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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宁斋主捡漏记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刘益善  2018年04月16日12:55

盛宁斋主盛茂柏是我多年的朋友,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们就开始交往。那时,盛茂柏还是一位潇洒英俊的小伙子,在湖北大冶铁矿当工人,写诗。

1974年,他参加我们《湖北文艺》的创作学习班,与董宏猷、熊召政、胡发云、王淮洲、张志学、蒋育德和我,共八个诗人畅游东湖,留下了一段湖北诗坛的佳话。盛茂柏的长诗《铁山放歌》发表在《湖北文艺》上,当时我是诗歌编辑。

盛茂柏后来命运多舛,被当作反革命集团头子抓了,差点拉出去给枪毙了。他坐了五年牢,后来平了反,回到了原单位。不久,我听说他到了武汉,先是在武昌中北路,接着在武昌徐东古玩城,现在又搬到武昌红巷,开了一家不大的书画店,店名盛宁斋。

盛茂柏在徐东古玩城和红巷的店子我都去过,还与汤文选的弟子、画虎的画家陈谢到他家吃过饭,当然喝酒是少不了的。

酒足饭饱之后,就谈他开店的经历。开画店,就是收画卖画, 其高明处在于你会收会卖。盛茂柏给我们讲了他收画时捡漏的故事。

那是90年代初,盛茂柏从黄石大冶的工作单位提前退休,到武汉来谋生活。他在武昌九龙井市民小区里租了一间房子住。

一天早上,他步行去附近的银通旧货市场,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在旧货市场,看那些摆着的各种各样的物件,有真货有假货,真货假货里面深藏着契机,就看你的眼光与机缘了。

他穿过几条逼仄的深街小巷,信步而行。

这时,他的身后响起“让一下”的声音,忙避到巷边,一个挑着破烂担子的拾荒者随声而到,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盛茂柏被棍子一样的硬物杵了一下。他定眼一看,破烂担子中歪躺着一卷书画,杵了他一下的是木质画轴。

这是盛茂柏喜欢淘的东西,他忙喊住拾荒者,让那人把担子停下,他要看看这卷画。

拾荒者把担子停在路边,说:“我这是要送废品收购站的,你看看,有什么是你要的,抓紧点时间,我还要出去收破烂呢!”

盛茂柏说:“好,好,我只耽误你几分钟时间。”

盛茂柏打开破烂担子的那卷画,画轴一展开,七十四叟赵合俦的签名便跃入眼帘。这是幅六尺整纸紫藤八哥大中堂,上画一株虬枝腾跃的老藤,着万朵浓淡深浅紫花,而纯以浓淡墨出之的十余只八哥,或翩飞,或扑跳,或栖立,营造出一片勃勃的生机。

盛茂柏知道,赵合俦是湖北黄冈人,早年肄业于北平艺专的徐悲鸿门下,后获定额指标赴日本留学,归国后,是民国要员名流的座上客,一直雅负时誉于汉上画坛。尤其是他腕底姿态各异又互相顾盼的八哥,更是生机蕴蓄,极尽巧夺天工之妙。徐邦达对他也有颇高的赞誉,他素享“赵八哥”之名。

如今他的紫藤八哥画,竟落入拾荒者之手。这画一定要买到手,盛茂柏心里作了决定,便问拾荒者:“这个画你要卖多少钱?”

拾荒者答:“我是五元钱收的,养家糊口辛苦一场,总得卖个二十三十元吧!”

盛茂柏说:“好,那就给你三十元吧!”

成交。盛茂柏翻了几个口袋都没零钱,只有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当时,他看那拾荒者一脸沧桑,很不容易,仁义二字涌上心头,说:“都给你,不用找钱了。”

拾荒者接过钱,感激不尽。盛茂柏给他一张名片,说:“你今后收到书画先卖给我,好不好?”

拾荒者说:“一定!一定!”

这是盛茂柏到武汉投身书画收藏业后,淘到的第一件珍品。过了不久,拾荒者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盛茂柏,说是收到了几幅书画。

盛茂柏看了拾荒者送来的书画后,大失所望,说:“这些都没得什么用,你是不是让人把好的挑选走了?”

