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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桂林”
来源:解放日报 | 喻军  2018年05月10日08:50

某次,见一位画家展示他的山水近作,一眼便知画的是桂林。这像是一种经典的图式:水墨淋漓,笔饶情致,岸畔洒染的丛竹中点缀着屋舍;波平如镜,映现山的倒影;还有滩涂、牧牛、小船、鱼鹰,唯美的画境,呈现出地域景观的鲜明印记。

后来得知,这位画家从未去过桂林。倒也不奇怪,古人有“卧游”一说,虽足不出户,山川尽入胸臆,丘壑烟云满纸。近人张大千不就没去过庐山吗?却在生命最后的岁月,以忘我的投入,绘制了一生的巅峰之作“庐山图”(惜未完成)。纵观中国画史,又有几幅传世之作是实地写生而来?师造化者,乘物以游心也,与西画讲究实证、以写实造型观为指导的创作方法不同,中国画是写意造型观,更注重精神境界和人文意蕴的传达,画山必此山,定知非大家。况且当今资讯发达,诸多山水胜境的一般特征,即便未曾亲历,却早已渗入画家的感知系统。高超的画家,自可跳脱形缚,超越实境,甚而无中生有,有中出奇。

话虽如此,却也不能以偏概全。把师古人所掌握的种种技法,在对景写生的实践中加以运用,仍不失为画道正统。徐悲鸿就曾多次来桂林,甚至购屋居住阳朔达一年半,自号“阳朔天民”。与自然山水朝夕相伴的亲近,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艺术创作。我们今天看到的“烟雨漓江图”,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山水画中难得的精品;另一位近现代画坛大师李可染,一生酷爱写生。在他担任中央美院教职期间,曾多次带学生到桂林写生,他个人甚而发展到对景创作,不仅留下了一批美不胜收的漓江画作,且有《桂林写生教学笔录》传世。

有一首名叫“我想去桂林”的流行歌曲,把自然美景的桂林和现实生活的羁绊置于背离的两极,折射出人们在时代的变迁中,割舍了很多本真的愿望和追求。歌中,“桂林”构成了一种情境,充当起家园式召唤的象征。去一次“桂林”仿佛变得十分奢侈,变得如此令人向往。曲调虽然采用民间音乐特有的轻松诙谐的形式,却勾勒出当代人某种困顿的表情。是的!“我想去桂林”,我们都想去桂林,但在充满物欲的世界中追逐得越久,离这个“桃花源”般的桂林就越远。

而迟来的我,毕竟还是来了。按原先的行程安排,中午航班到达后,紧接着要游览的是市内的靖江王府和两江四湖。“紧接”二字,又道出了当代旅行者匆匆赶路的无奈。

前者是朱元璋的侄孙朱守谦当年被封此地所兴建的王府旧址,依托独秀峰为屏障,还有诸如龙脉的解释,无非以此显示其皇家正统。古代的藩王制度,曾在政治舞台上演绎过多起血腥的皇权争夺战,如著名的七国之乱、靖难之役、宸濠之乱等等。可见当个藩王虽表面光鲜,世袭罔替,但并非高枕无忧,有时还倍感冷清,甚至十分危险(尤其是外姓藩王)。当家掌门人(皇帝)既要封你,好为他看家护院;又要防你,怕你造反夺位。血缘关系稍远的旁支往往被封至边地,远离政治中心和繁华的都城,其实和遣送、流放也差不多。比如靖江王这一族,从朱元璋大哥的孙子那辈算起,属于稍远的旁支。皇帝自己的儿孙还摆不平呢,封你个边地藩王已属皇恩浩荡了。其王权代代相传数百年,亦不曾有什么犯上作乱之举,但在广西这个当年的蛮荒之地,断难有什么大的政治作为,充其量只能算个“逍遥王爷”。在史册上,靖江王这一族也鲜见浓墨重彩的记载。只是到了王朝风雨飘摇之际,王族的命运以一场灭门的悲剧而骤然改变,又伴随下文将提及的一位幸存者的跌宕人生载入史册……

这座当年十分气派的王府,在历经280年的风雨更迭后,于顺治九年,被一位农民起义首领李定国付之一炬,而它当年的主人,已换作明朝降将、外姓藩王孔有德。他只在清朝册封的王座上坐了两年,就落得个兵败自焚的结局了。

