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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点灯时分

来源:《黄河文学月刊》微信公众号 | 郭文斌  2018年03月01日12:23

点灯时分——节选自长篇小说《农历》之“元宵节”

准备就绪,月亮恰好到当院。六月没有想到点灯会这么不容易,按照爹以前的做法,他先点着一个公捻,然后再点每个灯。不想一个公捻都快着完了,那些灯捻却无动于衷。六月突然想,这些灯捻为啥非要人点呢,为啥不自己着起来呢?问五月,五月说,就你问题多,快点灯,不然错过月亮了。但六月努力了半天,还是连一个灯都没点着。就去后院问爹。爹让他把灯捻顶头的棉花撕出几绺来,就能点着了。六月回到供桌前,按爹说的做了,果然一下子就点着了。心里不禁生出对爹的佩服来。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秘密爹知道,他却不知道。他仿佛看到有无数的秘密隐约在四面八方向他做鬼脸。

但很快,这些纷乱的想法就被一束束火苗代替。六月手里的公捻走过,一个个灯盏就睡醒似的,次第睁开眼睛。当供桌变成一个灯海时,六月说磕头吧,五月说磕头吧,二人就磕。天上的嫦娥就笑了,六月听见嫦娥在说,你看那个院子里有两个会磕头的灯盏。月神说,我早看见了,他们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如意,说着,从她身边的篮子里抓了一把桂花撒下来,只见那桂花在空中呼的一下变成五彩花雨,飘飘洒洒,落在他们头上、身上、屁股上,直给屋子、院子、村子苫了一个花被面儿。接着,吴刚又把他手中的酒坛倾了一下,又有无数酒香的彩注从天而降,直把他和姐的小身子浇透了,也把整个世界浇透了。

天有点冷,地有些凉,但姐弟二人没怎么觉得,静静地跪在桌前会供。没有风,一个个灯盏像婴儿一样偎在娘一样的月光里。恍惚间,六月发现有一种神秘的交往在灯和月之间进行。接着他又发现每个灯里都是怀着一个月亮的。六月想立即把这两大发现告诉五月,但五月专注的神情拒绝了她。六月就把刚才的问题忘了,六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眼前的姐姐极像一盏灯,或者就是一盏灯,在一个他难以明确的地方也有那么一碗油,有那么一个灯捻,有那么一个灯花儿。那么我呢?六月看自己,却发现自己是看不见的。他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我怎么就看不见自己呢?六月要问姐姐,又被姐姐的专注拒绝了。姐姐的目光在灯花上。六月的心里荡漾了一下,他突然发现,这时的姐姐比任何时间都漂亮,都好看。一天,他从梦中醒来,看着面前熟睡的姐姐,觉得美极了,比醒着时美一百倍,他盯着她看了好长好长时间,直到把她看醒。不想今天的姐姐比那天梦里的还美,这是怎么回事呢?

五月说话了,六月你觉着了没有?六月问,觉着啥?五月说,你没有觉到每个灯上都有月神的牙印?六月心里一震,既意外又佩服,他没有想到姐姐会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但六月没有表达他的佩服。他淘气地说,我觉得你的身上才有月神的牙印呢。五月侧脸看了一眼六月,笑着说,那你身上更多。六月的心里就有一个满是牙印的自己。

所有的灯在月光下着出灯胎来时,两人起身按事先爹的授记往各个房间里端。每个人一盏,每个牲口一盏,包括猫、狗、鸡,每个房间一盏,包括牛圈、羊圈、鸡圈、蜂房、磨房、水房、粮食房;当院灯笼里要有天官的一盏,厨房里要有灶神的一盏,上房供桌上要有过世的爷爷奶奶的一盏,大门供台上要有游魂野鬼的一盏,后院梨树下要有树神的一盏,草垛旁要有草神的一盏。

