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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褶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冯秋子  2018年05月08日13:06

2000年6月中旬,文慧从美国回来,生活舞蹈工作室恢复正常训练。6月28日,是她回来后我们第三次集中。下午下班后,我赶到全总文工团排练厅。按时到的有文慧、郑福铭和我三个人。王玫所在的北京现代舞团、王亚男所在的东方歌舞团各自有排练,晚些时候结束团里的排练后赶过来。我们三个开始热身。

文慧让我出一个动机,就这个动机,三个人做练习。她说,冯是作家,有想象力。

以前我们常做类似的练习,文慧依照在国外学习训练的心得,设置和规划出我们的训练内容和方法,拿出她学来的、体会到的,和我们不同程度具备的内容进行整合、提炼与实施。以我的感觉,练习难度,每一次都达到那一次的极限。早先,文慧出国期间,王玫、王亚男和我只要不出差,下班后分别赶到排练厅训练,人们自觉地扮演和承揽起角色,轮流提出练习题目。我有过一些想法提交给大家讨论和练习,也想每一次能够不同以往。这一回,我心里没底,但又无法逃避,提出人处在两极的中间地带情况下的问题。

我说,两极,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两极涉及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就是连接两极的中间部分,不是绝对化的,或者非此即彼的,而是处在中间地带,囤积、发酵,又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向着某一个绝对方向发展的那些状况下的东西。

面对一件纷繁复杂的事情时,我希望停顿下来,专注地探望一下事情的中间环节,它们既含混“这样的东西”,又杂糅“那样的东西”,既有这边的元素,又有那边的元素,不容易去说清道明,也许需要琢磨一阵子,甚至琢磨一辈子,而它们不排斥胶着,实际上也排斥不了胶着,矛盾纠结,互为敌友。即使像烦躁和安静,这一对矛盾体也不容易找到平衡,何况是揣摸处于对立双方中间地带的混合情状。我希望大家也能关注一下夹在这二者之间的模糊内容。还有,比如有和无,也存在着中间性质的似有似无、又有又无的情形。

设想一下,当你长时间处于安静和烦躁、有和无这样的中间状态时,有一天,你突然收到一个出乎意料、其实一直等待的电话。打电话的是多年前的朋友,很特殊,与你的关系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表述清楚,而且关键在于,你以为自己这些年已经放下了她(他)——文慧和我把那个人想象成男性,福铭把那个人想象成女子——当她(他)的电话进到你的房间,在这个你以为很安静的空间和时间里,遥相千里,声音突然抵达而且已经成为事实的时候;

在你以为完全忘记她(他),能够在没有她(他)的世界上安静地生活,并能够正常展开自己生命的时候,她(他)其实没有离你远去,她(他)一直存在于你心中,你能感觉到她(他)带给你的温暖和激励,也感到了失去她(他)的哀伤,她(他)与你患得患失之间,因她(他)曾经的存在,你有了存在的乐趣,你的勇气也比认识她(他)之前更多,你的潜意识里,让她(他)分享你的快乐这一概念从未消失过。你在最快乐和最惆怅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她(他)。

尽管你最终的结果仍旧是失去,但是,有过她(他),和没有过她(他),在你是不一样的。你和她(他)散失的时间里,你们的意志仍旧能够相互弥合,欢欣、悲苦能够与共,而且灵魂交流触及的深远境地,双方都能到达,以致你竟以为是你独自一人在路上。就这样,你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听到了她(他)的声音。

我要你们两个此时此刻的身体感受。我提出了题目,给出特定情境。

好,抓住两极中间的东西,人处在这个地段时可能有的境况和心理感受,试试,去发展一下。我说。

我坐在排练厅的长条木凳上,看着他们,等待着。

他们试着进入。看得出来,文慧和郑福铭都有点不知所措,不能很快进入状态,因为这些词语不够形象、直观,不是直截了当的,它们比较抽象,有些模糊,甚至显得空洞,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思维、心理、精神层面的提示。这样的词语,在我看来也是变化多端的、琢磨不定的,通常情况下是靠不住的,而现在我竟把它们拿来,指望我的朋友能够创造奇迹。

于是,我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开始了参与。

我以叙述加入进去。他们两人,或扭结变幻,或独自起舞,而中间双人舞蹈的部分,我是说那一段关于烦躁的话题,他们的反应和表达简直有点神奇,那种内在、醇质的肢体叙述,那种肢体的自然张力,出乎我的意料。而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它的美好。只在心里暗暗悔恨,没带摄像机来。

这段奇妙的舞蹈,在全总文工团排练大厅里挥发,久久不散。

现在,我试着把参与其中的时候自己的叙述记录下来:

