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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盒笔记(一)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于坚  2018年03月07日12:31

1

夏天的水蜜桃

有一个下午,该开的都开过了,该绿的都绿透了,夏天被阴影压得沉甸甸。林迪说,他知道一个村子,里面有一家卖清水蹄花的小馆子,不如去。开着车就走。沿着滇池边的公路朝南方驶去。一路都是工地,他们嫌大地不好,还有更高级的,于是在图纸上画些,依样画葫芦就开挖了。

如今许多地方,原始大地只是残山剩水,灰尘滚滚,心情郁闷,想那乡村大约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图纸在那里设计了一个古滇国公园,推土机已集合了一个军团。当年庄乔一行从楚国颠沛流离到了这方,眼睛一亮,一派汪洋大湖,正有金马在湖波上踏浪,凤凰在彩云里跳舞,满地黑油油的沃土,湖里面鱼多得像星星,就发一声喊,不走啦!娶妻生子,安居乐业。

庄乔真是慧眼识珠,他是王,要三山五岳开道让他,仅一道命令而已,却只是战战兢兢敬畏神灵,道法自然、齐物。千年后,滇池边只剩下一颗金子打造的王印,埋在干透的沼泽里。庄大王为什么在滇池附近建立滇国,现代人早已忘记了,他们以为此地自古就是工地。

滇国仅依稀可见,这里闪出一片树林,那里亮着一个鱼塘,那边还剩半壁村庄。远远地看,滇池还是地老天荒的样子,灰沉沉的一片。到了村子,先看见一座大庙,主神、山神、财神、桂花树、侧柏……都供在里面。许多人坐在神龛下面玩牌,搓麻将,也有人伴奏似的念经、敲木鱼、烧香。每个人都仙呵呵的,得过且过的样子。

正是农闲,秋天就要来了,养着手。表忽然坏了,此地下午的景光与城里面的完全不同,数字上显示不出来。看看日头,还高,照着脖子根,大约刚吃过饭吧。马云就问,卖蹄花的那家在哪里?有个嬷嬷说,顺着巷巷一直走,左手边。就出了大殿,经过一座廊桥,盖得像个长形的庙,画栋雕梁,桥下面流水潺潺,从稻田里淌出来。桥面是石头砌的,两边垒着石墩,两排老者坐着,抽烟斗的、诓闲话的、呆若木鸡的……

鲁迅描写过的那种乡村,居民像阿Q一样,不想抗争,只是要像滇王那样过日子,拿鱼,种荷花,插秧,睡觉,养娃娃,传宗接代。其实他们就是滇王的后代,那枚金印,就是考古队在这一代挖出来的。古桥墙上残留的标语表明,这些一向守着滇池做梦的家伙曾经一个个被撬出来,一副刚刚坐下的样子,已经老啦。坐在石狮子旁边的那个老头都八十七岁了,以前是公社的会计,他说,以前开批斗会就在你们刚才进去的大庙里,菩萨都要批斗咧。桥的斜对面就是大庙,他早望见我几个。

这是一个鱼米之乡,为荷塘、稻田、树林和鸟鸣环绕。许多河溪连着滇池,停着船。但是已经在图纸划定拆迁的范围内。以后要搬到哪里去?那个为唱花灯伴奏的拉二胡的老倌儿说,晓不得,只是可惜了我的二胡。怎么嘛?大家不在一处了噻。高的高,低的低,一个遇不着一个。

他说方言。上个世纪东北来到云南的作家刘澍德被这种马尔克斯式的方言吸引,像庄乔一样,搬来这里住着,写出了小说《老牛筋》,60年代曾经在《人民文学》发表,即刻成名。后来被批判,说是他写中间人物,没有写积极分子。那位会计显然是从前的积极分子,他说,你们照这个破庙干什么,有什么看头!

都跑来吃,你们是昆明的吧?难为啦!就忙去了。半个时辰,抬上来几盘,都是她丈夫种的菜,有瓜、洋芋、番茄、毛豆、瓜尖、慈姑、韭菜苔、青椒、谷花鱼,还有苞谷酒——她哥哥家酿的。衬着那盛在海碗里的清炖蹄花,就像田野,中间有一株梨花。味道很好。

澳大利亚人西敏要买单,说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美食。朴素、鲜美。他是汉学家。怎么行嘛!下次再来。要拆了,下次怕找不到了。留个电话嘛,我们来找。哦,搬了家就不做了,没有熟人,哪个会来吃?何况搬得高高的,要坐电梯,哪个会来?

