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神遇记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刘洁  2018年04月13日12:54

1

工作没两年,社里要做一套大书,《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分类集成》,那个时候出版环境宽松,经济压力不像现在这么大,三十本的套书就那么出了,这套书太大,举全社之力来做。我被抽出来做了一本,那本书叫《太平广记》。

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这部书让我此后多年不能再写东西。

彼时年纪尚轻,自认书读得不算少,留在脑海中的碎片杂乱得紧,说起来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太真切。80年代里读过的小说最是不能忘,夸张的是那些年的电影凡取材于文学作品,绝大多数我都看过,甚至到后来看到一篇小说我首先反应出来的是这个故事如果改编成电影会如何。

没想过电视剧,80年代的电视剧太假,故事假,人物假,说的话更假,看电视剧要把自己的审美降低,又不甘心,只好放弃。里程碑式的一页是《渴望》,终于有一个故事编得看起来不太假的电视剧了,可场景又假,电影和电视剧正是一个还混沌初开,另外一个好歹能撒丫子跑路了。就这样怀着对小说的各种向往我到出版社编散文了。

主持大书的老编辑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大学生,一派儒雅之气,风度特别好,社里专门找来的,那个时候有幸和这样的人一起工作,很罕见了。不过除了编书时遇到不能处理的问题去请教,就没主动和老先生说过别的。我那时候性子急,总想早点干完了名下的活儿回部门去,身为著名散文大刊的小编辑,那些散文作品还等着我给提高呢,高度的责任感促使我埋头其中,不闻天下事,深扎在书里。所谓天有不测风云,该相遇的总也跑不掉。《板桥三娘子》出现了。

故事出于唐朝,板桥有个旅店,老板是女的,寡居,在她的旅店后院经常有许多驴,赶上来往客商的车驾出了问题需要驴,就出卖,买卖做得很是热闹。有个许州客人叫季和的,要去东都洛阳住在这里。晚上和先到的客商六七个人一起喝酒,那些人都喝得大醉睡下了,季和没睡着,听见隔壁有声音他披衣起来,这个人好奇心大,悄悄偷看,发现板桥三娘子从箱子里取出来一些耕种用的农具,还有偶人,一口水喷上去,那小人就活了,种荞麦,没多长时间长了芽开了花结了果,收成有了。板桥三娘子甚至还磨成了面,做出了烧饼。天亮了拿给客人吃,吃的人都变成了驴。季和有心,捏个词跑出去逃过一劫。第二天晚上又重来一遍,季和早晨偷了个烧饼藏起来,等三娘子没防备的时候给她吃了。才吃下去,她就变成了一头健硕的驴。季和骑着她(它)走天下四年,有一天遇到个老头子,看见这驴大笑,说“三娘子怎么成这样了”?上来,从嘴那里撕开,板桥三娘子跳出来,还是原来的样子,跑走了,不知所踪。

就这么个故事,貌似是个老太太在豆棚下讲的哄孩子们的玩意儿。其实不然,从小说的结构上说很完整,曲折度上也够了,一波三折,人物很立体,其中还有魔幻色彩,最后板桥三娘子被个老头子认出来,还能从驴皮里跳出来恢复人形跑走了,结果出乎意料。再琢磨一下,一个晚上就连耕种到收获还做成了烧饼,这速成的架势简直一晚上顶一年了,这个三娘子真是人吗?还有,那些吃了烧饼变成了驴的可怜人,是不是其实也是换了种形态生存,而人的本质还在,就等着某个老头子救他们呢?

这里是不是也有个命运的假托隐含着呢。最出乎意料的是三娘子恢复人形的手段,从嘴那里撕开,皮就裂了,三娘子跳出来。按照现在医学的认知,人在胎里发育的时候,嘴这个位置是比较晚的,所以那些会出现唇腭裂的孩子,都是在发育的最后阶段出了问题。虽然没特意交代,可那张驴皮应该是在的,既然三娘子当初变成了驴的样子,那皮是不是应该就是她的皮肤幻化成驴皮,那被撕开了进而被丢弃的皮,估计那时还没驴皮熬阿胶的事,那张皮在三娘子跳出来后并没交代驴皮消失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再回想全过程,从小人出现耕种收获,到人变成驴,又因缘际会再变回来,而这个板桥三娘子的架势和后来的田螺姑娘比起来,量级差得太远,想象力足以秒杀百分之九十九民间故事,尤其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人写的。