沉默的状态,内心沉浸。挺好,是安静、和谐的时刻。平常人们总是意识到要去帮助谁,对谁怎么样,其实让他在他的状态里没什么不好,他也许需要时间面对自己。人活得比较明白,或者活得比较沮丧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额外辅助、附加和装饰性的东西,相对简单地运转,人比较自由、自然,这个时候他的省醒、内秀与和善也有机会流淌出来。

我觉得,美和善跟人们接近时,某个通道应该是清理得比较干净清爽的,那样,通道才能打开;那个时候,人们可能见识到深厚的理路途径。大美之光映照过来,传递过去,清理了人的内部尘杂,也梳理了身心建筑的程序,直至人的灵魂,人突然感觉到内心通达安好,麻烦少了,困扰没有了,之前堆积的烦恼瞬间消散。美好至诚,也许并不激励人非要怎么样,它只是让你更加的空阔,身体空灵,心似空门,这个世界看起来更加虚幻——从形式上看,是有一栋楼,有人,有车流,但这些物质都能被另一种物质——枪炮打穿。

所以,这个物质也可以说是不长久的,或者不存在的,是空泛、虚饰的,可有可无的,可以消灭掉的。而灵魂是用什么枪炮也消灭不了的,它持久、远卓,赋予人类觉悟的能力,去感知世界辽远而丰富的存在。换言之,假如我们双目失明了,视觉出现了障碍,那些物质在你眼里便不存在——而双目失明仍然是一种物质现象,它局限和阻止了你对这个世界的直观认识,局限和阻止了你身体力行更远之境,因为目不能识,你和世界的关系大打折扣。而你的觉悟假若辽远深邃呢?景象将会不同,但那是心灵帮助你完成了抵达,而不是你的眼睛。所以你从心里把这些屏障你的物质的东西剔除掉了,它也就无法阻拦你心灵的透视力和觉悟力。

当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在你心里流动了很久以后,自然就不存在你需要帮助,有求于其他的什么。也许不同的时空会有那个时候、那种境况下的另一种真实,那个时候的幸福或者伤悲也会很真实,也未可知。暂且设想,一个人正处在这种真实的处境中。

你意识到,你很安静。但是,于无声处,烦躁汹涌而至,力量空前的强劲,而且没有规则,没有任何外化的表现形式。人安静的时候,常剔除掉外部方式,比如说不需要去找朋友诉说,也不需要借助其他方式疏导自我,如通讯、交通、电子网络,都不去选取;甚至回想起一个面孔,回想起一个场景,来寄托你这个时候的情绪,也不需要。也许你明白这些都是徒劳的,即使如此了,以后又怎么样呢?所以这个时候涌现的烦躁,全部蕴藏于你的内部,像地心的熔岩,在内心剧烈运动、寻找薄弱处,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外喷突,力量悲壮、强大,然后发出、落于地面,冷却后凝固成岩石。

此时,你顽强的理性又一次试图去平息烦躁,但烦躁像每天的太阳一样,怎样努力地去平复,该升还是升。也许你会想,烦躁是不是也是你的质变的量化呢?说明你还有对生命的要求,这种要求是不是生命还有质量的一种表现呢?烦躁是不是也是美好的呢?烦躁是释放阴暗或者邪恶的一种渠道吗?是不是清理自我杂质的一段时光、一个阶段?是与安静遥相守望的兄弟那样的关系吗?

是这样。

不要指责烦躁,不要蔑视它的到来,平和地对待它,接受它。既然它不期而至,它兴许就是你体内的温度、你身心的呼吸,它跟你身体的血液流动息息相关。烦躁的时候,尽量想到保持平静——这又涉及了两极的命题。烦躁总是极力要打破你内心的均衡,喷射出一些伤害自己、也可能伤害他人的汁液;然而烦躁又能萌发某种与你相互衔接的东西,促使你在烦躁中保持自觉的反省和思想,加深信念、珍惜向往,维护内心的平衡,这使得烦躁的人,表现出更加多的沉默,而沉默又可以帮助你沿着内心的宁静往下走。

如果能让安宁最终消解烦躁,下一回,被抑制和降服过的烦躁来势也许会更加凶猛——它的强大,只有你自己能够体会,因为消受它的难度、承担它的过程里所有的不易和挑战,只有你自己清楚。历经艰苦,求得和解,能够平复下来的时候,你会感觉到自己拥有了更多的力量,而且经受磨炼后你又有所成长。

有时候,真觉得生命大部分是在两极之中消耗掉的。即使倒头昏睡,不管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什么弯度,你以什么样个人化的姿势睡去,你仍然处在表面弯曲而内心舒散的两极中。在任何状态下,两极都在那里辩证地、确实无疑地存在着。

