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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微记 · 风景与哲思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冷冰  2018年03月26日12:44

 

草木的吟唱

季节的声色,是大地最好的戏剧。人类既是其中的角色之一,亦可作观众,或赏全剧,或看折子,或取选段。再忙,也应存一帧小品于心。心无风景的人,无精神。

大自然用色彩、声音、味道,用动物、植物,用山、水、云、气,用一切可看、听、闻、触、感的东西与人交流。细细体味心里产生出来的感觉,那是人与自然的共鸣,它证明世界万物相通,世事一体。自然之恩,及人,及草木昆虫。

没有了叶子作舌头,树沉默了。它们用干净的枝干做骨骼,撑起冬天的脆弱。

在一棵树前,我看到了风来的方向;在一朵花前,我看到了它远去的背影。我看到了风的来去,却仍不了解它的变化,只能沉默面对,像不懂一些遇到的人和事,不知其源由、深浅,但又在我心里留下了浓淡斑驳的痕迹,必须靠时间的尘埃将它们慢慢掩埋。

一些人和事,风一样地从身边过去,它们是否知道我曾认真地注视过?

见一棵六百年老榕树,其冠盖三千平方米有余,绿叶密匝,枝杈横虬伸展,越河面过半,森森然。河水潺湲,绕村过户,浇田养鸭,而后迤逦赴远。

老树古村,远水千山,其景色似亘古有之。村民安居新宅旧屋,言简语慢。人在此,地养其生,天供其长,繁华出一派山水美景,人间仙境。

万物相联相系,相生相养,相依相伴,互取所需,互尽其用,融融哉。何为恩爱善良,物无言说,但其意昭然。

冬日的田间空阔而宁静,翻耕过的土地未平整,机耕翻起的土块儿保持着原状,一些干枯的落叶隐匿在土块儿之间。这些落叶终将化为泥土,田间的土更纯粹一些吧,栖身于此,我以为算幸运。一片树叶的命运其实叵测难言,如漂泊的旅人。

手拾一片落叶望远,田野的尽头是山,山的后面是更高更远的山,群山远近叠掩,由深蓝至淡蓝、灰,颜色浓淡、影像轻重渲染随意,韵味悠长。

那些山有的曾登过,被其山势、植被、气象震撼,知其蕴藏,但现在远远地看,它们只不过呈现大色块的轮廓,影像单薄如水墨画中淡淡的一笔。一座山原来也可以轻淡至此的。

一座山,不拒高矮,可轻重,可浓淡,可载云树,可过风鸟,守一地,便坚定不移。谁说守静不是一种生活方式?

冬日空荡荡的田野,一棵树,干干净净地,一片叶子都没有,粗粗细细的枝柯指向四面八方,似刺探,似伸展,似接应,亦似舞蹈般的嬉戏。湛蓝的天空给了它深邃辽阔的背景,一棵落叶后的树显得干练、洒脱,又散发出淡淡的忧郁。我想象它在月光下的样,是否有侠客的神采。

每棵树都有自己的形象、性格,在冬日,一棵树呈现出它的骨骼和气质,让真正欣赏他的人走近。

在田野里,我常会和一棵树对视,如面对一个人,在心里与之交流。在大地上,其实一棵树比一些人活得坦荡、自由、真实和深刻。

玉兰树的叶子落光了,细细的枝头顶着灰绿色的辛夷,密匝匝的绒毛在阳光下如裹了一层光晕,愈发像一支支毛笔,竭力伸向空中,要写要画的样子。

这些小小的辛夷苞,每一个都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藏着心事一般。它们的心里真的有秘密——在酝酿一朵花,到来年春天的某个早晨开放。每一支辛夷都这么想,这么做着。到时,听风的口令,一起开,那就是一树的春光,一树的芬芳呀。

要开一树花的树,是有梦的树吧。

田野里,一棵树还没有把它的故事讲完,西风吹来,树叶飞散,栖鸟鸣啾。

秋给每个生命故事都设置了转折的情节,或风后,或霜后,或雨后,一步一景,一天一别。有转折才有情节,有情节才有进展,有进展才有新的精彩,概如此理。

叶子离开枝头时对树说了什么?分离的刹那谁撕痛了谁?树,骨感地站在风中。如果能再次丰腴,它是否记起上次的痛?