这还没完。

这个故事还有道德和哲学意味,写出了彼时人民的道德观和是非善恶的态度,带着股土腥气,读这样的故事能触摸到那个时代的血肉,作者的精神追求,甚至教化意义。作者把诸如此类的复杂动机都放在了这个故事里,叙述过程特别平和,我明确地感受到平和的叙述的力量也是从这个作品猛然抓住的。而最打击我的是这本书的年代,此书成于宋朝。我今天想做的事情,远在一千多年前已经有人完美地做到了。

我就一边歇菜去了。

2

有一年夏天,近二十年前了吧?承德避暑山庄里,几个人结伴走在从山的一侧到水的一侧的路径上。天上已经是乌云压顶,我们没有察觉,仍然在自顾自谈笑,直到惊雷阵阵就在头顶响起,才豁然明白要出现什么,一行人飞跑到处于山一侧和水一侧之间的亭子里。亭子斑驳得不成样子,紧邻的荷塘里雨打荷叶,风随着阵阵吹来,竟然也有声音的韵脚,杂乱中自成一派天籁。

我们几个人开始是焦急的,大门外面有人在等着,火车票的时间也定了,偏偏进山庄的时候天只是看着阴一些,没人拿那点云彩当回事,雨伞不曾带着,雨衣更是别想了,三五个人欢快的情绪里完全没有给天变脸留出一点空隙。正是天要下雨,才不管人的处境。

雨下得没头没脸,跑到这亭子里身上淋得已经有些湿了,夏天的风本来不凉,避暑山庄不同,这里的风从那山的一半下来,寒意和雨一混,温度又降了几分。同伴中有年纪比较大的,跑得慢点,淋的雨就多些,已经打喷嚏了。大伙围过去,关心地嘘寒问暖。也没什么用处,谁都没多带一件衣裳。

三伏天里,进个老园子,中午时太阳好好地在天上,我们时间紧,人人的眼睛都挂在园子的景色上,抬头看天这么简单的事居然没人想起来,看着雨滴打在地面上一个又一个大泡泡出现又消失,大伙的心堵得慌,经验主义让这些自恃生活经验丰富的人把自己忽悠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抱怨:“其实我想带把伞的,要不是嫌麻烦……”这时好像某个门被打开了,纷纷说起来缘由,竟然各人早早地考虑到了,只是因为各种不得已,伞就被留在了大巴上。本来嘛,夏天出门伞是必须有的。

外面的雨仍然在下,举目四望没有其他人,硕大的园子里好像只有我们,大伙静下来。天地之间只剩下雨砸在地上、水面上、荷叶上、荷花瓣上、亭子顶上、塘边的垂柳上的声音。偶尔刮来的风带着微微的声音,吹歪了荷叶,吹散了花瓣,一池摇曳多姿令人生出无限怜爱。

多年后我在宋代著名小品《荷花图》里看到的样子,荷花与荷叶向一旁斜逸,没有刻意描摹风,又实实在在地把风这个主角呈现出来,恰如画史上著名的齐白石《蛙声十里出山泉》。此时柳树的枝条悠来荡去,地上的积水面积越来越大了,寒意比刚才更甚了些,穿着裙子的我比伙伴们感受的凉意更甚一些,亭子四下通透,没什么地方让我躲避,喷嚏打了一个,紧跟着又一个。我忽然想起来在什么地方看过,说避暑山庄里的温度比承德市里的温度要低一些,如果雨雪天就更明显了。

远处,园子里的山的部分好像更高大了,一些看着似云似雾的水汽飘着,沿着山的高处走走停停,高的山阴阴的有些暗影挡着。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走在山路上,有些地方在修建中,青色条石和红色、黄色的土就那么随意地堆着,旁边随时都能斜出一根树枝,循着看上去,树木也是枝杈丛生,刺乱了天空,端的是荒山乱石,和美景毫无干系。

此刻被雨一冲,石头可能更青,红色的泥该是成了一股股的泥石流,但是,为什么这山上有些地方是红色的土呢?水的部分都氤氲在雨里,水汽聚成了气团,飘在离水没多高的地方,随风荡着,沿水边建起来的亭台楼阁越发清逸,色彩提亮许多,像洗完了脸,白了艳了也清爽了。

