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雪落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苏沧桑  2018年03月23日12:42

杭州市某肿瘤医院住院部七楼23号病床——这是我的编号。

2月9日,下雪了。雪,让天空与大地保持了某种古老的关系,每一年,它们都会相聚几次。

雪落下来时,一个并不年迈的身体刚刚离开我,就像窗外的细雪,很轻,很静,落到地上,就化了。我的床单上,还留有一种温度,比气温高,比体温低,但我觉得,比外面的雪更冷。还有一种气味,正在慢慢离开我。这是我十几年前来到这儿之后,已经异常熟悉的气味。

当这种气味弥漫的时候,我难以察觉,但据说,有一种能够闻到,那是一种气味的主人即将离世的味道。当这种气味浓烈到我都能闻出来时,便会有哭泣来临。

雪飞舞着。今天的雪,跟往常的不一样,像被一个主旋律和节奏牵引着。雪静静落下去,落下去,忽然被一阵风从下往上卷起来,雪花飞舞,勾勒出无形的风的样子,风是圆形的。一个休止符后,雪花在圆形的团体里解散,又慢慢往下落,落向陡峭的大地深处,它落下去时,不知道自己的脚尖会戳到哪里,是柔软的水,还是坚硬的地,是干净的,还是肮脏的?就像,这里的无数生命,落入深渊时,落入生命的尽头时,不知道落脚处最后在哪里。

今天,又一个人逝去,像雪一样化了。

傍晚时分,雪停了。当这个叫米娟的女人轻轻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如同一棵树,所有的树叶轻轻颤动。她柔软的长发触到我,像一根根婴儿的手指。

然后,我闻到了一股指甲油的味道。

指甲油于我,是一种陌生的味道。躺在我身上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在确信自己的身体背叛自己去往未知时,没有人再有心情或有必要涂指甲油。在头发渐渐因化疗而脱落的日子里,美,从她们的身体,甚至心灵里逃遁了。

我闻到过这种气味,来自探望的女人们。指甲油没有干透的时候,会散发难闻的刺鼻味道,像那些工地里、事故中散发出的刺鼻的难闻的味道。像她没有来到这张病床前,几乎每天要去的地方的味道。

米娟是一个城市某行政单位的安全监督员,只要她所在的城区发生任何安全死亡事故,她都要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有时半夜三更,一个电话,她都会跳起来,风风火火一个人开车飞奔。

她忘记了第一次看到事故现场时的感觉。感觉太强烈了,于是,她的大脑在某一天有意识地选择性忘记。十年来,她经历过一百多次死亡事故。一个半夜电话,她就得连续工作三天,现场拍照、取证、做笔录、接待家属、谈判、咨询等等。三天不睡,是家常便饭。太困了,她一天喝六包铁皮枫斗晶,忙不过来,直接将粉粒倒进嘴里。

一个老人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他唯一的儿子在工作场所被电死了,仿佛跟着唯一的希望一样跟着她,她上厕所,他就蹲在女厕所门口,仿佛她一消失,一切就找不到了。她跟他说,我一定按照政策尽我所能帮助你们争取到合情合理的最高赔偿。但他们不信。

一名外单位人员找她办事,她请她稍等,因为她在电脑前处理一起死亡事故的卷宗,很快就好。那位女士等急了,凑上来问,你在忙什么呀?她说,你不要看,马上就好。女士说,你不是在玩游戏吧,还不让我看。她说,我上班从不玩游戏,下班也不玩。女士半信半疑,趁她不注意,偷偷站到了她电脑前。电脑里,是她正在处理的工伤死亡事故照片,有直接被劈成两半的,有脑浆迸出的,有断手断腿的,惨不忍睹。女士当场晕了过去。

这些照片,基本都是她拍的,距离这些遗体,很近。不仅仅是眼睛看到的,还有鼻子闻到的,耳朵听到的,手感觉到的。

她其实很柔弱,很“臭美”,长发及腰,说句话都脸红。有一次,她在农博会展览执法,话都不敢说,但人们使劲挤啊挤,眼看搭的棚子要被挤塌,她跳上凳子,叉着腰大吼:“你们要不要命了!”

那一刻,她的潜力突然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并一发不可收拾。她说,去生产现场检查,碰到安全隐患,如果我不吼,如果我不泼辣,是要出人命的!

老公的工作能力足够养她,但她还是要当她的“奇葩”。别的女人看电视,爱看韩剧,看娱乐新闻,她只看当地电视台的新闻,看哪里火灾了,哪里出事故了。笔录做到凌晨,她照样一个人回家。老公说,现在把她随便扔哪儿,都放心。

过生日,她满心欢喜去做了个橙色的指甲油,饭吃到一半,电话来了,有事故。直奔现场。于是,民工们看到了奇特的一幕:一个面目姣好的青年女子,挥舞着她橙色的双手,时不时叉开十指把头发往耳后一撸,又放下。她的嘴巴飞快地动着,她的眼睛里泛着泪花。她已经不是语重心长,而是声嘶力竭了。

她说,你们是整改了好几次都没有整改到位的单位。我今天态度不好,我要是错了,你们可以去告我,没关系,我回家老公养着。但我就是要厉害,对你们,要特别厉害,我就是要说你们,就是因为你们不重视安全,才导致一个年轻的生命没了!