第二天接近中午,丝丝细雨裹着初春特有的寒意向我袭来。登上电动竹筏游漓江之前,为了腾出执伞的手好作写生,向推销的商贩买了一件一次性的雨衣。

伴着一阵阵马达声,我贪婪地把目光投向了烟雨中两岸苍润的山峦。山不算高,但层层叠叠,逶迤起伏。或如泼墨直下石壁,间杂着褐色和白色;或如淡彩渲染山头,滴淌着青色和蓝色。船行江心,群山环峙,宛如扇形。极目高处,轻纱般的雾霭缭绕在山头,使我想起山水画中惯用的渲染技法。

漓江的倒影是标志性的审美符号,投射出天堂般的映像。白雪石的画境悠悠地浮现在眼前,如此梦幻,又如此逼真。再看滩涂上的排排竹林,如同巨型的花树盛放,不似江南的翠竹那般细密柔顺,而是一种昂然向上的蓬勃。它们团团簇簇,造型生动,像是山峦和江水间一首首正在吟诵的抒情诗。此等景致在很多漓江山水画中是不可或缺的,没有了它们,山水之间便缺乏了过渡和装饰,画面层次感便立显单薄。但画法上十分讲究,若照实画出繁密的丛竹,则必然与整体不谐调。漓江是写意的,而非工笔的。好的漓江山水画,一定是突出整体、重在神韵、省略局部。干湿笔并用,加以晕染,就是丛丛竹林;大笔泼洒,略施皴法,就是重重山峦;一叶轻舟,几只鱼鹰,又仿佛林曦明的画笔所传递。简约和概括,实比工细描摹更难以把握,不仅要在笔法上见功夫,而且要深谙墨法、水法,否则出不了灵动的气韵。

窃以为漓江山水既容易入画,又十分难画好,太放则失之荒率无法,太细则魂魄尽失,流于匠气。此刻,我在这天然的水墨画廊中穿行,早已按捺不住地掏出速写本勾画了起来,为了有更好的取景,情不自禁地站到了船头上。江面吹来的雨模糊了我的眼镜,又打湿了我的速写本,刚刚画出的线条就被雨点扯断了,继而成了一摊墨水,但只能全然不顾了。我快速地画着,像是一名试图盗掘宝藏的后来者,在前人无数次获得酬劳的福地,继续探寻着心灵的所需。跟随神思与情思的翅膀,我仿佛看见了江畔沉吟的徐悲鸿,当时他正经受着与蒋碧薇的情感危机,索性跑到了桂林,或也想从自然山水中寻得一份解脱;我也仿佛看见了李可染,他正坐在一块临江的大石头上一丝不苟地写生,感悟着山水的美育和真谛。这位开创了“李家山水”面目的大家,一生“为祖国山河立传”,曾言“漓江为我做稿本,我为漓江传千古”,在桂林山水画的创作上,形成了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

就这么画着,遐想着,忘记了料峭的春寒、周身的潮湿。那五峰并驾的“九马画山”,以石壁上斑驳错杂的色彩图形,腾跃如抽象的马匹画,啸傲在江色群峰之间。难怪当年徐霞客一路风尘来到这里,对此美景赞叹不已。还有明朝嘉靖年间的摩崖石刻,“画山”二字,笔力沉雄,隐约可辨,历经400余年风雨剥蚀,又因树木遮挡,曾长达数百年未被发现。再往前,江面顿开,波光澄碧,一面黄褐色的山壁连同倒影,好似染过的黄布一般,故称“黄布风光”。在滩边停靠,下船赏游,群山交叠环抱,有如墨笔积染,又隐隐泛着蓝,又分明透着绿,间杂着青红黄橙,实天然之好画也!

桂林之于我,一半是眼中看到的,一半是留在人文历史中的。在和桂林有渊源的古代画家中,最著名的要数石涛,而说到石涛,就不得不再一次提到靖江王府,那个血腥的杀戮之夜。

石涛,原名朱若极,他的父亲就是最后一任靖江王朱亨嘉。

崇祯皇帝上吊自杀后,皇朝名存实亡,福王朱由菘、唐王朱聿键相继称帝,鲁王朱以海在浙江绍兴称“监国”;还有一位亲王,就是远在广西的靖江王朱亨嘉,也自称“监国”,他们都宣布对王朝遗产拥有监护权。在这乱世之中,有些事情显得实在匪夷所思,其中的曲折就不谈了,总之最后是自家人唐王出兵攻打广西,靖江王府遭到灭门之灾,朱亨嘉本人被活捉并被幽禁而死。作为朱亨嘉的唯一儿子,朱若极在一位小太监的舍命保护下得以脱逃,成为杀戮之夜整个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以后他隐姓埋名,亡命天涯,为保全性命,10岁即出家,法名初为超济,后改为原济。从此寄情丹青诗文,成为一代画僧。

