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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永无终点……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周晓枫  2018年03月12日12:34

春天,仿佛让万物复苏与繁茂的诺亚方舟在我们身边停靠下来。四月的南方,湿润,清新,少女眼睛里微漾的泪光那么动人。穿越万米之上的云层,我来到中国蜜橘之乡黄岩,想去感受十万亩橘花散发的香气。

黄岩的柑橘种植历史悠久,品种丰富。我喜欢参观果园,无论是在采摘季还是专为赏花而来。可惜迟了几天,等我进入黄岩的橘园,多数花瓣凋谢,已经开始坐果了,萼片上托举着珍珠大小雏形的颗粒。偶尔还是能找到开花的树。原来开得如此浓密,朵瓣牙白、蕊柱鹅黄的小花,密布枝丫。梗相对长,加上星芒状的瓣,橘花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袖珍仙女的魔杖。自然真是神秘,竟能从这样精巧的花里,慢慢酝酿出圆满的橘实。

橘子外表金黄,剥除之后,隔着里面丝丝缕缕的絮状物,然后才是半月形的囊瓣。吃橘子的时候,人们把絮状的帐幔和坚实的籽核,都放在功能如小碗碟的橘皮上。橘子不仅自带容器,而且是内有小包装的水果,十几瓣橘子可单独取用。当橘瓣被剥除得仅剩一层薄膜,手感绸样细滑……亵衣薄软,像十几个姐妹羞涩地抱拢一起。

水果的样子各具童话感。比如同样黄岩盛产的东魁杨梅,和橘子相反,全无包裹地裸裎着,散碎的深红蜜粒凝结在果核上。再像荔枝,像某种棘皮动物,比如幼鳄虚张声势的外皮,它身着中世纪的小小铠衣。想想橘子之妙,除了水果所普遍具有的神奇,它又是如此平易、家常,微酸带甜,一如生活本身的滋味。

我们在橘树之间穿行。橘树甚至不太像树,看起来倒像一蓬蓬长大了的茂盛灌木丛。远远的,在橘树之间的缓坡形成的夹角上,我看到一个果农的背影。虽然距离不近,我依然能看清他身背橘红色的玻璃钢喷雾器,穿着高筒黑胶靴,他像一只勤勉的工蜂,忙碌在珐琅质的正午。

如果有雨,水流就会汇聚在果农走在的渠沟,而此时,清凉的,只是他脚下枝条形成的阴影。果农向果园深处走去,很快被自己寂静而美好的劳动淹没。

每朵花,都是与春天结盟的标志。橘花此刻看似单薄,但在硕果累累的秋日回忆起来,才知道这样的春天,它的创造之手有着多么有力的骨节。想象数月后的果农,手执环剥刀灵巧地采摘——他会在劳动获得的慷慨回报里,感到怎样微醺的喜悦?

一条小河穿过橘园,几个浣衣的妇人裤脚挽起在波光密集的水流中,衣杵捶打的声音时起时落。她们脸色赤红,腰腿圆大,不是古诗中的抒情形象,体现的却是日常而结实的本貌。古老的劳动,古老的生活,千年如斯。

如果今夜仰望星空,它是否就像一座古老的橘园呢?那些金色的闪光果实,那些陪伴我们的甜蜜。原来,那些关于美、关于诚实的法则千年不改,一座橘园已概括太多的隐喻。

橘园后方,坐落着中国柑橘博物馆。

门口的橘神雕像,似乎并不年轻,她的体态腴润,韵致成熟,大约是因为她代表着丰收的祈愿。东方女子特有的圆润面庞,疏朗而娴静的五官——她裙袍曳地,只露出隐约的足尖,手里拿着一枚饱满的橘子。橘神有着劳动者朴素而满足的安详神情。我对应地想起西方的许多女神雕像:赤裸,倦慵,除了诱惑,她们简直无所事事。想起东西方的此种差异,我不禁微笑。

