝望。他沉默了好久,对我说:“我的爸爸梁太云是这所学校的教师,那天爸爸正在教室上课,突然教学楼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瞬间倒塌。爸爸的班里死了二十四个学生,我很难过……”小梁祺说话时眼泪掉了下来。可看到我们与在场的两名外国记者都很难过,聪明的他突然话锋一转:“我们这个学校一定会重建,到那个时候,欢迎你们来参观崭新漂亮的新校园。”此时,在一旁的德阳市旌阳区人武部干部王道红和两位外国记者都深受感动。

在龙居中心小学,面对面聆听校长谢洪安、数学老师徐开波、语文老师张素芳,讲述着在那个五月发生在这里真实感人的故事。地震发生时,龙居小学英语教师向倩立即疏散学生离开教室,看到两个学生手足无措,她毫不犹豫大步向前,一手搂住一个向门外冲去,教学楼突然垮塌,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这位平时笑容灿烂、留着披肩发的年轻教师,将生的希望留给了孩子。在清理废墟时,人们发现向倩的身体断成两截,但她的双手仍紧紧抱着两个孩子,人们怎么也掰不开她紧紧抱着孩子的双手,看到这一幕,在场所有人泪流满面,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向倩的父亲向忠海是什邡市南泉小学的副校长,女儿的噩耗传来,他悲痛欲绝。他用铿锵有力的四川话这样说:“向倩是人民教师,为了孩子,她应该这样做。”

在龙居小学救援现场,一个个生还者被抢救出来,惊喜和悲伤相互交织,令人感慨万千。五位被埋在废墟中的教师,其中一位被找到,看到当时的场面,人们为之惊讶、哭泣!废墟中一个并不高大的身躯,支撑着两块沉重的水泥板,在他身下躲着三个因受到惊吓而瑟瑟颤抖的学生。孩子们生还了,而他却因头部、背部多处受伤,永远长眠在龙门山下,长眠在他忠于职守的岗位上。他就是从十七岁参加工作至临终前,一直在边远山区执教、默默奉献青春的龙居小学科学教师——刘继军。

都江堰河边一处坍塌的居民楼里,一位年轻的妈妈怀抱着三四个月大的婴儿,蜷缩在废墟中,她低着头深情地看着孩子,上衣向上掀起,此刻她已经没有了呼吸,但怀里的女婴依旧惬意地吸吮着母亲的乳头,粉红色的脸蛋儿与母亲沾满灰尘的双乳形成鲜明对比。当救援人员将婴儿抱起离开母亲时,她立刻哭闹起来。从母亲抱着孩子的姿势看,她是在刻意保护自己的女儿,或许就是在临死前,母亲还把乳头放进孩子的嘴里。

那个五月,为了那些孩子,四面的真情正在向灾区涌进,八方的大爱在这片土地上汇聚。有多少人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又有多少人用行动谱写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赞歌。

在成都有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多宝寺南路一号,成都市救助管理站、成都市未成年救助保护中心、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中国项目部所在地。刚刚跨进门,陈坤主任就热情地向我介绍地震发生后,这里及时开展救助工作的相关情况。来自映秀镇的董超、董硕姐弟俩噙着泪水,向我讲述了他俩被保护中心救援和帮助的感人故事。十四岁的男孩杨涛在与父母失散后得到了保护中心的救援和帮助,他对我说,好心的叔叔阿姨收养了他,供他读书学习。虽然这孩子不善言谈,但看得出感恩之心溢于言表。

在那个五月,在不同寻常的难忘的采访中,我将目光更多地投向了那些孩子,对于在灾难中受伤的儿童,更是十分心疼和倍加怜惜。灾难毕竟是一种特殊的遭遇,它给孩子带来的不仅是皮肉之苦,还有心灵的创伤,某些时候也许还会影响到他们的一生。

在地震后的第七天,我来到成都市儿童医院,见到了副主任包奕凤。她告诉我,目前,医院已经接收了六十多名在地震中受伤的儿童。按照成都市的要求要收治一百名患儿。分外科、内科、ICO病房、急救室……

走进病房,粉白屋顶,白色墙壁,摆放着的钢丝床,铺着淡绿色的床单,床头柜上插着一瓶小花,显得格外温馨。医生护士迈着匆匆的脚步,在每一个病房之间穿梭奔忙。

两岁半的苏菲菲昏迷休克,医护人员正在紧张抢救,竭尽全力把这个小生命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三十二周的早产儿小女孩情况危急,医护人员全力以赴,她是一对双胞胎之一,地震中因母亲受到惊吓早产,另一胞弟已在母亲腹中死亡。出生才一个月的男孩王阳,左股骨中段骨折;七个月女孩徐韵玉颅骨凹陷性骨折;两岁十个月的邓宇兴右手粉碎性骨折;八个月的男婴唐璇额头上缝了十二针,让人看着都心疼,两名志愿者正轮流抱着给他喂奶,他很安静,不哭不闹。在我采访的近二十个小患者中,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个两条小腿打着石膏被高高吊起、一脸微笑拍着小手的小男孩,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回想起十年前,当时采访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二○○八年五月十九日上午,经多方打听,几经辗转,我来到成都市儿童医院,看到小小年纪就被灾难和伤痛折磨着的孩子们,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有的在哭喊,有的在呻吟……我准备采访第十二个小患者,当我刚走进病房时,只听陪伴他的爷爷用浓浓的四川话说:“阿姨来看你了,欢迎欢迎。”躺在病床上、双腿打着石膏被高高吊起、全身“伤痕累累”的小男孩,使劲拍着小手,两眼冲着我笑,洋溢着一脸的阳光和快乐。见此情景,我立马按下快门,抓拍到了一张十分精彩的照片。我走到他面前,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爷爷回答:“他叫张洋,一岁两个月。”我又问:“你疼吗?”爷爷教他说:“不疼。”小张洋虽然说话还不清楚,但我从他咿呀学语中听到了两个字——“不疼”。于是,我将这张摄影作品取名为《不疼》。