他们不知道,当她讲着讲过无数遍的道理时,她的眼前浮现了曾经无数次令她午夜梦醒的惨烈画面,那些消失了的年轻生命,那些悲痛欲绝的亲人们。她也不想大热天一家一家跑过去告诫他们,跟他们吵架,张牙舞爪的,她无非就是希望他们平平安安的,好好活着啊。

假如,人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性格,她是属于橙色的——心态极好。曾经,她跟一个朋友说,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好太可爱了,恨不得再生一个自己。曾经,她跟母亲说,你看,我对你实在是太好了,觉得我可以上“感动中国”了。母亲笑着骂她,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你就是一小魔鬼。

十年,她和她的工作日夜生长在了一起。累,但快乐着。

命运在2013年改变。

她从来不生病的,终于累病了。7月份体检出来,让她赶紧去复检,可一直忙,年底了才去,乳腺癌,幸好没有转移。手术,化疗。

她跟老公说,没事,做个小手术。你晚上照样去应酬好了。她独自一人和医生谈妥三个方案:第一,只取病灶;第二,切除部分组织;第三,全切除,包括淋巴。她跟老公说,假如严重到第三方案,那么,就让我独自去旅游,有尊严地死去。

门诊室里,还有两个老人,乡下来的,上次化疗后没钱了,就没来,不好了,又挨家挨户借个一百两百的,凑了钱又来了,可跟昂贵的治疗费差一大截。医生一直解释,一直摇头。他们跟医生说时,满脸堆笑,像犯了错。老太太问,医生,有希望吗?医生迟疑了一下,说,有。米娟看见老太太眼睛立刻红了。

米娟想,跟他们比,我这点难算得了什么。

但化疗,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第一袋打进去,米娟没有感觉,第二袋打进去,米娟还是没有感觉,捏得紧紧的手指渐渐放松。米娟想,没事,并没那么可怕。第三袋打进去,一下子如翻江倒海,语言无法形容的难受,感觉立刻就会死去,不,死去比这个好受。

医生静静地说,这第三袋才是化疗的药,前面两袋都不是。

而这样的酷刑,一受,就是两个月。

此刻,我的皮肤上,无力地蜷着一根金黄色的长发,是从米娟的头上脱落的。一天一天,像她说的,直到变成光头哈哈。她光头了,依然笑。我为什么不笑?我的帅哥儿子和帅哥丈夫陪着我,父母陪着我,我从来没有这么休闲过,没有这次病,我怎么可能认识到健康的重要?

儿子平时从来都叫她“姐姐”,她就是一个姐姐,年轻,“二”。当他从澳洲的学校赶回来站到病床前,他却叫了一声“妈妈”,然后,蜷缩在她脚边陪夜。

“就是你的工作耽误了你的病,你难道不恨你的工作吗,不恨自己太投入吗?”她的朋友嗔怪她,让她病好后别干了。

“又爱又恨吧。是这份工作让我耽误了看病的时间。但假如没有这份工作,我这次病了,心态没有这么好,也不会这么坚强。还有,你想想那些突发的死亡事故,真是太可怜了,没有任何准备的时间,就走完了一生。这次,我体会了一次生离死别,我更不想像他们那样。”

病房里静悄悄的。主治医生说,还有三次化疗她就能康复了。米娟算了一下,夏天过后,就可以回去上班了。

很久没有如此安宁的日子,让她时时自己跟自己对话。她在QQ空间里写道:清简如水的日子,独处的时光,可以思考,可以遗忘,可以清扫心灵的尘垢,是灵魂修复的过程,生命的感悟就在这份静好中得到领悟,灵魂就在这份静谧中得以升华。窗外是红尘喧嚣,心中却是风轻云淡。但是,当一个人静下来,心里会有一种内疚在隐隐作痛,对于家人,我太不负责了。对自己,我同样没有负责,一个女人,没有了健康,哪里来的快乐和美丽?

她的内心依然纠结,但敌不过义无反顾。老公没有劝她,知道劝也没用。

雪下密集了,她将手机调成静音,在我身上躺下来。我感到一个柔软的身体轻轻落下,像雪,不,像一枚有温度的带着梦想的羽毛。远处的房子,在密集的雪里,模糊成了碎片。

苏沧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创委会副主任,浙江省生态文化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19期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万字,多篇入选全国各类散文选集、散文年选、中高考试题。出版散文集《银杏叶的歌唱》《一个人的天堂》《风月无边》《所有的安如磐石》《守梦人》,长篇小说《千眼温柔》等。获冰心散文奖等。现居浙江杭州。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6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