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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人邻  2018年04月09日12:51

认识先生那年,我十六岁。

我从小喜欢画点什么。那时能见到的,除了宣传画,就是小人书。几分一毛的小人书,少吃一两根冰棍,就能买一本。看得多了,觉着书里的小人有意思,遂寻了纸,放学没事,就照着画。那时的小人书多是样板戏,座山雕、小炉匠是不喜欢的。座山雕一脸煞气,小炉匠形容猥琐,迷恋的是“打虎上山”的杨子荣,剑眉星目,一脸正气。

我后来画的不仅是有点像,甚至连打虎英雄帽子和皮大衣上蜷曲的羊毛,也能逼真地描摹出来。画得多了,对小人书厌倦,也没有人教,就自己学着画,画门窗,画鞋,门外的树,也画人。几年下来,对着邻居孩子,也能画出相仿的模样。画好了,换个人问,这是谁?这不是那个谁吗?心里就得意。

十六岁,我上班。父亲一位同乡在我单位附近住,先生是他的邻居,在一所学校教美术,就这样认识了。先生家的墙上,是先生手书的毛主席的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寒暄几句,先生拿出他的画给我看,却是山水花鸟。

那时我不懂,只觉得画得好。先生是科班,我后来见过他的素描速写,功力很扎实。认识先生以后,却奇怪总也不见他画素描速写。我没去过先生的学校,不知先生在学校是如何应对的。先生亦似乎没有参加任何革命组织。是他的有意回避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我不知道。

认识先生以后,先生亦没有从头教我的意思。我亦不懂要学素描速写。周末,没特别的事,不拘上午下午,就去先生家。现在想,先生周末几乎不出门的。先生嗜茶,泡茶是用很小的一把紫砂壶,一天到晚茶不断。我去了,照例要先喝几盅茶。先生的茶很苦。先生喝好了,铺了宣纸,研了墨,用蘸了墨或颜色的毛笔,在滴了清水的白瓷碟子里顺顺,就画开了。

从先生那儿,我学会了画水墨的叶子,勾筋,画枝条树干,画山石流水。先生亦没有教我写字的意思。他的字是不错的,从柳体衍变过来,清秀里带着硬朗。先生这样,也许是因为时势,也许是我已经工作,亦没有参加高考,只是一点爱好,随意画画,增添一点文气就是。

熟悉了,除了画画,先生会对我说起他的上学。先生在兰州上学,竟然是带着他的一个侄子的。长兄去世,侄子无以依靠,乡间的上学亦是问题,先生就将侄子带到了兰州。先生读的学校属于师范,不收学费,且有十几块钱的生活费。几年下来,先生孤身一人带着侄子,衣食住行不知是怎样的艰难,才把书读了下来。

先生案上,有一方砚台,端砚,极是古雅。先生说,1960年,太穷了。遇到这方砚台,喜欢得很,卖家却非一块钱不卖。先生拿不出来,是有人出了一块钱,买了送给他的。说这话的时候,先生语调平平,我却知道先生心里是感激的。先生最初的画画写字,不知因何而起,我亦没有问过先生的启蒙,但由这方砚台,先生的学艺想来是曲折不容易的。

我后来在先生家,见过先生家乡的一位校长。先生对这位叫马国元的中学校长奉茶添水,极是恭敬。那方端砚,或许就是这位校长送的吧。先生的学画,我猜度也可能跟这位校长有关。至少,这位校长是帮助过先生的。这位校长见到我,亦是喜欢,后来还托人给我带来一方圆形带盖的洮砚。

先生家里,藏有许多旧书,尤其是画册。时事的缘故,这些旧书画册都放在床底下。先生出身好,才能把这些保存下来吧。偶尔拿出几本,先生亦是谨慎,都用报纸包了皮。先生平常,若不作画写字,多是在读书。我的读书,画画和文学的书,尤其古诗,就是从先生那儿开始的。

记得在先生家看过吕凤子的《中国画法研究》,极薄的一本,磨损的书页边上染了焦黑的墨迹。一本仿宋体竖排的《古诗源》,亦是在先生那里借来读了,又抄在本子上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有何哉”,至今记得。这首诗,当时自然不大懂,先生还跟我细细讲过,说是如何如何的好。也许,我后来的文学爱好,就是从先生那里的读书埋下了引子。

先生家的几个孩子,家教都极好。那时平民人家,多有衣衫不整的。先生的几个孩子,虽着旧衣,必定是干干净净的。因经常去,我跟先生家的几个孩子,川州、兰州、小彬,兄妹一样相处。那时先生家并不宽裕,周末我去,每每到下午晚了,先生总是要留饭,说,就是多添一碗水的事。可我知道,不管怎样,我算是客人,再难,师母总要想办法多添一个菜的。