树在一个地方站定,每年,四季从远方赶来找它,给它生长的时节、风和雨水。候鸟追随四季,寻找栖息之地,为找一方水土,跋山涉水,栉风沐雨。

守定与追逐的都要过完一生,没有好与不好,只有适合与天性。生存本身决定了生命的基本方式和意义,真即实,实即真。

草木荣枯,春种秋收,大自然给人的启示比书本更形象、从容和深刻。

从一片苍耳边走过,满身尖刺的苍耳子扎满了裤脚,小家伙儿让我带它离家去远方呢。

不远的一棵栗子树,叶子已然金黄,一副心满意足富贵荣华的样子,树枝上满身尖刺的栗子,在阳光下咧开嘴笑着,越笑越开心,嘴咧得越大,结果将一直藏在心里的果实露了出来,风摇枝动,褐色的栗子果落到地上,被机灵的松鼠迅速抱回家中。

带刺生长的还有树下生长的蓟菜,小名儿就叫刺菜,虽然带刺,在远去了的饥寒年代,它也是支撑人们度过艰难的田野功臣之一。它不仅是菜,还是药,当人们的生活富裕了,有了高血压这样的病时,它帮需要的人降压,找回平常;抗菌、解毒,防范不良的侵扰。

田野里,带刺是为了生存,人在生活中,有时候不也是带刺生长吗?所以,触碰到刺儿时,一别怕,二别急,三别与之对刺,先包扎,免得损失更多;再理解,世界处处有刺,换个角度看看,带刺的东西或许对自己有用呢。

冬季的田野一切都简简单单,庄稼尽收,翻耕后的土地坦坦荡荡地任风奔跑、回旋、漫步。土地只是被翻耕了,并未细作,一行行的犁痕清晰可辨,大小不一的土块儿散落在犁痕间。和庄稼生长时一样,人和大地共同保持着秩序的存在。

田野中站立着一排白杨,叶片落尽,清清瘦瘦,有两株的枝丫间各托着一个鸟巢,如怀抱婴孩的女人。一只长尾灰鹊飞落巢边,收羽四望,喳喳唤喊,如与树或巢中鸟伴儿言语。

有生灵的地方就不会寂寞。冬季的田野依然显现着生机。野兔也许在不久的地方倾听着我的脚步;在土地的深处,更有无数生灵在冬眠的梦中,等待着春雷的闹钟唤醒,与万物共赴新生。

清亮的阳光下,树影印在大大小小的土块儿上,如湖面婆娑起伏的倒影,脚步踏在上面,却是坚实的,走着走着,心里会渐渐安然了。

叶离开枝头在风中盘旋。它们将开始不同于枝上站立瞭望的日子。

那些叶子像不知所往,每片都有不同的表情、不同的姿态,其实,接下来,它们也会面对不一样的命运,是的,每片叶子都会有不一样的命运,直到在某个地方腐化为尘土。如同每个人,命运不同,却会有相同的归宿。

看重命运的过程还是命运的归宿,决定了人看世界的角度,对生活的态度,还有感受痛苦或者幸福的理由。

落叶飞,寒霜降,秋天常引人忧伤。而春天则多有不同,花盛开,候鸟来,让人欢喜使人心生希望。

其实,时转境迁,春天是由简至繁,做加法,犹如由俭入奢易,多欣喜;而秋天是由繁至简,做减法,如同由奢入俭难,故悲伤。

春与秋斗转轮回,而喜与忧亦常在。

田野里那些树木花草,昆虫飞鸟,它们自觉适应所处之环境,充分张扬自然赋予的秉性,不卑不亢做自己的树,自己的草,自己的飞翔;不屈不挠,争空间,争自由,争个性。田野于是四季有物,年岁轮长。

天地不言,万物自性,天地才有大美。人间秩序,不亦如此乎?