哪知拾荒者听了这话后,很生气地对盛茂柏说:“你不要把人看扁了。你是个讲仁义的人,我虽然穷,可也是讲仁义的,我答应了你的事,就不会先卖给别人。”

是个讲信义的人,可交。盛茂柏因为前次买到了他收的珍品,也为了他的讲信义,给了他三百元,买下了他的那堆东西。

交结清楚,正要分别时,拾荒者怯怯地对盛茂柏说:“你对旧货市场熟悉,帮我买台旧电视机吧!我儿子喜欢看电视,老爱去隔壁人家看,别人不高兴,我怕孩子受屈。”说到这里,脸颊上有泪水流下来。

盛茂柏心里一阵酸楚,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家正准备换一台新电视,你把我家的旧电视机抱走吧!”

拾荒者感激不尽,说:“我给你钱!”

盛茂柏说:“钱不用给,你今后收到旧书画关照我就行了。”

拾荒者没再说什么,抱起旧电视机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拾荒者敲开了盛茂柏家的门,送来一只烟熏大火腿,硬要盛茂柏收下,说:“你要是看得起我这个收破烂的,就不要推辞。”

盛茂柏收下了拾荒者的礼物,收下了一位底层人的真诚。其实,盛茂柏和家人是从来不吃烟熏食物的。

有天傍晚,盛茂柏正和家人围桌吃晚饭,拾荒者打来了电话,告诉盛茂柏,说他在老城区拆迁的地方收到了十多卷旧书画,有人追着他要买,他不肯,一定要先给盛茂柏看了再说。

盛茂柏不敢怠慢,当即放下饭碗,急急忙忙地赶到拾荒者住的地方,看完了那十多幅书画后,抑制着兴奋对拾荒者说:“谢谢你的信用和对我的关照。实在地说:“这幅郭沫若的字、吕凤子的画、四幅小名家的画,还有五副进士的对联,都是真迹。我估计了一下,这批书画要是经过我的手收拾运作,能够卖到十万块钱左右。”

盛茂柏给拾荒者彻底地交了底,拾荒者听了,喃喃自语着说:“难怪那个追着我要买这批书画的人愿出五万块钱啦!”

盛茂柏问:“我把这批书画买下,你出个价吧!”

拾荒者说:“别人出五万我不卖,你给五万就拿去吧!”

盛茂柏说:“好。买卖买卖,总要来得去得,我不能亏待你的真诚与仁义。我给你六万块钱,你卖给我吧!”

“好!”拾荒者不假思索地回答后,这笔交易成功了。

盛茂柏在回忆他与拾荒者的这段交往时说,他的原始动机只是从做书画生意的长远考虑,渴望开辟一些进货渠道,并不是为了表示自己的仁慈。他朗诵普希金的诗歌名句说:“我没有做过什么善事,可在心灵上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吃过晚饭,天色尚早,他告诉妻女说他出去散散步。从武昌租住的地方到武泰闸旧家具市场不远,他想干脆溜达到那里,顺便淘个木箱子装书画。因为武泰闸旧家具市场的家具十分便宜。

盛茂柏赤脚穿双拖鞋,上身穿件廉价T恤衫,下身穿条超膝短裤,手摇自画竹扇,优哉游哉地到了旧家具市场。他进出了几家堤边小店,看了看那些待售的旧木箱,不是太大就是太破,都未看中。他准备打道回府,择日再来,反正也不等着木箱子用。

盛茂柏正欲回家时,眼睛扫了扫其他几家小店,不料在西头最末一家店子里,他发现了一只四角包着镂花铜片饕餮铺首上横着一把老式旧锁的大木箱。他连忙走近,细看之后确定,这木箱是红酸木做的,实属保存得比较好的晚清家具。而且这箱子的大小,正是他心目中想要的尺寸,用它来装一些一般的书画,合适是合适,但确实是有点奢侈,这箱子应该是装名贵书画珍品的东西。

见盛茂柏在打量木箱,店主就热情地踱了过来,笑着说:“这箱子的用料全是红木。”

盛茂柏一听,心想这店主倒是很懂行的,看来不会便宜卖,这就不是荒货,是古董了,见机行事吧。便问:“你要多少钱呢?”

