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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幸福就是你还在,依旧有坏脾气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高鹏程  2018年03月16日12:39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龙应台《目送》

 

 忽如远行客(节选)

 

中秋辞

两个月前,我还默念你给姐姐的叮嘱:

“等到立秋天凉,熬一碗参汤

我一喝就好了。”

 

可是父亲

你到底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

我记得宋元祐年间,宫人依例

把盆栽的梧桐移入殿内

等到“立秋”一刻,便高声奏道:“秋来了。”

梧桐便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

 

但是父亲

我们的秋天却提前到来

在你像一片树叶跌落在尘土之后的第一个

 立秋日

我端着一碗熬好的参汤却不知递给谁人喝下

父亲

 

 

我记得你走之后的第一个中元

月亮升起来,照着灵前那只碗里渐渐蒸发的

 淡黄色液体

同样空洞、稀薄的遗憾

我返程之后

你是否千里迢迢赶来

从我在异乡街口燃尽的纸灰里取走冰冷的

 银两

 

今天又是一个与秋有关的日子

我在海边看月亮升起

依旧

又大又圆

但以前所有对它的比喻都已作废

弯了不再是乡愁的钓钩

圆了也不再是回家的车轮

月亮只是我永远无法烧给你的一枚纸钱

 

人生两“巴掌”

飞机起飞后,我看到了我谋生的地方

只有巴掌大小

而我在其中辗转、奔波

已有二十余年

我知道这个“巴掌”带给我的分量

 

飞机降落时,我看见故土,同样一块

巴掌大的地方

同样

已成为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我的父亲,已变成一片比巴掌更小的树叶

躺在故乡山冈上

 

飞机还在升高,这些巴掌大的地方

对于云层之上的人来说

都是小到

不能再小的事情,小如芝麻,小如针尖

 

但我的疼,就来自这些

针尖上的分量

 

这些年,火车和飞机穿针引线,其实就是

把我的疼从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运送到另一个

巴掌大的地方

 

我的人生,不过就是这两“巴掌”而已

 

继 承

我继承了他的坏脾气

并且还有可能继承他肺部的病痛。呼吸。

和忧患

 

但没有继承到他的果决,自己把握

命运的能力

四十九岁。他褪掉了仕途。一只握惯小权力的手

转而捏起了一枚银针

 

我未悬壶济世,也无银针渡人

只能用另一种方式

变相地

继承他的一些本领,他的针灸手艺

 

这些年我写下病、伤感、无奈

我试着给这个世界开出药方

但最终,我连自己的病灶都解决不了

 

我更多继承的是他手指间被劣质香烟熏染的黄斑

偶尔吹牛以及

大多数独处时的沉默

 

他用嘴角的一颗痦子压住肺癌晚期的嘶哑至死

不肯为我留下一句遗言

 

最终,我只能继承他看透炎凉后隐含在眼神后的一丝笑意

把一生的隐痛埋入瘠薄的土层

 

另一个父亲

昨夜下雪了。老家的山冈上

薄薄的一层白,很快就化了

人世间的悔恨,一会儿就潮湿了地皮和眼皮

 

自你走后,已近百日

我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变得迟钝

对于南方的霜降,也无从感知

 

记得你要上珠山为朋友看风水

你曾开玩笑说,死后把你的骨灰

撒一些在此

可保我后半生无虞

 

但珠山还未等到

你已长眠在另一座山冈。父亲

下雪了。父亲

南方的山头依旧青翠

不知煨在你坟头的羊粪,可还有热气

 

最近我要调工作了,想和你商量,

但是现在

很多事情我只能自己

给自己拿主意

 

父亲

 

很多事情,我其实

是在尝试着把自己虚拟成你,另一个父亲

在帮我拿主意

 