头顶的亭子,破败感很强,我们跑过来的时候只模糊觉得进了个乌突突的亭子,这时端详,原来四个柱子是石头的,也有彩画,油漆剥裂得不少,卷翘着,水汽一足颜色都饱满了,是喜鹊登梅、断桥相会之类的吉祥图案。如果不是这雨,我不会细看的。我的心静下来,找了没被雨打湿的一边坐下,专注地看着荷塘对面的宫殿在忽浓忽淡的水汽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豁然间发现,这亭子空落落地坐落在山水间的交点,雨中空无一物走动的世间,竟是坐观万景的好去处。天地间此时自成一脉,雨是联结,风是挽手,除了我们这些闯进来的人,竟都是浑然一体的。可见人不能自大,这画一般的地方,从天而降的雨益发冰清玉洁了世间,脱尽尘渣后,何等的空灵。这片风景,何尝不是当初建造者心灵的呈现。

有幸住过这里的人,自然遇到过这样的雨。一两百年前的人们,可能在我坐的位置上俯仰间谈论军国大事,又或者陪伴着皇帝的女人们一边看雨一边抚腮,将润润的粉颜对着皇帝揣摩他爱听的话,能如今时今日的我这般逍遥应该难得。不由高兴起来,想象正如太虚,都是做不得数的,却也想不放过,尽情沉浸其中。大化流衍,当我还是宇宙中的微粒的时候,已经决定了我之为我,而一息不停后,彼时的帝力于今天的我何所哉。

3

我一直认为,从小喜欢中国画的人是有点异禀的。工笔还好,写意简直是对思维的逻辑考验,一大片颜色泼到纸上,喜怒爱憎表达其中,中国人中须是性格有狂放底子的,才能做这个事。想做到极致,只怕要到徐渭的程度,至少从意识上他的表现很接近。我有些许体操的底子,很小的时候习惯性靠墙做倒立,总能在最低处仰视方增先的兰花。

一块说方正不方正的石头旁边,有一丛兰草,石头上那点黄色占不到五分之一,剩下的都是白,兰草就那么几片叶子,还是黑色,不明白的是画纸上那么几笔出来的东西怎么就能让我意识到石头是石头兰花是兰花,好长时间糊涂着。

上世纪80年代末期,家里挂的年历是西方名画,整本十三张,列维坦的《弗拉基米尔·卡路》和雷诺阿的《弹钢琴的女孩》都是第一次在那本挂历上看到的。列维坦的那条路我不喜欢,太阴郁和沉闷,看着就想跑走。彼时的我不知道这条路是当年俄罗斯人的流放之路。处在青春期的我喜欢钢琴边的两个女孩子,甜美,娇丽,明媚的阳光普照着她们,看上去幸福四溢,我多么希望也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

有一天发现了电影《茜茜公主》,我就爱死了,那里面的皇帝和公主的爱情没打动我,服装和道具把我死死地钉在屏幕前,第一部我看了至少十遍以上,后面的两部也是。我甚至买了盘长久地保留着。和《东京爱情故事》《肖申克救赎》《这个杀手不太冷》一起放在某个角落里,我可能再不会翻它们,可只要它们在那里,就行。

某个阴郁的下午,我忽然看到了一只鸟和一条鱼。一只贼乎乎的鸟站在石头边上,墨黑的身体前探着,眼睛里白多过黑,鸟喙不成比例的大而突兀,马上要冲下来。下面有一条鱼,孤独的只有它自己,甩着尾巴瞪着眼睛,那个架势紧张万分,知道马上就要成为鸟的口中食,千钧一发说的就是这样的瞬间。鸟显然占了上风,自为刀俎虽紧张却因为要动手了,有把握能一击即中,果腹应该成了,浑没防备那水中的鱼还能出来什么怪作什么妖。

鱼的眼白翻上去,黑眼球小得可怜,全身肌肉绷紧,尤其在吻的位置是抿着的,这是在进行心理战呢。只要你这只鸟朝我冲过来,我就是被抓到了也要给你来一下子。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水里的鱼咬鸟,少见,不过也不是从没发生过。鸟吃鱼是为了活下去,鱼同样为了能活下去,倾尽全力肯定不奇怪。不过,鱼到底是鱼,鸟还是鸟,鱼再有心力怕是实力够不上,鸟掌握了胜势大局面应该是定了。这画看的,惊心动魄后忽然泄了气,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世间的好多事,都是尽人力、听天命罢了。