店主回答:“少于一万不卖!”很干脆的话,似无还价余地。

当然,开店做生意看似干脆,其实总是可以商量的。

盛茂柏没有搭话,再细看那木箱,按说也值,这个价买下,如果出手,没有什么利润空间。继而一想,这么好的一只箱子一旦漏掉,今后再找也就难了。何不下个决心,把它买下,用来装书画,也奢侈一回。

想到这里,盛茂柏下了决心要买这箱子。为了防止箱底有滥竽充数的杂木,他要店主把箱子打开看看。

店主打开了锁,揭开箱盖,只见里面满是横七竖八的卷轴,有的没有天杆,有的没有地杆,残破不堪,霉气扑鼻。盛茂柏用手在鼻子下直扇,驱除霉气。

店主怕盛茂柏嫌脏,砸了生意,慌忙向他解释:“这些破烂我本想清理扔掉,原主人怕弄脏了他新装修的豪宅,求我原封不动地带走,还付我劳力费。我还没来得及清理扔掉,你就来了。我马上把这些破烂清理扔掉,这好办。”

盛茂柏连忙阻止说:“不必了,我要买了,再清理也简单。”说着顺手捡了一卷展开,仅仅看了题款,他就认定了它是绝无疑义的任伯年真迹。可以想象,这里面的破烂到底还有些什么,真不敢说。盛茂柏不敢再去打开那些卷轴了,顺手将任伯年的卷轴扔入箱中。他抑制自己的心跳,思索着自己购买的方法。刚才店主说,这箱子他分文未花,是白捡的,但他喊价却能把价喊得顶破天,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得要留点心眼:既让他得些实惠,又不让他得到太多。今天不是我来,他这些破烂迟早就要扔掉,那就是对文化的糟蹋了。

店主见盛茂柏的模样,就问:“你是干哪行的?”

果然开始了侦察。如果回答说是开书画店的,店主又会生出变故。

盛茂柏决定智取了。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唉,我就是个炸油条的,在得胜桥租了个小店,一家三口挤在里面,既经营又住家。老婆要我买只箱子,好将一家老小的衣服装起来,以便腾些地方,现在窄得转不开身呢!”

等盛茂柏把故事编完,店主就开始半信半疑地探价:“那你给多少钱呢?”

盛茂柏说:“你这只箱子是白捡的,人家还恨不得付你劳力费。既然分文未花,你要一万是不是太多了点?”

“你不要管我是白捡还是不白捡,我这做生意的,赚钱是第一,这是全红木的箱子,绝对值一万。”店主说。

做生意确实是这个理:你赚你的,我赚我的,卖家来得便宜,是人家的运气,跟买家毫不相干。想到这里,盛茂柏本想立即付款,买下运走。但又一想,我要是太爽快了,店主又要涨价,这种故事太多了,还得跟他周旋一番。于是便说道:“天下哪有一口价的道理,我总得还一点价,你也总得让一点价吧!”

“一分一厘都不能让,你要就是一万,不要就散伙。”店主是个犟人,回答生硬,也许他想,你个炸油条的,买不起吧!装衣服,在别的小店买只几十元钱的旧木箱就行了,别在这儿浪费时间。

就在盛茂柏准备接受店主的要价时,冷不丁传来个女人甜脆的声音。这是在一旁做饭的老板娘说话了:“算了算了,就给八千八吧!这个数字吉利,交个朋友。图个下次吧!”

老板娘的话无异于给盛茂柏送来了一架梯子,盛茂柏赶紧顺着梯子往下爬,同时心里嘀咕,不图下次,只求这次成功。他便冲着老板娘说:“我虽不是你们的常客、熟客,但好歹也是个顾客,进店这么半天,茶不茶烟不烟的,老板娘金口难开,就凭老板娘这好听的嗓子,我也得给个面子。”

老板娘扑哧一笑:“你还真会开玩笑?”