博物馆门口放着一个巨大的根,这就是橘树秘而不宣的力量。橘根盘错,沉入深渊,才能支撑满枝丰盈的果实。我们看到树冠,就应猜到黑暗中那倒影般的宿根。如果枝条间哺育过飞鸟和昆虫,那根须之间也必然供养着同样丰富的隐默生命。大量展品和展板,普及着有关柑橘的科学知识。

植物分类很有意思,填写在纳目属科的理性框架里的,是古典而感性的抒情。橘子族谱附近的枝枝蔓蔓上,铃铃当当,都是随风起舞的悦耳名字:五桠果目、河苔草目、桃金娘目、伞形目……树状图形成鹿角般的枝杈,世界充满生动之美。

在古文字形变化的说明中,我有了另外的有趣发现。柑橘,是橘、柑、橙、柚的总称,称呼无论怎么变化,字形里都隐藏着“口”字,可见人们难以抵抗橘柑的诱惑,唇齿之间须臾不舍离开它的美味。

参观过橘园,我们又来到黄岩的著名景区布袋山。刚进山,就下了毛毛雨。北方的毛毛雨再小也小不到如此精微的程度。灰色光线中繁密的乱针,落到皮肤上却毫无重量和感觉。润物无声的雨,下得人心里柔若无骨。就在细雨中攀登。

山有野趣,步道由各种材质组成。土、石、木、岩块和竹节,这条五味杂陈的路,走着走着,就水净沙明。桃花源匿于武陵,这里亦有袖珍的一座。到处是参差的绿。音阶般的流水,有时如琴低诉,有时雄浑如交响。

行道上经常有千足虫闯入,身上附着金属色泽的华丽漆彩,小火车一样平稳而高速地移动。飞鸟轻灵,身影一闪即逝,尾羽像精巧的剪锋般对称张开。雨渐停,在别处可说的“细雨收尘”,在布袋山却是不成立的,因为,“何处染尘埃”?布袋山令人忘却烦辱,我想起朱熹的句子:“莫问无穷庵外事,此心聊与此山盟。”

我们住在布袋山脚下的村舍。村里的狗温柔害羞,听任小孩子或轻或重的手脚揉搓,却低头躲开游客的直视。院子里散养鸡鸭。公鸡冠宇嚣张,赤红着一张余怒未消的脸。有时几只体健者联合起来欺侮一只看起来孱弱的公鸡,后者在频频袭来的喙锋之间闪避,并仓皇地试图从围剿中逃脱——它有时误入母鸡阵营,这引发了新的误会和讨伐。

鸭子倒是自律者,无论行动到哪里,队伍总是排成整齐的一行。村里的食物绿色天然,餐桌上有当地特产的走地鸡、紫山药和一盘暄软的白馒头,已是简单而香气四溢的美味。

当晚布袋山举行黄岩每年一次的“橘花诗会”,诗人们举樽邀月、对酒当歌。我独自漫步小道,在朦胧的树影之上,山村的月亮浩大、端庄。

我总是想象月亮背面有更多的阴影,也许,唯有我们目睹的这面,月亮才雕镂着如此美妙的工艺。在这样的夜晚,恍惚于月色之中,我重回归沉静。事实上,许多时候我听不到自己的回音,某种声呐系统被破坏掉了。

身体里的寂静区域,会突然爆发出啸音——那本来不属于灵魂的分贝。我失去了内心必要的空旷,太多的纷杂事物相扰、挤压了空间;而自己也混沌,随波逐流,沉浮于事。有句话说:你不能叫醒一个装醒的人。

如果我们试图唤醒装睡装傻装糊涂的自己,也许不需要持续叫喊,也许,只需要月亮的静寂。漫游乡村,我心怀祈祷,但愿未来一如璞石,有着埋藏在朴素里的奇迹。

是夜浩荡,月亮圆满、芬芳、灿若金橘。我由衷地体会到,美,永无终点……因为大美之中,有着任性而至尊的自由;而自己对自由的热爱与敬意,天平对面,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量。

周晓枫,1969年生于北京,北京作家协会驻会专业作家。出版散文集《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聋天使》《巨鲸歌唱》《宿命:孤独张艺谋》等。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在场主义文学奖等奖项。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6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