先生亦是有些守旧。他画画写字的时候,决不允许孩子们吵闹,即便是先生格外疼爱的女儿小彬也不行。家务,先生亦是不管。师母做饭,先生只在厅里坐着。喝茶亦是,都是师母忙完,洗净了手,泡了茶双手递上。先生有时会跟师母开玩笑,说这是我们家的领导,人家不给,我是没有茶饭的。师母亦只是笑笑。但言语间,先生对师母的敬重,温文尔雅,在那时的人家是少见的。我亦从来没有见过先生和师母生气拌嘴。

先生偶尔生气的,是另一个读书进了城的侄子。这个侄子有几分文才,亦喜欢书画,那时因什么人赏识,竟然进入到了省上的写作班子。对这个侄子,先生颇不以为然。后来侄子失意,写了一些诗词发牢骚。先生看了,回他一首,我看了,只是要他安心百姓生活。开放后,这个侄子又因什么得到机会,官至厅级。一次出访美国,回来后画了几株他在美国见到的兰花,题曰:美国兰。先生看了,对我说:什么美国兰?兰花还是中国的好!

认识先生之后,日子久了,相互往来渐多,先生亦跟我的父母熟识了。先生是温和重情义的人,我的父母亦是善良淳朴,逢年过节,先生跟我的父母是要互相拜访的。有一年,外婆从洛阳老家来,先生知道,专程去看望。不知为何,先生执意要给外婆画张像。后来想,先生是想为我母亲留一个念想。这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先生画素描。先生笔下的外婆不仅肖似,甚至还画出了外婆眼神里的善良。能体察到且能画出善良的人,内心也该是善良的吧。后来,先生去看望我的父母,见到画像,感慨地说,再也画不出这样的像了。

几年后,我的工作调动,离先生家远了,就很少去。我的兴趣亦随着阅读悄然转移,学着去写诗了。先生也不说什么。偶尔去看先生,总是问起我最近写了什么。知道我写了什么,发表了,出版了,有了一点影响,先生是由衷高兴的。

我的杂事也渐渐多了,成了家,有了孩子,去看望先生的次数渐渐更少。而先生跟我父母的关系却一直保持着。每年的大节,父母的生日,先生多会去看望。父母的生日,我总是忘了。每每先生去了,父亲打电话,说先生来家里了。我匆忙赶了过去,陪着喝茶说话,先生亦从无责怪我的意思。

再后来,先生身体欠安,父母亦年迈,他们之间的往来,时有时无了。我亦是更少去先生家。一两年,有时更长,我才去看望一下。先生喜茶,我去时总是带一些茶叶。先生每每都要说我。我知道先生心里是高兴的,只是怕我花钱。先生很少喝酒,我每次去,先生都像过节一样,总要让师母弄几样可口的菜,陪我小酌说话。偶尔兴起,也会孩子一样挽起袖子,跟我划几拳。先生瘦弱,出拳却是有力气的。赢了,先生喜滋滋地看着我,说,多喝点,多喝点。先生和画界几无往来。先生寂寞,我去了,才有人跟他谈谈画画的事。

先生退休以后,时间多了,常回老家小住。先生最爱老家的关山,那里的山石树木,颇多奇异。先生每次去,都会画很多写生。先生的写生很好,尤其线条,他从西画写生的底子过来,融入白描,自成一种洒脱风致。先生也曾想把这些写生稿编印一册,送送老友,也给自己留个纪念。画稿编定,甚至也说好,由后学的我写一篇文字,但终于没有印成。我的文字,亦是没有写。

据这些写生稿,先生后来画了许多山水。有的,八尺,一丈,尺幅很大。先生的山水,端庄平正,用色却很大胆,有些西洋的色彩,先生也用在他的画上。先生的山水,每一幅都画得很慢,有的要画上近一个月,反复皴染了,墨和色都积得很厚。先生一生,早年贫寒,历经坎坷,后来生活稍稍平顺,从先生学画的次子兰州,天分颇好,本可寄予期望,却意外夭折,可先生的画,却并不枯冷。

他的心是宽厚仁慈的。平心而论,先生的山水,水准不低,甚至比起某些名家,也并不逊色。先生的画积累得多了,我曾希望他办个画展,哪怕规模小一点,我亦有画界的朋友可以帮助,先生拒绝了。

