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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阳光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周涛  2018年03月05日12:28

晚十二点半睡觉,一觉醒来已是早晨八点半。这个晚上是无知无觉的,无梦,不起夜。如果以后死了是这样,倒也无妨。既无知觉,何畏死呢?人近七旬,会想到死,它一天天近了,却看不见摸不着。你知道它离你不远了,正如探子报的,“敌已离城三十余里”!那又怎样,无非是一攻即破,猝不及防,一命呜呼;或者是全城军民紧急动员,死守硬抗,坚持数月,杀马充饥,最终还是寡不敌众,破城之时,彼大屠三日,鸡犬不留,仍是难改归途。

死亡是不可抗拒的结局。生命可以让它流产,死亡从不流产。文天祥说对了,一句大白话“人生自古谁无死”道尽人生之大限,从此使天下人释然,以死为归。

前几日,忽闻京城老友韩作荣去世,感冒引起心猝死,才六十六岁。将近四十年的老朋友啊,就这么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君去何急也。作荣小我一岁,却是最早扶我上《诗刊》的人,他沉默寡言,心中有数,一生爱诗,不离不弃,最后当了《人民文学》主编。《人民文学》主编是人能当的吗?我连想都不敢想。记得有一次莫言问我:“你一辈子的最高理想是什么?”我反问:“你呢?”他有点羞涩迟疑,壮了壮胆,说:“我的最高理想是……能当上《人民文学》主编。”我听了大吃一惊,这小子雄心壮志太大了,都敢往那儿想,我连《解放军文艺》主编都没想过。结果,韩作荣当上了。人家一个农家子弟,没上过大学,但当过兵,凭什么当茅盾、刘白羽当过的主编?埋头苦干,再加上心灵眼亮。心明者心中有诗有灵,眼亮者能识作品能识人。他一走,当然也是“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去天国,上帝也会请诗人吃糖果的,这一条我相信。

现在剩下我们这些暂时还活着的,心有戚戚然,物伤同类。正是十一月中旬,上午十一点时光,坐在室外前廊,落地玻璃外面一览无余尽是初冬之景。葡萄架上已经空了,从五月到十月繁荣几季果实累累的马奶子、玫瑰香、玻璃脆已经人吃、鸟吃、蜂吃,结束了它的盛宴,收拢起根脉,用草垫子盖上,以待来年。院里的花也如明星老去,只有几枝月季不识天意,瘦伶伶的身材举着几朵大花欲放还收。大丽身高叶茂花大,艳丽招摇,热情大放,但有点俗气。不过人家确是制造繁荣景象的高手,俗也罢,还是让人见爱。砍了枝叶,从土里挖出根茎,放进菜窖里过冬,来年春天再种,又是满地高枝大叶红花咧嘴笑。

此刻啊,阳光明媚!

冬日的阳光洒在落地窗上,如同美酒注入透明杯盏。爬墙虎在墙上红似秋枫的红叶,然后渐渐叶落、枯萎,好像刻意在摹仿古诗意境“落叶满阶红不扫”似的,仿得乱真。四棵海棠叶落果在,稀零零的枝上挂了不少小铃铛似的海棠果,在阳光的酒里泡着,给过冬的乌鸦备了些救命粮。

天空已不是盛夏的蔚蓝,但仍然是蓝,灰蓝。不是夏天的心境了,夏天是人生的三十岁至五十岁,现在是秋尽冬来,是六十岁以后的人生了。六十岁以后是什么样子?就是眼前这个样子,繁华过后便是凋零,心境灰蓝却仍是蓝。一日之计是夕照明,一年之计是秋近冬。只有这冬日的阳光赛酒浓,温暖贴心不伤身。它已不再酷烈炙热,而是轻抚你的皮肤,温暖你的骨头,融进你的血液,照看你的心脏。它像个性情温和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在你耳边轻声叮咛:“老骨头是缺点儿钙了,常出来晒晒。”“你全身的那些河流渠溪是有些淤了,要清理了。”我问它:“我吸了几十年烟,肺有没有毛病?”它看了看:“肺的纹理有些粗糙了。”我问它:“是不是抽烟抽的?”它说:“抽烟粗糙,不抽烟也粗糙。你活了六十多年了,怎么能不让它粗糙?”我听罢,心中释然。这个老中医说得有道理,人家不故弄玄虚,也不拿他的专业吓唬你,不像有些半懂不通的医生,总是把医之大道往术之小路上引,直到以科学的名义把病人逼进狭路。