树是秋天的花儿。银杏灿烂的明黄,黄栌醉意的深红,松柏深沉的墨绿……将盛开这件事做到了极致,开得放肆张扬,旁若无他。但这些极致中隐藏着跋涉后的疲惫,成熟后的乏味,富有中的无奈,甚至既成后的迷茫;我因之看见暖色后的冷,风雨后的寒,以及雁去虫隐后的空旷与孤寂……一阵风或一场雨,只用一指作推手,所有的艳丽、高亢都将叶落色消,天高地远。

繁后的简,荣后的枯,喜中的忧,有后的无,因一片落叶、一夜霜、一夜雨而转折成真。

枯花瘦草, 劲树苍鹰, 风吹叶舞, 山送微云, 天地万物谱山水词, 集成人间秋色。

傍晚,西天边露出一片天空,在灰色云阵的包围中, 如一潭沉静无波的池水,幽悠然,让人想走近它,看看这个城市的倒影。

夜色渐渐浸润街巷屋舍,树叶和花草的罅隙,风微凉, 雨意些微, 而那片天空愈发的明亮。一颗星子顽皮地跃于明亮之上, 像一声唿哨, 地上的灯似乎一下子全亮了。

庭中夜坐,月在眼前, 轻风抚背, 微凉, 秋意款款而来。月光之下, 万物静穆,繁花静静开放, 梦入睡乡, 如烟弥漫。

不是每朵花都在春天开放,春天也不是能让每朵花都开放。花有自己的春天,在大自然中自己决定个性轮回,展现生命自我之象。

花香浸夜,月满天心。节日是人性的诗意表达,这些诗意的日子令时光流溢温情。

谁赋予时间以永恒的形象?是那些有死有生的事物。

一棵草经历的荣枯,为永恒的存在做了卑微的注脚。

水在大地与天空间悠游,上天为云,入地为泉,亦可为雾为雨为冰,为溪为河为湖为海,身形万变,转化随意。

水可自凝为珠,独与花草鸣虫相处,又能汇聚成势,共鸣万千同伴从众而流。随情而为,随势而行,随地而显,随时而变,此为水。

自然中的生命无水不能活,人应视水为生,爱其德;以水为镜,护其清;以水为基,得其性;以水为友,习其行。水在,人在,自然在。

天空只生长云这种植物,它们将开的花(雪)和成熟的果实(雨)抛给大地,长出雾、岚,也渗入泥土,化入土地所生长出的物种之中,为草、为花、为树、为庄稼……天空与大地形离神连,以物相连。

万物相互联络转化,本质上彼此拥有。

成熟而葆有天真的人多么可爱,他(她)们是人群中的花朵,展示着人性的美和纯。

进入九月,田野里的绿呈现出最为丰富的层次:饱经沧桑的黑绿,深藏记忆的深绿、风韵犹存的碧绿,别致纯粹的青绿,单纯依旧的浅绿,不谙世事的嫩绿……绿把夏的经历一层一层铺展开,与正在成熟的各色果实相间、相衬、相映,田野处处呈现戏剧性,让人慢慢看,细细读。

当一个季节形成了自己的主色调,表明这个季节已有了自己的风格,同时也意味着它走到了尽头,而转变即将开始。

摘花儿的手,摘果子的手,能否将收获放在感恩的盘子中,再给太阳看看!

一粒种子的愿望,应当是死在泥土里,化身出万千自己,在风中怡然。

爱,生于两个地方,一是土地,一是人心。两者的共性在于都能利他生长和接纳,它们相互启示,相互依存,世界、人心才有明确的趋向和理想。

金黄、血红、深绿……秋风中的颜色悦目,更暖心。悲剧中遗留的希望,失望中残存的可能,分离时说出的诺言,其感受与秋日的颜色相似。

人间烟火,大地之上最值得留恋的景象。

冷冰,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英大传媒集团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与树比肩》。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6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