先生的画,是有人喜欢的。有人从先生的朋友亲戚那里见到,尤其是他的山水,托人说来买画的意思。先生只是推说,我画得不好。先生曾送过我一幅画。先生说,这么多年了,我送你一幅画吧。先生身体不好,每画又必是精益求精,我是不敢开口的。先生说,你别急,我慢慢画。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先生打来电话,说画好了。画的尺幅不大,一块陡然而起的山石,石上一株树,背后是湍急的河水。先生的画多是静穆、温良恭俭让的,这一幅却是有些遒劲飞扬。也许是因为送我,先生想画出一些他不曾画出过的东西。现在想,先生的艺术受传统影响很深,承袭了很多,可是创新的东西很少。也许先生自己是知道,有一些反省的。可惜的是先生身体不好,有心无力了。

七八年前,先生身体愈发不好。一次住院,我去看望,给他带了我和一位画家合作的新书。先生很是高兴。有人来探视,他就介绍说,这是谁谁谁,诗人,写得很好。还叮嘱说,以后出了新书,一定记得送给他。

三年前,先生再次住院。我给川州弟打了电话。川州说,不去看了吧。父亲住传染科,不方便。我亦是懒怠,虽然从川州弟的话里听出先生的病很不乐观,可终于是没有去。我似乎在忙些什么,病中的先生,竟然忘了一样。

一天下午,电话来,是川州弟。我知道是不祥的消息。果然,先生走了,且已经在回老家的路上。先生喜欢老家的山水,交代了,百年之后要回去。

放下电话,我有些难过。先生病了很久,病那么重,为什么没有去看望?仅仅是懒怠?不全是吧?这些年我从事写作,若是文学界一位重要的先生生病,我会不去看么?先生的好,我自然是记得的。可是因为所谓的忙,因为先生的不重要,我的私心是不敢说出来的。难过惭愧之余,心下又忽地有点冲动,想可以赶去送别的。可也只是一念,诸多杂事,一念之后,也就放下了,似乎并没有先生的离去似的。

没有先生的消息。父母知道先生有病,问起,我说,大约是身体不好吧。又过一段,父母再问,我说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怎么会好呢。

时间长了,一天,父母说起谁,还有谁,都走了。我说,先生也已经走了多半年了。父母没有觉得意外。风烛之年,经历了太多同龄人的离去,心有戚戚,人生无常,父母也才没有责怪我吧。

去年,我因事要去先生的老家。心想,要给先生上一次坟。给川州弟打了电话,联系了先生老家的一个侄子。去的路上,买了香烛纸钱,可心里又似乎先生还在,只是闲居乡野,喝茶读书,画画写字,许久不见了那样。及至进了村庄,转下一条窄窄的土路,穿过玉米地,到了,看见那堆黄土,才觉得先生真的不在了。不及近前,已经哽咽。阴阳有隔,往日的一切,历历在目,却再也不能见到先生了。

我跪下,磕了三个头,又三个。先生确乎还在,可已经不再会说,来了,赶紧坐下,我们说说话。

先生的墓,只是风蚀雨淋的一堆黄土。也许是这里的风俗吧,没有立碑。可即便是立,刻些什么字好呢?刻上先生之墓?这不好。我知道先生不喜欢。也许,就是这样才好,不要这碑,一堆素净的黄土就好。先生的坟,后面是两株大柏树,周围是田地,是春种秋收的小麦玉米,满眼翠绿,没有那黑乎乎的碑,才是合宜的吧。

纸钱烧尽。先生的侄子寻来铁锨,往先生的坟上添了新土。下午近五点了,我也该离开了。沿小路上去,土坡上回望,先生的侄子正在下边的田里向我挥手。先生安歇的这片田里,先生的侄子们侄孙们,累了渴了,可以就着坟边的大柏树歇歇,擦擦汗,喝一大口热热的粗茶,说点家乡的什么事,先生是不会寂寞的。

车开了,再转头,已经看不见先生的坟了。

先生的老家,距我的来处兰州,有八百多里,再来不知什么时候了。也许,没有机缘,就很难再来。也许,真的,不会再来了。

先生,原谅我,万一我不能再来,万一,忘了。真的,世界太大,人世太大,先生,又是如此的纷繁杂乱。

路上,给川州弟发了短信。川州回,谢谢哥!

我知道,我们已是有些疏远了。想想,先生不在,师母还是在的。我亦是从来没有去看望过。甚至,从没想起过。好几年,也没有跟川州弟、小彬妹见面了,只是偶尔一个电话。

又想,先生的出生年月,我竟然是不知道的;卒年,知道,哪月,哪日,亦是不记得的。

先生,高姓,名源昌,笔名石乳,甘肃张川高庄人,曾就读于甘肃省艺术学校,善书画,有未刊稿《石乳写生册》,诗词未刊稿《悠游集》。我只记得这些。

人邻,祖籍河南洛阳。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艺术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等。现居甘肃兰州。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8第2/3期“散文专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