回去的时候,老板娘指出一条乡间公路,远是远些,就不灰啦,一路都是卖水果蘑菇的。她说。大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当然是沿着她指引的老路回去,路是渣土路,下了场小雨,车轮沙沙地转着,仿佛在嚼什么。一路的村庄、果园、花坛、鸡、狗和扛锄头的人。开到一个路口,忽然看见一排果子在路边发亮。在果子面前还不停下来?刹住。一簸箕刚摘来的水蜜桃,一簸箕黄梨。忽然看见推土机的齿耙在这一切的后面闪,已经被包围了。

02

拉萨河的故事

多年前有一天,我在拉萨河边走。天空奥蓝。低缓的山冈上,白石磊磊,河水清冽,没有风。更远处,一只鹰抓着云梯奋力向上爬去。几个黑乎乎的人石头般坐在河边,除了他们,大地上没有别人,就像中世纪的某日。到得面前,看出这些人笑容满面,刚打完鱼,歇着。他们是梭巴村的。藏族人一般不吃鱼,鱼对于他们来说,是神灵之一,只有梭巴村例外。旁边,石头支起的火塘正在冷却,刚刚煮过什么。

渔民绝早摸黑从村子出发,手扶拖拉机载着羊皮筏子,在鹅卵石滩上颠簸一个多小时,天蒙蒙亮的时候下水,一直干到中午。羊皮筏子已经底朝天晾着,比一张双人床大些,我试着搬一下,就像扯着大地的耳朵,动都不动。公路上停下来一辆吉普车,走过来一人,挎着照相机。他说一口流利且不容置疑的普通话,与他们套起近乎,赞美劳动、表扬风景什么的。后来他要求渔民们再打一次渔,让他拍些照片。渔民们犹豫了一阵,答应了。羊皮筏子再次拖下水去,又干一次。那时候鱼已经走了,打鱼要在黎明的时候。

他拍够了,渔民再将羊皮筏子弄回岸上。一个小个子渔夫,身板结实,腿细溜溜。转眼他已经将羊皮筏子翻到背上,羊皮筏子底面与沙滩一样,灰白,满是伤痕;他仿佛将大地背到了自己的背上,一瘸一瘸地走,卸下,站着喘。那人收拾好就要走,一个高个子的渔民,穿着旧军装,一条裤腿上全是暗淡的油污,压低嗓门说,可不可以给点钱。他一愣,被这个要求惊到了。他是国家大刊物派来采风的,脸色很不好,仿佛这是他的领地,被雇工冒犯了。不给。渔民本来就黑的脸膛暗下去,不吱声了。吉普车扬起一股灰。

另一回,一个摄制组来到澜沧江流域的一个小县城。国家电视台。县上非常兴奋,管吃管住。导演答应宣传。摄制组来到高原上,随便找到个帐篷。三位藏族姑娘正蹲在地上做酸奶,老妈妈在缝补,老爷爷在睡觉。省上来的!马上爬起来,盛上洁白如玉的酸奶热茶。导演让姑娘们换上节日穿的新衣服,去溪流边表演洗头。

那是10月末,溪水是从雪下面淌出来的。姑娘们很兴奋,脸蛋通红,手指僵硬,在冰凉彻骨的溪水中一遍遍地洗啊洗。摄像机支在那里,并没有装录像带,只是空转,让县里陪同的人以为拍了。导演要节约他的带子,他是拍大片的。可以想象姑娘们在摄制组离开后,每天都去电视机前等着。这是些遥远高原上与世隔绝的、忠心耿耿的天真之人。

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有个小说叫做《菊花》,也是讲此类的事。为了说动那农妇买他的桶,贩子赞美她的菊花,她一高兴,就买了她并不需要的桶,还送他一盆菊花。出门时发现贩子已经将菊花扔在泥泞的道路上,轮子碾过去,只带走了花盆。作家仁慈,那小说仿佛是在替别人道歉。

后来,那位摄影记者去冲洗胶卷,全部报废。他又开车返回河边,渔民依然坐在河岸上,孤独而高傲,仿佛从未离开。他要求补拍,并答应给他们一大笔钱。渔民们坐在河岸上,一动不动。这不是我编的。我居然再次遇到他,他很沮丧,一直责怪那些渔民贪财,一边喝着啤酒。

于坚,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资阳。二十岁开始写作,持续近四十年。获得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百花散文奖、第15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7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