随着老板娘的笑声,木箱的买卖也就成交了。

盛茂柏把木箱运回家中,汗都来不及擦,就迫不及待地把箱子打开,把那些卷轴仔细地抱出来,一件件地展开。除任伯年的真迹外,还有高邕六尺对开书法四屏、吴华源六尺对开山水四屏、高其峰四尺整纸松鹰一幅、吴昌硕四尺对开石鼓文一屏、蒲作英六尺对开墨竹横披一幅,总共有二十多幅。而且,幅幅同一上款,幅幅都是绝对真迹。

盛茂柏看着得到的这些书画,若说感谢,先要感谢它们的原主人精心保存后代又当废品放弃,还要感谢那收旧货的店主,总算没有将它们扔掉、烧掉。他觉得自己得到了这批书画,只能说是一种缘分,如果他今天晚饭后没有散步去武泰闸旧家具市场,如果他在临走时没有那一瞥而看见了这只木箱,这一切就要失之交臂,而箱子里的书画,说不定就被店主当垃圾扔掉烧掉了。

这只木箱给了到武汉漂泊的盛茂柏一个固定的住处。

盛茂柏将木箱里的书画整理修复后,悬挂在盛宁斋中被收藏书画的顾客买走了。盛茂柏用这些钱在武汉购置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他一家人结束了租客的生活。

做书画收藏,寻找名家真迹,是越来越难了,旧货市场古玩市场赝品是越来越多,稍一走眼,你买的就是假货。当代名家,人家的作品明码实价,你拿下来,升值的空间不大,说不定若干年后还不值钱。说到这点,盛茂柏说,作品能否到你手里,在很多情况下,都是一种缘分。缘分不到,你踏破铁鞋无觅处,缘分到了,你得来全不费工夫。

确实是如此。本文前述盛茂柏的两次奇遇,就是缘分。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觉得这缘分是修来的。你做人正直、仁义,肯帮助人,机会就多,缘分就会来敲你的大门。

盛茂柏后来又给我讲了几个捡漏的故事,我再转述两个。

武汉夏天热,是个火炉城市,躲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当然感受不到户外的热,可生活让你必须于夏天在户外活动工作的人,你就不可避免这酷热这骄阳。盛茂柏这天早上从家里出来,准备去店里看看。为免烈日辐射,他选择了一条光线晦暗的小巷子行走。走进小巷不久,就被堆垒的杂物堵住,一村姑模样的年轻女子连连向过往行人致歉:“对不起,对不起,一会就来车拖走!”

盛茂柏正想从杂物间侧身挤过去时,却因一只破裂玻璃衣柜上歪斜着的一幅国画止住了脚步,那熟悉的笔触,以及那使用花青的独到风格,无一不在自报家门:这是张肇铭先生的手泽。

只见几根凤翥龙蟠的枝干,变幻出浓淡干湿的神韵,数组俯仰侧正的青叶,巧夺天工,显现出一片浑然的生态,而那朱砂加少许洋红成的花朵,云蒸霞蔚,展示出一抹如火如荼的绚丽。盛茂柏站在旧衣柜边痴看那画时,被后面过往的行人挤到那村姑模样的女子身边。

盛茂柏问那村姑女子:“这是你们家的旧东西?”

村姑女子回答:“不是的,我只是这家人家的保姆。”

盛茂柏说:“能不能麻烦你把你家主人请出来?”

村姑女子望了望盛茂柏,问:“你有么事?”

盛茂柏说:“我想把这个旧穿衣柜买下来。”

村姑女子一笑,说:“不瞒你说,我家主人是个老板,他不会卖破烂的。这里的东西我可以做主,你要这柜子,你就找人拖走吧!”

“惠儿,哪个找我呀?”随着声音,从门洞里走出主人,中等身体,一张娃娃脸,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来。

村姑女子指了指盛茂柏说:“是这位先生找你。”‘

那主人很友善地走到盛茂柏面前,和气地说:“你找我有么事?我一定尽力帮助。”

盛茂柏说:“我想买你家旧衣柜上的这张画。”

主人听了,爽快地答道:“你拿去吧,不要钱。”

盛茂柏说:“这是一张名家的画呢,能值钱的。”

主人笑了,说:“不谈钱的事,既然你慧眼识宝,这画就给你了。”说完就要走。

盛茂柏忙拦住他说:“无功不受禄,那我得送点什么给你。”

主人回过头来问:“你是干什么的?”

盛茂柏说:“我也画画!”