我找款儿,看见了奇怪的几个字“八大山人”,又像“哭之”。甭管是谁吧,自此我在能找寻的范围里寻找这个人的作品,看他的故事、人生,替古人仰天长叹又低头默思,再想看过的兰花,很是和畅舒适。当年学国标,老师说:“许多人有误解,以为学东西应该从易到难,其实不一定,比如学跳舞,应该先学探戈,这个最难,而且要从六步探戈学起,这个是难中之难。会了这个,后面学别的都是菜地。”诚哉斯言。甚至有一段时间不能再看他的画,因为看过之后心情糟糕,脾气极坏。

前两年去南昌,雀跃着跑去八大山人纪念馆,从外观已经爱上,简单,方正,只在角落里有个款识。那一刻眼泪想掉下来。纵观此人一生,多舛多惊鸿,为僧为道,避世出世不成,总强要遵循着心中的大方大正,失去家国天下的他和李煜有相似之处,才艺是他们抒发心中块垒的通道,哪怕到最后路越走越窄直到无路可走。想活下去让他们选择了生的方式,天性又让他们的痛苦比常人益发深彻。人是不了解自己的,矛盾存于每个人身上,左不过是当时的一闪念带来的结果,谁又知道哪个念头引发的后果更糟糕。

《鱼凫图》是钥匙,那只鸟那条鱼都是引路人,世界的一个角落訇然打开,走进去的天地之大出乎意料,本来以为是颗芝麻样的光点,跳进去才知道乾坤大到恒河沙数,每一粒沙中又自有它的无尽星空,绵渺四野,念力无边。

4

人言不足信。

这是我在见过孙犁先生后的总结。自此,许多传言中这样那样的人,我都不再预设,打了交道后再下结论。

孙犁先生有个著名的字条压在玻璃板下面:谈话请不要超过十分钟。此前许多人都被这张字条挡了,他的粉丝多,身体又不好,家人每每挡驾也是自然,都在天津,做了编辑也没机会见到。机会这个东西很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了,猝不及防,没有思想准备就看见馅饼从天上掉下来,我多半要伸手接住,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思想一向朴素。某个冬天的下午,我跟着两位前辈去了孙犁先生的家。

下午太阳仍然是高的,屋子不很亮,家具沿着墙放置,椅子也平常。时间已经太久,我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前辈们都很恭敬,我只是看着他,瘦瘦的,精神还好,说话温温的,一进门的时候和我们每个人握了手,手有点凉,这个细节我一直记得。此前看过许多文学作品里都说名人的大手是温暖的,有力的,带着革命的传导性,孙犁先生的手不那样就比较意外,反倒记住了。还有他略微带点口音的声音,说话不疾不徐的,都印象深刻。

孙犁先生的作品里,被提到最多的是散文,来天津的写作者都想见他,写散文的作者就更是了。早年他住在静园里,那个时候静园还是个大杂院,今天看着也没多大的地方,当时私搭乱盖搞的从外面看不成样子。那里的优点是离《天津日报》的老社址很近,但居住条件逼仄,他的著名的套袖被写进了许多人的作品里。

好多文学后进是他提携的,所以来天津的作者,和我们说到想做点什么的时候,多半要提是否能见一下孙犁先生。有些人实现了,有些人赶得不巧,就没见成。做了多年编辑后,我发现同样是著名作家,他们在世人的印象里差别非常大,其中各种误会相当部分是旁人误读造成的。

而他们在世的时候,许多人被这样或者那样的因素左右,被高估或低估,需要过许多年有些人才能被恰如其分地放到应有的位置,而有些人可能再也没机会被重新认识,就此湮灭下去。上溯文学史,无论中外,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

而有些著名作家,不喜欢被世事牵着走,可能造成的结果是在相同量级的作家里他们的出镜率要少许多,需要读者通过判断,自己裁夺其在文学史上的重要性,好在还有时间,日月穿梭过后有些人愈发光亮。

我要老实地承认,孙犁先生的作品,我最受影响的是小说。他的小说里,即使打鬼子那样惊心动魄的事,也淡淡地写出来,小两口做着平凡生活中的事絮絮地说着革命,没有豪言壮语,不喊口号,彼此的爱和深情都在家常的交流里流露出来。