人一生有不少时间去体会幸福和痛苦这两件事情。对待它们尽可能不有或少有投机的心理,不去奢望得到更多,不去拿取不是自己的东西。争取到的这个东西,它如果容易得到,也便容易失去,而且容易得到和容易失去本身又成为两极真实地存在着。反过来,幸福的感觉有多少,有多长久,有多深远,伴随其后而来的痛苦就会有多少,有多长久,有多深重。生活和生命对于世界的意义不外乎这般如是,即使最后你消失了,仍然留下你对于生存不愿意放弃的历经磨炼的照耀。

生存过程的每一件小事,比如,在办公室突然遇到一些事,骑着车每天来回走一趟,都是一种积累和消释。而今天走到路上能够看到一些别样的什么,会庆幸自己活着,否则这一切美好的东西就看不见了。那些美好没有在你心里头,但它在这个世界上一直是存在的,而你还是为你曾经看见了这一美好而快乐。所以我以为幸福是让我们生命里明亮的一瞬间,明亮的一刹那,明亮的一段时光。明亮使我们有愿望继续存在下去,珍惜“活着呢”,努力想要往好里生活。或者即使不存在了,但曾经明亮过,为此也不去后悔曾经活着。

大概幸福带给我们的就是这种感性知觉。而痛苦带给人更多的是理性思维。幸福的人一般不太有耐性进入理性思维,而痛苦的人不得不多一些理性,从理性思维中获得更多长进、成熟,变得更为结实和可靠。我以为痛苦使人更加放松,放弃,放下自己,放下许多事情,痛苦能让人更加自然地、自觉自愿地回到生活的起点,回到我们原来的模样,回到……哪里呢?

应该是回到真实的地方。一个痛苦的人,如果他的痛苦是来自自然体会的话,他会更多地为别人着想……而不觉得他的母亲丑陋,不觉得自己的父亲不够高大,不觉得兄弟姐妹他们的光亮没能反过来照耀自己,不会觉得谁是什么,自己是什么,不去虚张外部世界或者是自我膨胀。痛苦的时候,人往往能公平地对待自己,公平地看待他人,把自己放回到人人平等的地平线上,而你看世界的眼睛也会是朴素的、诚实的、温善的。

痛苦好不好呢,它解除了你的武装?

但是,有一天,你的电话铃响了,你心里有一种感应,突然间把从前几十年来已经放下来、埋葬掉的一个什么人,一个什么内容,揪出来了,觉得会不会是她或者他呢?其实这个人早已脱离了你的视线,在这之前你根本没想到她或者他在这一天出现。一听电话,果然,是的。你发现自己在轻微地颤抖,甚至不会说话了。你的大脑出现一瞬间短路。你想说心里的话语,但是说不了。她或他也是,谁都说不出能让人放松的、动听一点的话。

脱口而出的尽是平常之极的言语。又好像双方都能谅解。这是一段折磨人的光阴,它不能持续太长时间,因为两人都明白,各自的问候停滞不前的话,人就暴露出脆弱,就可能不堪一击。你的手跟身子抖动着,对方也一样。你们的声音告诉对方,此时你们处于怎样一种极力平和而又不能自持的境地。

我的练习完毕。

文慧说,你说烦躁那段,我站在那儿的时候,像一个东西……跳着跳着,我觉得我怎么那么笨呢,没带录像机。

郑福铭跳的前边一段舞,以及跟文慧的和舞都非常出色,但后来好像意识有些出来。我以为是他不好意思当我的面跳,所以我不看他们。当是自己在叙述人物台词。

他们在我叙述平静和烦躁、幸福和痛苦互为因果的时候,身体感觉朴素、到位,令人震动。

我们沉浸在创造以后的疲惫和欣悦中。

我说,人的状态,好多时候该是平静的。但会有很多东西和平静相抵触,进入不了完全的平静。进不去的时候,心里通常会有另外的东西,仔细感觉,又像是有很多真实的存在。我也说不大清,虽然我老在体会人。我现在的感觉和刚开始叙述的时候有了距离,刚开始,我觉得需要帮助你们进入,我先给你们把武装都摘除了,先让你们回到人什么都没有的状态。你们就此开始进入了,嘿,发现我被你们打动了。我没想到在这儿给舞蹈“伴奏”啊。

三个人傻笑了半天。

冯秋子,新散文代表作家。出版《寸断柔肠》《生长的埋藏的》《圣山下》《朝向流水》《塞上》《丢失的草地》《舞蹈的皱褶》《冻土的家园》等多种散文集。散文作品获《人民文学》年度奖、《北京文学》老舍散文奖、《散文选刊》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在场新锐散文奖等,先后三次入选全国优秀散文排行榜。多次参加国际艺术节、舞蹈节、戏剧节。与生活舞蹈工作室合作创作演出的《身体报告》,2004年获第25届苏黎世国际戏剧节一等奖。现供职于中国作协创联部。

原发《黄河文学》201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