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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记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郑彦英  2018年03月14日12:36

水鸟记

那天上午比较凉快,我和弟弟郑彦成陪母亲到郑东新区的如意湖畔消夏。坐在垂柳下的石条凳上,感受着从水面吹过来的风,母亲很高兴,说:“不拿扇子,风自己就来了。”

一会儿有几只水鸟飞来飞去,母亲问是啥鸟,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老家在缺水的黄土高原,没见过水鸟,所以我们母子看着水鸟就赏心悦目。

倏忽间水鸟落在岸边,离我们很近,能看清嘴尖尖的黄,我们屏住声气,唯恐惊扰了水鸟。

看着水鸟落得多了,我说:“妈你往前一步,我给你和鸟拍个合影。”母亲说:“不敢,人把鸟骗得都不信人了,水鸟好不容易信了咱,安着心卧在咱跟前,咱一动,水鸟就不会再信咱,就飞了。水鸟飞了事小,咱失信事大。”

于是我们就静着,看风把垂柳吹得飘,把水推出一道一道的波,看鸟梳理羽毛,这一刻让我感动,如西方油画中的风景。

后来鸟飞起来,先是一只,在我们面前的水上旋了一下,其他几只也随着飞起来,然后就飞向远方,成了几个点。

我自然有些失落,就没有吭声,和母亲坐在这么美的风景里,已很好。

弟弟眼尖,突然指着远方说:“鸟来了。”

母亲立即朝那儿看去,终于看见了,脸上立即有了笑,舒了一口气说:“我想着你还会来呢。”

显然,母亲这话是对鸟说的,她已经把鸟称作“你”了。

香椿记

清明前一天晚上,我梦见了父亲,是在一个停车场,父亲为我看着车位。醒后不禁落泪。

打开窗子,见细雨纷纷,知道天公如人,也在哀思。

上午写字就错,作文无绪,便知自己想母亲了,立即前往。

母亲楼前的香椿举着嫩绿的叶子,在雨中显出了娇媚,我感动的是竟无人采摘,让这有香的绿慰藉大家。

母亲住在二楼,我几步就上去了,还剩两级台阶,就喊:“妈耶——”

母亲在屋里应了:“哎——”

我还在儿童时代,就这样唤母亲,如今我也年过半百,依然作如此唤,母亲依然如此应,一呼一应,连接了几十年的母子。

自然与母亲说了梦见父亲的事,母亲伤心了,我便岔开话题说香椿。母亲吸了一下鼻子说,一会儿,咱娘俩画一撮香椿,给你爸烧了。

搅团记

母亲把玉米面和成糊糊,我坐在灶膛里的烧火墩上烧火,硬柴架上,水眨眼间就开了,母亲便把糊糊往滚水里倒,面糊糊就流成一条瀑布,流一下母亲就不让流了,随即伸个擀面杖到锅里搅,搅匀了,再倒一条瀑布,再搅,直到把一盆糊糊搅到滚水里。

糊糊在火的热力中咕嘟咕噜地鼓着肚子,鼓一下就塌了,旁边的再鼓,当一锅的糊糊都鼓得欢欢实实的时候,母亲就喊我灭了灶膛里的火,然后一只手盖住锅盖,另一只手伸向陶瓷盆,锅盖刚刚盖好,盆已经端过来,母亲熟练地将辣椒,蒜醋和盐调到一起,这种调味汁我们叫做水水。母亲一边搅着水水一边朝厨房外面喊:“吃搅团。”

当兄弟们跑过来时,母亲已经将一排子碗摆开,给每个碗里面舀一勺水水,然后将搅团舀到水水里。

冒着热气的搅团就立在碗中间,旁边是一圈子水水。用筷子把搅团夹一团,这一团就在水水中间了,立马被水水浸住了,却浸不到里面,里面还滚烫,但是我们已经等不及了,筷子一拨,嘴一吸,搅团就到了嘴里,酸辣的味道就在嘴里冲撞,鼻子自然不能幸免,常有鼻涕挂在鼻子尖上。

更有滚烫的搅团,需要不断地从嘴左边倒到嘴右边,又从嘴右边倒到左边。吃得一嘴的激情,一身的激情。常常不知道是立在厨房里,还是坐在院子里,最多的,是蹲在院子门口。而母亲吃搅团的地方,常常在灶前的烧火墩上。

这就是关中地区的搅团,走遍全球也忘不了的搅团。

走出关中以后,我几乎没有再吃过这样的搅团。有一次我向朋友们介绍这种吃食时,一个朋友认真地疑问道:“那不就是打了一锅浆子吗?”