这样的革命者,更接近我想象中的样子,即使打鬼子,也只是每天的生活的一部分,人的基本生活总要维持,怎么可能分分钟都在战斗,真正的英雄是在需要他们付出的时候比常人付出得更彻底和坚定。更多的人是做了自己要做的事,这些人点滴的贡献汇到一起,把胜利女神拉到了自己的一边。有点像现在人总在说的攒人品,许多人的人品都攒到一起,自然就做成了大事。把这些平凡的人表达出来,同样是写作者的使命。

孙犁先生那天说得不多,来之前我想了一堆问题,见面之后全忘了,前辈们说的话我也是似听非听的,完全没有入耳。倒是先生间中问过几句什么话,内容不记得了,我怎么回答的也没印象。先生的家人进来,说先生要休息了。离开前我和孙犁先生照了相,告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说:“以后你就自己来,随时欢迎你来。”我看着那双平朴的眼睛,真诚,对晚辈亲切,我猛点头,想着一定再找机会来,我还有好多问题想请教。

当然,后来我没能再见到老人家。转年,先生去世。

去年我们社办百花奖,打扰到王蒙先生,和他的夫人单女士闲聊,提起孙犁先生。她说当年曾经因为办报到天津找孙犁先生约稿,临时借了辆自行车骑着,高大又特别难骑,去的是静园,特别破,同去的人和孙犁先生说着各种事情,她的事反倒不能仔细说清楚,她心里急又不方便表露。先生看出来,几次主动和她说这说那的,让她虽不能畅快淋漓地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该表达的也都完成了。后来,稿子如约而至。那之后,她也没有再见到孙犁先生。

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5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什么书值得重读。

少年人读书喜欢的是故事精彩,语言美丽且神奇,总是要超乎脑海里的成型模子才能吸引眼球,不止少年人,成年人也如此。直到今天,网络上要点击率的新闻,使用的办法仍然没脱出这个窠臼。如果翻一下史书,春秋战国时的辩士们用的也是这套活。说明一个事,人这种动物的根底具有一贯性,符合了一贯性的就具有了永恒性。比如对爱情的追求,比如对生命的各种歌咏,比如对超自然力的向往。

再有,就是由对恐惧、死亡等暗黑色彩的事物的矛盾心理而发展出来的恐怖电影等文艺作品,只要看一下有多少人在津津乐道《午夜凶铃》就可以了解这样的人群之广。在书架上有些书是一过性的,看一遍已经不少,能看完就是给作者面子;有些书是常看常新,看第一遍时候就喜欢,什么时候拿起来都可以,这样的书被归入“神书”一类毫无争议。还有一种,第一遍看没感觉,后来被忘掉了,扔在什么地方,某一天随手打开,发现这书以前没看过啊,这里的内容完全不记得了,现在看见的这些内容让我好喜欢。

就读下去了。很长时间一直就放在手边,越看越有心得,甚至生出来想和作者聊一下的念头。

石涛说:“神遇而迹化。”

人之存在是由无数个神遇造就。

就有这样一本书,拯救了我和写作之间的距离。

玄宗时兴庆宫的池中养着一条小龙,平时好好地待它,有时候高兴了这条龙就跳到空中做各种让人看得目瞪口呆的动作。玄宗避安禄山事到嘉陵江,船旁忽然出现一条龙随着船走。玄宗看到了,让下面的人拿好吃的和酒给它,流着泪说:“这是我兴庆宫当年的那条龙啊。”这故事载于唐笔记《次柳氏旧闻》,用白话文写出来也不过百来字,文言文的短可以想见。

某一日忽然翻到,作者笔下的玄宗各种复杂情感都在他叫人给龙好吃的时候表达了,有四个字形容他的样子,“泫然流涕”,这四个字真真打动了我,一代天子逃奔到四川,曾经的臣下许多已经奔太子而去,他的感受有多复杂可以想见。唏嘘之后,我的不能写东西的毛病竟好了。

这肯定是当初写这部书的古人不会想到的。也出乎我的预料。

时机刚刚好。

刘洁,生于天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发表在《散文》《美文》《散文选刊》《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新华文摘》《人民日报》等多家报刊,作品收入多个年度选本。

《黄河文学》2018年第2/3期“散文专刊”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