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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天地,关于生死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陆春祥  2018年03月30日12:47

杂草的故事

我们都要将杂草除之而后快。

在水稻生长季节,有稗草混杂其间。起初,人们还识不清它的面目,拔节时,稗的尾巴就露出来了,它显然比稻粗壮,且颜色越来越青,稻已经开始谋划孕育生命,稗却只顾抢夺稻田的养分。迅速拔掉,坚决不能让它伤害稻类。稗,虽然也是禾类,但它已是身份卑微的象征,和“卑”有关的词,都不怎么有地位,比如婢女,即便陪主子睡了,也很难成为夫人。

稗草是典型的杂草,人们虽尽力除稗,但它仍能让自己的种子混进稻种里,在来年被一起播种。还有野燕麦,也一样能混进麦粒中而不被发现。人们只是不断陈述杂草的危害程度,却不太了解它的前世今生,更不知道无数杂草有着怎样的命运。其实,细细体味,杂草的生长,很有些哲学含义。

英国博物学家理查德·梅比,他的《杂草的故事》,从园艺、文学、历史的角度,探究了许多杂草的来龙去脉,让我们重新审视那些不起眼的杂草。

顺着梅比的思路,我们来厘清几个关于杂草的概念。

01

杂草是出现在错误地点的植物。

这个观点,如同我们比喻垃圾,垃圾是放置错误的宝贝。因为垃圾中有宝贝,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寻宝,而一般人都将它丢弃了。

杂草也是这样,这个地方是宝贝,换个地方就成了杂草;反之亦然。

例子比比皆是:独脚金,原产地肯尼亚,它的花朵被用来铺洒在迎接贵宾的道路上;而在美国东部,却使上万亩农田颗粒无收。罗马人把宽叶羊角芹引入英国,因为它有缓解痛风的药效,还可以当食物;但两千年过去,这种植物再无药用价值,变成了英国花圃中最顽固最难除的令人厌恶的杂草。

02

杂草只是没有被人类驯养。

甚或因为叫不出名字,而被统称为杂草。

但对于某些已经知名的草,却有一种莫名的崇拜。端午刚过,许多人家门上还插着干枯了的艾叶。古罗马哲学家阿普列尤斯在他的《植物记》中,这样讲“艾草”:若将此草之根悬于门上,则任何人都无法损坏此房屋。关于“蓖麻”,他这样写:将此植物种子置于家中或任何地方,可保此地不受冰雹袭击;若将此种子悬于船上,则可平息任何暴风雨。

人们常将那些叫不出名的,称为杂草杂花,其实,在农艺花木专家眼里,它大部分应该是有名字的,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所以,被称为杂草的植物,其实遍布每一个植物类群,从简单的藻类,到森林的大树,哪里有人类,哪里就有杂草。且,总是那些叫不出名的杂草,生长得最旺盛,你虽然不去刻意照顾它,它却吸吮雨露,沐浴阳光,长得欢快,日日欣欣向荣。梅比观察说,如今世界上杂草生长最繁盛的地方,正是除草最卖力的地方!

这就很让人思考。杂草与人类比邻而居,人类与杂草,保持着共生关系,它意味着,人类从杂草中得到的好处,一点也不比其他植物少。杂草是最早的蔬菜,是最古老的药材,是最先使用的染料。《诗经》中一百多种植物,在先民眼里,就是杂草。

遂想到,我们身边的那些动物,命运也和杂草一样,是不断驯化的结果。如鸡,如狗,原来也是杂兽,很久很久以前,鸡狗和人类共处共生,慢慢亲近,最后成为朋友,谁也离不开谁。

03

杂草顽强,无所不在的生命能力,仿佛有从神话中得来的无穷力量。

英国植物学家爱德华·索尔兹伯里,成功地将从蝗虫粪便里提取的种子种活;他还从一只红腿鹧鸪伤腿上的泥巴里,培育出了八十多种植物;他更出名的一个举动是,从自己裤脚卷边带回的零碎中,培育出了二十多种计三百株杂草。

科学表明,一棵颇具规模的毛蕊花或小蓬草,能够释入超过四十万粒种子。风滚草的种子,能在三十六分钟内萌发。千里光从播种到开花再到播种,整个生命周期,只需要六周。

种子可以休眠,二年、三年、五年,三十年甚至三百年、数千年,一英亩的农田中,可能含有一亿粒休眠的种子。土地中杂草的种子,永远除不干净。我看过一个纪录片,说是有机构在南极建立了一个种子库,里面有数千上万种人类生活需要的种子,可以存活一千年以上。如果哪一天,地球发生毁灭性灾难(肯定不是球没了),这些种子就可以帮助我们重建家园。

难怪,杂草无处不在。即便在光光的岩石上,千年的枯枝中,只要迎风有雨,都会蓬勃生长。

04

认为杂草可怕纯粹是因为人类的短视。

现实世界,危害极大的杂草确实存在,但杂草的危害力,也是人类对自然世界的破坏造成的。一种植物成为杂草,且凶狠勇猛,纵横多国,是因为,人类把其他野生植物全部铲除,使这种植物失去了可以相互制约、保持平衡的物种。

我们来看,世界危害最大的杂草之一,排名第七的丝茅。

1964到1971年间,美国向越南喷洒了1200万吨的橙剂,此剂臭名昭著,是因为它能让所有的雨林树叶都脱落。美军洒剂,是为了使越共部队无处藏身。差不多半个世纪了,当年茂密的雨林,现在仍然生长着坚硬的丝茅。每当树木脱叶,丝茅就会旺盛生长一段时间,可一旦树荫重新遮住阳光,丝茅即默默退去。越南人一次又一次烧丝茅,越烧长得越旺;他们尝试种植柚木、菠萝甚至强大的竹子,以遏制丝茅,一次次失败;越南人骂它为“美国杂草”。

有消息说,丝茅躲在亚洲出口的室内包装里潜入了美国。如今,丝茅正在美国南部各州疯长。这是丝茅的复仇吗?

其实,丝茅是东南亚森林地表植被的组成物之一。在我们周围,丝茅到处都是,可以说,那些绿化不太好的地方,贫瘠的山沟地边,裸露的岩石上,到处都长着丝茅,顽强得很。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节假日就割过这种茅草,收购站会收,和芒秆一样,造纸用。

丝茅青青,它的茎叶,牛羊也要吃。

中医里,草和药同源,丝茅也有药用价值,利尿,清凉。

05

孤独的野外,默默地开着的,是一朵朵不起眼的小花,因为无名,被人忽略,于是活下来撒播种子,来年,它们又子孙满地,风轻扬,倔强地生长。

杂草的故事,还有许多隐喻,人类不一定非要将自然世界,拆分成野生与驯养两大部分,杂草至少在提醒我们,生活不可能整天整洁光鲜,一尘不染,人类应该像杂草一样,学会在自然的边界上生存。

此刻,雨后,我到楼下,在院子中仔细看了看,这里也有好些不知名的杂草,摇曳婀娜,估计它们是去年藏在各种花木的泥盆里一起迁来的。都是客人,我决计不清除它们,让其自由生长;它们原本也是有名字的,就如茫茫人海中的陌生人,只是我不认识而已。

陆春祥,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出版杂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中的动物》等十余种。作品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等。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7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