阳光就这样照临,让人茅塞顿开。

一群鸽子在灰蓝的天空中飞翔,像是要把阳光搅拌匀。它们盘旋,兜圈子,似乎总觉得还没搅匀,不满意,一遍又一遍地兜圈子。更高的天际,盘翔着一只鹰,它兜着更大的圈子,低头俯视那群鸽子,好像在更大的范围搅拌着。

阳光普照着它们,看似无心却有心。

前些日子落的雪,在阳光下消融。房檐上滴答滴答的融水,让人以为是下雨,直到房顶上轰的一声滑落地上的雪块,才使人从恍惚错觉中清醒过来。猛一抬头,忽然眼前横出雁阵摆满天空,阳光照着那阵容,大地望着那迁徙,天地间无声地为之肃穆致敬了。这是久违了啊,雁南飞!这几十年你们到哪儿去了?灭绝了?孤零了?还是全被人关进笼子以备烹炸了?少时年年见,欢呼一阵,习以为常,几十年天空杳无踪迹才感觉到心里顿缺一角!没有雁阵的天空如同世界末日的先兆,如果勇毅的跋涉者已经放弃了探求,那么这世界的末日还会远么?

终于,大雁又飞来了,这个上演了亿万年的神话和传说,在中断了几十年之后,又奇迹般地再现,重又延续。我不知道应该感激谁,但我的心中已充满了感激。

愿江河永不断流,湖泊永不枯竭;

愿冰川永不坍塌,北极熊家园常在;

愿冬日阳光永不变为雾霾外的叹息;

愿人类明白除了自己活也让万物活;

……

这时,温暖的阳光开始渐渐稀释,就像朗姆酒里加了冰块。正午那种淡淡金黄的颜色,开始变浅了,光泽有些收敛。这时是下午五点的阳光。上午的光芒已经走了,午休起来依然坐在前廊的落地玻璃窗下,院落境况一览无余。

我喜欢这样呆坐着,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仿佛也都想过。思绪的大朵浮云静卧天空,看起来是静止的,一动不动。实际上哪有纹丝不动的云呢?它貌似静止,实则一瞬间也没有停顿,它滑移在灰玻璃似的天空,而且不停地翻滚着,让阳光把每块云朵的缝隙都晒透……

我想,天空真是一本大书。无字,但是有标点有画图,它的内容可以说丰富极了,可是又有几个人去认真读它呢?人们每天都忙着低头看路,谁会想起来仰头看天呢?看天的事交给了气象预报,气象预报也只告诉天的脸色,更多的内容谁去注意呢?就算有心去注意观察,又能看出什么名堂呢?从来天意高难问,人生易老天难老。

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挺好。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光,就这样静静地从身边溜走。寂寞吗?一点儿也不;恰恰是一些热闹的场合,使我觉得孤独。独处使我充实。“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是的,自从这人世间有了鲁迅,再说的多少话都像是废话了。

人活百岁,算算也不过三万六千日。这三万六千日就等于三万多块钱,经得住花么?何况绝大多数人没有这么多存款,两三万属于正常,一两万也还凑合,还有更少的,生命的穷人。所以每一天都是珍贵的。有书名曰《一日长于百年》,悲观还是乐观?我反之曰“百年短于一日”,乐观还是悲观?活着喘口气,死了闭上眼。喘气也不能吸光空气中的氧,闭眼也不能关掉人世间的忙。谁走了地球都照转,但是太阳走了而且再也不回来,地球可就惨了。

现在太阳就正在走远,漫天泼洒的银辉正不断地收回,像一个曾经慷慨大度的人变得越来越吝啬。他收捡着自己挥霍无度的银币,渐渐远去,在西边的山头坐下来歇了一会儿,背影浓缩为一枚殷红的印章。

这时是下午近七点,东部已经天黑了,而西部,西部犹有夕照余光。

周涛,出版有诗集、散文集四十余种。诗集《神山》获1986年全国第二届新诗(诗集)奖,散文集《中华散文珍藏本·周涛卷》获1997年首届鲁迅文学奖、2009年第三届新疆“天山文艺奖”终身成就奖。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4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