回忆:疼

去西安的火车上,他用膝盖顶住胸口弓了一夜

火车不停地咣当,他一声没吭

在西京医院旁边,他蜷缩在小旅馆的床角

熬到估计我们睡着了,间或呻吟了几声

排队大半天做加强型核磁共振,做CT

他咬着牙坚持,不在陌生人面前出声

拒绝化疗后回程的路上,他同样用膝盖

硬是把胸口顶进去了一个深坑

躺在家里的床上,他辗转反侧

终于忍不住呻吟,仿佛洪水冲溃了闸门

他再也无法控制疼痛

刚躺下,又想侧身,刚侧身,又要趴着

坐卧不宁。我们给他打超剂量的吗啡,没用

打双倍的杜冷丁,也没用。设法弄来鸦片

还是没用。那些疼,从哪里来?有多少

蚂蚁在叮咬?他有多少撒旦放出的毒蛇

钻进了他的骨头?

那么多疼,那么多的疼究竟

从哪里来?它们想对这个七十六岁的老人

干些什么

后来父亲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他咬烂了

牙齿和舌根,把它们

牢牢地堵死在胸腔的风匣里。至死我也没有

把它们从他的喉咙里挖出来

 

吃剩的虫草还在

但是咳嗽没有了

 

西黄胶囊还在。依托泊苷还在

但是病没有了

 

杜冷丁还在。鸦片、吗啡还在

但是疼没有了

 

眼镜。手串。罗盘。银针。翻过的历头还在

但是

父亲没了

 

只有床头的氧气瓶继续冒着泡。只有输液器 的点滴

在空气里

敲打出虚无的漩涡

无声、震颤

 

空 茫

父亲走后已近百日。始终没有走入我的梦中

大哥、姐姐、姐夫甚至

一些不相关的人,都曾梦见

但我没有,一次也没有

 

这让我惭愧,继而惶恐

我从记忆里拣寻原因,这些年

返乡期间和父亲不多的交流,依旧

太多的愧疚和遗憾

 

有几个夜晚我似乎觉得父亲就要来了

在我现在的住所,在我走过的路上

在无声的光影中

但每次我突然回头,身后依旧空无一人

 

今天晚上的月色很好,我从梦中惊醒

悲伤,依旧像一面记忆中的海水

海面空茫

海底,也没有沉船

 

秋分辞

今天秋分

书上说:燕将明日去,秋向此时分

这话没错。但以前我不明白

为什么要倒着说

现在,我懂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北方人

经历过别离和深秋的气象

人世至此渐趋寒凉

人生也是

有些事既然注定要到来,就不妨提前说出

我也是

刚刚在北方的山冈上

安葬了父亲

当我爬上故乡的古雁岭

看见一行大雁向南飞去

忽然就有了身世之感

燕雁大致相同

此间不同的是,它们

飞向了温暖的巢穴

而我还走在与还乡相反的路上

 

所谓幸福

所谓幸福就是我要调工作了

还可以找你商量商量

 

就是我打往老家的电话

依旧有人接听

而我的语气里依旧保持着必要的恭敬、隔膜和距离

 

所谓幸福就是日子波澜不惊

你偶尔喝酒、骂娘

母亲被厨房里潮湿的柴火呛出了眼泪

 

是的,所谓幸福就是我对你依旧保持着

一点畏惧、抱怨,和敌意

这些词不会被怀念、愧疚和遗憾替代

 

——所谓幸福,就是此刻

异乡的窗外

万家灯火不会把我逼进一盏漆黑的灯火之内

 

所谓幸福就是你还在,依旧有坏脾气

而我还能像儿时一样

做了错事,向你伸出了接受惩罚的手掌

 

所谓幸福

就是我还不用写下上面这些诗

 

    高鹏程,高鹏程,宁夏人。中国作协会员。浙江青年文学之星。第22届青春诗会成员。第21届鲁院高研班学员。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第四届全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三届国际华文诗歌奖首奖等奖项。著有诗集《海边书》《风暴眼》《退潮》《县城》,随笔集《低声部》等。现居浙东。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7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