“我属虎,那你就给我画幅老虎吧!”主人给盛茂柏留了地址。

一周后,盛茂柏将一幅八尺水墨虎画,按那主人留的地址送去。

那是一处庄园,占地十几亩,蓊郁园林,绿荫掩映的别墅,显示出主人的实力。那主人看了盛茂柏画的五只虎,赞不绝口地说:“五虎五福,好!好!我一张破画换了你这么大一幅新画,我赚了,我赚了!”

盛茂柏说:“我也赚了!”

这个老板到底是无知还是有知呢?他丢弃名画,他的功夫不在文化,而在生意上吧。

武汉的夏天难过,冬天也照样难受。它不像那些奇寒的雪域北国,外面滴水成冰,屋内却春深似海。相比之下,武汉冷得有点夹生,说冷不算很冷,但由于没有供暖设备,所以屋内屋外冷得公平一致。这就使武汉的冬天比北方的冬天,显得格外难熬。

这年严冬的一天,盛茂柏在路旁等待一位朋友,一等竟是半个时辰。人冻得打哆嗦,脚也冻得麻木。实在忍耐不住了,他便转到避风的墙后。

正当他一边搓手一边跺脚之时,墙角大正方形的垃圾箱处,传来重重的一声闷响。他寻声一望,除了那个半人高的铁箱之外,什么也没有看见。

又过了十来分钟,垃圾箱的那边慢慢地冒出了一个人的背影。准确地说,是一个大孩子的背影,身高也就刚刚超出了垃圾箱。一件深蓝色的大棉袄,衬着一个浅绿色的大铁桶,显得又大又空。只见他低弯着腰背,高耸着双肩,隐蔽着脑袋,慢腾腾地朝盛茂柏走来。

很快,职业的敏感使盛茂柏瞪大了眼睛,在那人背上背着的装满塑料瓶碗的蛇皮袋内,几个画轴,无声地伸出了袋口。盛茂柏赶忙大跨几步,挡住了他的去路。因怕大风刮跑了他的声音,盛茂柏便扯着嗓子说:“请将你袋中的画给我看看。”

对方警觉地抬起头来,仰视着比他高了许多的盛茂柏。直到这时,盛茂柏才看清了他的脸。满头的白发覆盖下是一张网样皱纹的脸,老头最引人注意处,则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在那 一不经意的转动中,隐约现出往日的智慧和傲气……

“你要干什么?”瘦老头的这声质问,使盛茂柏既意识到了自己的拦路霸道,也意识到了对方根本没有听清他的话。于是,便再次大声重复了他的要求:“我想看一下你袋内的画,如果合适,我就掏……钱……买。”盛茂柏故意加重了钱字的音量。

瘦老头并没有显现出盛茂柏所期望的那种热情,他淡淡地问道:“你要买谁的画?”

盛茂柏说:“汉上名家、全国名家、古代名家都行!”

听到这里,瘦老头扫了盛茂柏一眼,狐疑地问:“你看得懂吗?”

“略知一二。”

“真的?”瘦老头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搁,随手抽出一卷,面试样地问:“你看这是谁的?”

盛茂柏接过画轴,习惯性地匆忙扫了一眼外观,这一扫非同小可,题签上清楚写着:王霞宙。

瘦老头从盛茂柏的惊愕中,似乎猜出了盛茂柏知道王霞宙到底是谁,于是,他又抽出了两卷。盛茂柏一看,一卷是闻均天的《菊石》,一卷是张振铎的《松鹰》。三张画一样的装裱用料,一样的规格尺寸。

在惊诧它们的原主怎么就当废物给扔了的同时,盛茂柏动手就要展开观看。

“乱弹琴,这大的风打开,不就吹破了。你知道这都是谁的东西吗?”