我想了想,点头说:“还真是,我没有想过,但应该就是浆子。只是我们给浆子浇上水水了,热浆子,冷水水,一夹一涮,就好吃了。”

母亲住到郑州以后,几次想做搅团吃,因为没有玉米面,用小麦面代替,失了原本的味道,便没有再做,却说道了几回,想念搅团。

上礼拜几个乡党聚会,在一个陕西面馆里,说是有搅团,但聚会是晚上,母亲过午不食,所以就没带母亲去。朋友们知道母亲对搅团的思念,便让我给母亲带了一盒,而且带了饭店里调的海鲜水水。

第二天母亲把搅团热了一下,舀在带回来的水水里。

母亲只吃了一口,就停下了。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立即依着家乡的方法重新调了一碗水水,把搅团倒过来,让母亲再尝。母亲脸上一下子有了笑,片刻就吃完了。

我看着母亲说:“你吃不惯他们的水水?”

母亲说:“水水是好水水。”

我说:“那是海鲜水水,调面面好吃,调菜菜好吃,就是泡上馍,也一嘴的海鲜味儿。”

母亲说:“我去了多少个城市,都吃这种水水,高级是高级,却是一样的,咱的搅团和咱的水水,好就好在是不一样的。”

说着收碗,边收边说:“念想了几年,念想的就是这个不一样么。”

水仙记

半个月前,郑州大学教授吕伟民先生送我一盘水仙,那时候水仙茎秆不长,叶子也短,教授嘱咐我,最好把它放在窗户外面,冻着,就开得晚些。

我应了,心想教授肯定是想让这盘水仙在春节期间开,我想这没有必要,水仙花漂亮,丽若仙子,没必要让它受冻,花开就好,不论在什么时候。

于是,我把它放在我每天上网和写作的书案上,给盘子里浇上水,一天天看着它的成长,等待着它的开放。

大概一个礼拜以后,水仙个头长了两三寸,叶子也长长了,亭亭玉立,特别好看,紧接着花就开了,先是一朵,第二天就开了三朵,屋子里立即有了鲜活的美丽,而且有了淡淡的芳香。

我立即拍了一张照片给吕教授发过去,一是表达感谢,二是展示欣喜,三是用花的形象告诉他,不在春节开的花,一样给我带来欢喜。

第二天我和吕教授会面,他说花开得很好,但是长得太高了,长不了几天就会倒伏。我让你把它冻冻,就是让它在寒冷中积聚能量,结实茎秆,而不是一味求高大,这样,等开花的时候端进屋子,整个花期都挺拔飘逸。

我没有吭气,但是有了心病,每天看着我的水仙,期望它就这样开着不要倒伏。

但是,昨天早晨我一进书房,发现花全开了,满屋子都是香气,但是它倒伏了,整个身子,趴在桌子上,根须都露在外面。狼狈不堪。

我赶快把它扶起来,但是怎么都不能让它如开始时那样站得亭亭玉立,我只好让它往左倒的秆茎和往右倒的秆茎相互撑住,勉强让它站得好些,有点子风度,看上去,中间的一丛,还是立着,但周围的花秆,不可挽回地倒下了身子。

我怀着悲怆的心情,给吕教授拍了个图片发过去。随即接到吕教授信息:水仙已过盛期,加之室温高,开始倒伏。可以丢弃了。我家的水仙因一直放在阳台上,控制温度,昨天才开花,现在进屋就可闻到一股幽香。

我很遗憾,看着水仙感慨万千。看来,水仙的一生如人生,该受苦的时候必须受苦,才能结实强壮,能够抗御一切风霜雨雪。

郑彦英,曾任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学会副会长。散文集《风行水上》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另有三十余部著作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全国社科人文科学优秀成果奖等省以上文学奖。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7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