二○○八年六月十日,“抗震救灾众志成城——2008中国抗震救灾大型新闻图片展”在北京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开展。通过二百余幅照片、图表,全景式地展示了这次抗震救灾刻骨铭心的近三十个日日夜夜和中国人民在灾难面前所迸发出的空前凝聚力和向心力。《不疼》这张照片被放大成八米,悬挂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备受好评,令人鼓舞。后来这张照片被收录入由中国摄影家协会编纂、中国摄影出版社出版的《见证汶川2008大地震》画册,并被中央档案馆永久收藏。

时光流逝,光阴荏苒。十年过去了,我于汶川地震采访中结缘的这个孩子——张洋,却一直在我心里。我常常会想念他、惦记他,不知小张洋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好吗?同时也很后悔,为什么当时在匆忙中没有请他爷爷留下联系方式。

转眼间到了“汶川5·12地震”十周年的日子,我翻出当时的采访本,从密密麻麻的本子里找到了额头上缝着十二针的小男孩唐璇父亲唐佰磊的手机号码,在电话里我询问唐璇的情况,他告诉我,唐璇现在老家绵竹读小学四年级,受伤的头部治好了,留下的疤痕并不明显。他现在酒厂当工人,唐璇的母亲陈琴在汉旺小学当老师,他们三口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地震后全家搬进了绵竹县城的新房子,一家人日子过得很开心。

不一会儿,我在电话中听到唐璇的声音,他说,为了纪念“汶川5·12地震”十周年,我参加了“我与红旗”纪念活动,还参加了大西街小学文艺晚会。我拉小提琴演奏了《小步舞曲》。平时我最喜欢大自然,喜欢看动物,经常阅读《十万个为什么》《少儿百科知识报》。当我问他:“你长大了想做什么?”他回答:“我想当一名科学家,搞发明创造,建设祖国。”聊到地震的话题,唐璇说:“地震虽然过去了,但是我会记住救援和帮助我的叔叔阿姨们。”

说来很巧,我一直惦记着张洋,却没有他及家人的任何联系方式,在和唐佰磊通话时,我无意中问了他一句:“你还记得唐璇在成都儿童医院住院时,有一个叫张洋的小男孩吗?”唐磊说:“认识呀,他父亲张用庭是我表弟,张洋是我侄儿。”听到这话,我欣喜若狂,马上留下电话号码,与张洋父亲通了电话,还加了张洋母亲邓丽的微信。只听电话那头传来了稚嫩亲切的声音:“阿姨好,我是张洋,谢谢你!”听到这声音我很欣慰,断定张洋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

打开话匣子,我和张洋好好聊了一阵。“我现在绵竹市土门小学上五年级,身高一点三一米,体重三十公斤,喜欢运动。”我问他最喜欢哪门课,他说:“思品课,因为一个人如果没有好的思想品德,不讲诚信,他就不能在社会上立足。”

听到张洋这一番话,我心里暗赞。他还告诉我,“爸爸在剑南春酒厂搞维修工作,妈妈做销售工作,放学回来,我会煮米饭、煮面条,帮助大人做家务。爷爷今年六十岁,奶奶五十八岁,他们对我这么好,我长大了要孝顺他们。我会把爷爷奶奶接到家里,找个保姆和我一起好好照顾他们。”

当我问张洋:“你知道地震是怎么回事吗?”他说:“自从我上学以后,老师经常给我们讲地震来了怎么防范,学会逃生。我经常看这方面的书。”张洋说,地震时有很多解放军叔叔冲锋在前,抢救出了很多生命, 我觉得他们很伟大、很光荣。所以我长大了也要去当一名解放军,保卫祖国,帮助别人。张洋还说,我们这里还有一座龙门山很漂亮,现在正在打造中国玫瑰园,等建好以后欢迎阿姨来我们的家乡旅游观光。

当收到唐璇、张洋父母发来他们的近照和两家人的全家福照片,我非常高兴,两个孩子非常健康,脸上洋溢着的灿烂笑容告诉我,他们生活得很幸福。

翻开采访本,我还找到了当时采访的汶川县水磨镇藏族学生刘雪浩父亲刘俊杰的电话,雪浩在电话里说,至今还记得十年前我采访过他,今年他已经二十二岁,即将大学毕业,他学IT信息管理,还曾到过北京航天科工三院帮助工作。回忆起那场灾难,他说,经历地震,让我更加坚强,我会更加努力,并将那些人那些事,永存心中,感动感恩。

……

那个五月,当一个叫汶川的陌生名字,第一次带着噩耗出现在我的面前,在地图上我开始寻找这个北纬31°、东经31.4°的远方城市,看到它陷入八级强烈地震的恐慌中,沉重的灾难吞噬了千百万生命……十年过去了,这一切都过去了。

今天的地震灾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所所崭新的学校建起来,一座座漂亮的楼房立起来。看着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孩子长大了,他们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中华大地上洋溢着人间友爱,给心灵以温暖,给生命以光亮。

灾难使人回忆悲伤和痛苦,也让人更懂得温暖、收获和力量。时间流逝,难以冲淡人们的记忆;英雄精神,将长久激励整个民族……

那个五月已经过去,那些孩子已经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