“汉上八老中的三老。”盛茂柏不假思索地回答。

瘦老头满意地嗯了一声:“看来你还真懂一点。这不是看画之地,你要看就去我家。”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原来是盛茂柏等待的朋友取消了与他的会面。于是,他毫无牵挂地跟瘦老头走了。

在一个老旧的平房前,瘦老头开锁推开了门。屋子又小又暗,从明亮的外面进来,眼睛不适应,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

“别急,既来之则安之。”瘦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摁亮了电灯。立刻,盛茂柏宛若置身一个书画小展。

那小屋的墙上拥挤着山水、人物、花鸟、真、草、隶、篆,大小长短的数十幅书画。

“一接触我就发现你懂行。否则,我是轻易不会让你来这里的。”瘦老头终于开始抬举盛茂柏。

瘦老头告诉盛茂柏,他今年已八十出头,年轻时,曾就读于中南艺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工厂任美术干部。后来工厂垮了,他被买断回家。就在那一年妻子病故,接着,患绝症的儿子,在耗尽了他的全部积蓄,花尽三室一厅的卖房款后,也回天无术,随母走了。

从此,他便形影相吊地租了这个小屋独住,依赖每月三四百块钱的社保,自难应付房租和生计。但身体不好,大事做不了,小事又难找,他便开始了捡破烂的生活。他说:“你别小看了捡破烂,垃圾箱里有不少宝贝……”

后来,他们回归了字画买卖的主题。瘦老头说:“我留着也没用了。你既然是内行,就一定会保护好它们。”

“你开个价吧,我全要了。”

瘦老头为难道:“真不好意思,本来宝剑赠英雄。我也没花什么本钱,无非是二十多年来东收西捡的积累……”

盛茂柏说:“你不能这样说,要不是你,这些东西早灰飞烟灭得片纸无存了。你功不可没呀!那些九泉下的亡灵们,如果真的有知,他们都会保佑你平安健康。你还是说个实在的价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瘦老头终于开了口:“去年我这个捡破烂的老头认识了一个捡破烂的婆婆。她前年死了老公,不肖的儿子嫌其累赘,逼她滚蛋,她无处栖身,无亲可投。那个杂种见她不走,竟一棒打折了她的左腿。之后,她便拖着一条跛腿,吃上顿愁下顿,到处受罪。她比我惨多了,连个固定的住所都没有。见我孑然一身,就常帮我浆衣洗裳,烧茶做饭,并多次要求与我相依为命。我也认为我们确实门当户对,可我这个男人连自己的住处都是租的,要是我先她而去,她岂不又没了栖身之地?这间小屋房东要卖,可我又拿不出钱。”

盛茂柏打断他的话问:“这小屋要卖多少钱?”

“十六万。”瘦老头回答。

盛茂柏开始起身点算他的“藏品”。粗略一估,值个二十万大概不成问题。当即一口答应付给他二十万块钱,买断他的全部书画。

就在这时,瘦老头却恳切地说:“有两张小画不能卖。”那是他当年的老师方康直送他的,他要留个念想。

盛茂柏说:“没问题。”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瘦老头死活只肯收十八万,理由是他留了两张有他上款的小画。

古往今来,任何人卖东西,大约总是希望钱多。而这个瘦老头却主动提出少要。这恐怕要算盛茂柏生平碰到的一个意外。

当瘦老头把盛茂柏送出小屋,天已经黑了。盛茂柏看见瘦老头的身影,在朦胧夜色中不停地摇晃,一直摇成巨人般的高大。

十八万块钱也许缓解了瘦老头的窘境,圆了他和那位婆婆的好合之愿。说真的,十八万块钱也就是那时的行价。要是今天,用那批东西换一栋豪华别墅,肯定也不在话下。

经过一年的努力,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盛茂柏总算以二十万块钱之价将那批字画售罄。没赚到多少钱,但他心满意足。他庆幸自己居然邂逅到这样一位其貌不扬其性却俨同瑶林琼树的老人。一想到痩老头的身世品性,心中便涌起由衷的敬意。

盛宁斋主收画捡漏的故事,看上去颇有点传奇性,其主人盛茂柏仁义诚信,能遇到这么些好东西,是一种回报,也就不奇怪了。

刘益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三十余部。组诗《我忆念的山村》获《诗刊》1981—1982优秀作品奖,组诗《闻一多颂》获《诗选刊》年度诗人奖,纪实文学《窰工虎将》获全国青年读物奖,中篇小说《向阳湖》获湖北文学奖与汉语女评委奖。有诗文译介海外并选入中小学课本。

《黄河文学》2018年第2/3期“散文专刊”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