至于历代来过桂林或写过桂林的文人可谓数不胜数,他们或作为朝廷的贬官来此就任,或遭朝廷的流放途经桂林,也包括纯为旅行的目的而来的为数不多的文人。其中,有一些人是中国文学史上耀眼的巨星,比如王昌龄、李商隐、柳宗元、李渤、褚遂良、张九龄、宋之问、黄庭坚、范成大、袁枚等人。

单从人文历史的丰富性和辐射力而言,广西显然不处于中国文化的核心区域,上述一些著名文人其实也只是匆匆的过客。当他们结束流放,重被启用,准备打点行装重返京城或家乡之时,一定会心生眷恋。我们可以想象,在辞别的那一天,他们在马背上、船头上可能不住地回首。此别已是永诀,唯一割舍不下的,还是那片如诗如画的山水:“况乃佳山川,怡然傲潭石”(王昌龄);“惟有隐山溪上月,年年相望两依依”(李渤);“城窄山将压,江宽地共浮”(李商隐);“峰攒入云树,深篁隐洞仙”(宋之问);“李成不在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黄庭坚)。

黄庭坚的这两句,又和画画有关了。李成、郭熙分别是五代和宋朝的山水大家。他们不在了,又有何人能为宛若仙境的桂林山水写真传神呢?表面上看,黄庭坚似乎对同时代以及后世画家能否画好桂林山水不无担忧,但实际上,仍然是通过迂回的方式高度赞美桂林山水。而从未去过桂林的杜甫和韩愈,也写出了心目中的桂林:“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杜甫);“江作青罗带,心如碧玉簪”(韩愈)。

至少说明,在1000多年前的唐朝,桂林山水的魅力,已经天下皆知、无人不晓了,以至于两位大诗人,可以调动自己的想象而凭空吟咏。

虽然广西历史上出过很多名人,包括一批赫赫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但从文化建树这个特定角度看,近代学者、教育家、翻译家和诗人马君武,以及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大儒”的梁漱溟先生堪称杰出代表。他们都是桂林人。

马君武先生,留德工学博士,精通英、日、德、法多国语言。是同盟会章程8位起草人之一,也是第一个翻译、出版达尔文《物种起源》的中国人。他还翻译了拜伦、雨果、歌德等人的文学作品。辛亥革命后,曾担任广西省长、北洋政府司法总长、教育总长等职,与蔡元培同享盛名,有“北蔡南马”之誉。他也是大夏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和广西大学的创办人。其性格刚烈,疾恶如仇,很文人性情,招致个人命运起起落落,于1940年在故乡桂林去世。

梁漱溟先生一生铮铮硬骨,致力于人生问题、社会问题(主要是乡村问题)的研究,学问思想、人格精神都堪称20世纪中国文化思想史的一座高峰。他祖籍桂林,生于北京,其中缘故,要追溯到道光年间,其曾祖父梁宝书考中进士迁居京城。虽然梁漱溟先生一生主要生活在北京,总共只回过四次桂林,但他对故乡是极有感情的。比如,他一生不喜欢为人题字,但对来自故乡的题字请求却从不拒绝。特别是晚年,题字落款后总要钤一方“桂林梁氏”的印章。他曾对人说:“其实我是一个听得懂桂林话、但又不会说桂林话的桂林人”。他曾立下遗嘱,死后把骨灰葬于桂林。因其第三次来桂林时在漓江边的穿山一带住过较长时间,故最后落葬于穿山公园。我乘着游览两江四湖的间隙,去穿山公园拜谒了梁先生墓园及塑像。塑像中的梁漱溟先生,微微侧着头,紧抿的下嘴唇有力地前凸,双目侧视,整个面部棱角分明,传递出一股凛然刚直之气,实为一尊十分传神的雕塑。

大凡一地之山水,总和一地之人文相连。所谓风光名胜,也不纯然体现在山水之间,这毕竟属于自然层面的东西;而是它所蕴含的人文历史、文化传统和精神遗存,这才是山水的灵魂。

当我离开桂林的时候,我感到我心灵的一部分,必将永久地留在这里。我的文字,也会长出翅膀,一遍遍拂掠这片美丽的土地。这是一种归来的方式,延续了我作为一名城市寄居者的精神瞩望。

此时此刻,我不禁又轻轻哼唱起了“我想去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