往梨树下放灯盏时,六月看见树身里走出一个人来,从他手里接过灯,然后又回到树里去,影子一样。六月抬头看了一下,那人却再没有出来,倒是有一轮明月挂在树梢,就像一个大大的梨。六月盯着那梨看了一会儿,心里升起一种特别的温暖,觉得那梨不再是梨,而是他们家的一个亲戚,什么亲戚呢?丈人啊,那嫦娥就是我媳妇了,嗨,六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惹笑了。往牛圈、羊圈和鸡圈放灯时,六月看见,它们个个都像早等着他似的,用水汪汪的目光迎接他。牛圈、羊圈和鸡圈被爹刚刚用新黄土铺了地,换了新干草,散发着黄土和干草混合的香味。当六月到牛圈把灯盏放在爹在半墙上挖出的灯龛上时,他好像能够听到大黄说了句什么话,他用手在大黄的鼻梁上抚了一下,大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手。六月说,明心灯一点,你就不迷了,这辈子好好劳动,下辈子争取做人吧。六月奇怪地发现,大黄的眼睛湿了。六月又在它的脖子里抚了抚,这次大黄没有像平时那样投桃报李地回过头来亲他,而是定定地站着,像是伤心,又像是举念。往出走时,六月的心一软,觉得把大黄一个人丢在这里有些孤单,有些可怜。但又惦着他的灯,不得不离开。六月就到屋里端了油碗回到牛圈,给大黄把油添满。这样做了时,又觉得不公平,就又到羊圈鸡圈给它们添油。但看着它们人多势众,显得没有大黄那么孤单,心里就平复一些,就以飞快的速度给它们说了一遍“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这辈子好好劳动,下辈子争取做人吧”,然后跑步回屋。

六月看见,姐姐已经把第二轮油添满。按照爹的说法,第一轮油是添给神的,第二轮是自己的。爹还说,今晚的灯要自己守着自己的,不能说话,不能走动,不能对着灯哈气,不能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六月问,能想发财吗?爹说,不能。六月问,能想当官吗?爹说,不能。六月说,那总该想个啥?爹说,只是守着灯花,看那灯胎是怎样一点点结起来的,最后看谁的灯胎最大。

一家人就进入那个“守”。守着守着,六月就听到灯的声音,像是心跳,又像是脚步。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他同样想问爹是咋回事,但爹的脸上是一个巨大的静。看娘,娘的脸上还是一个巨大的静。看姐,姐的目光纯粹蝴蝶一样坐在灯花上。六月突然觉得有些恐慌,又想刚才爹说只是守着灯花看,看那灯胎是怎样一点点结起来的,就又回到灯花上。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他仿佛能够感觉得到,那灯花不是别的,正是自己的心,心里有一个灯胎,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变大,从一个芝麻那样的黑孩儿,变成一个豆大的黑孩儿,在灯花里伸胳膊展腿儿。六月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看进去”的美和好,也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守住”的美和妙。

突然,六月意识到灯碗里的油快要着完了。看爹。爹老僧入定一般。看娘,娘也老尼入定一般。看姐,姐正看他。姐用目光把他的目光带到她面前的灯眼里。没油了,怎么办?六月用目光让姐给爹说,姐用目光让六月给爹说。就在他们的目光争执之间,灯花迅速地下移,就像一个渴极了的人扑向泉水。六月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兀自离开板凳,迅速到炕台上拿油碗。不想还是被爹逮住了。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再多的油都是要着完的。六月斩钉截铁地说,见死不救非君子!爹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不灭的灯。六月更加斩钉截铁地说,见死不救非君子!爹说天下没有不死的东西。六月说天就不死,月亮就不死。爹说我说的是天下。眼看灯要灭了,六月急得哭起来。六月想这月神也不管灯一下,刚才灯也给你献了,头也给你磕了,你怎么就见死不救呢?六月急得跺起脚来了。娘说话了,让他们再添一次吧。爹说,就这些油了吧?还有一个二十三呢。娘说,二十三再说吧。爹看了看娘,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六月嗨的一声笑出声来,没有顾上擦去鼻涕眼泪,抢救伤员似的盛了一勺先倒在自己的灯眼里,又盛了一勺倒在姐姐的灯眼里。只见那奄奄一息的灯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身子一舒,一伸,开始往灯捻上爬。六月感激地看了一眼娘,要给她的灯里添油,被娘制止了。六月有点不想给爹添,但看那灯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就拿出一股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过去添,还是被爹制止了。娘说,我们想早点凉冰了打牙祭呢,快守着你们的灯吧。六月就无限怜惜地看了看爹和娘的灯,收了油碗。

两个灯活了过来,两个灯正在咽气。六月突然发现,姐姐的身子一拱一拱,原来她在哭。随着姐姐一个激灵,爹和娘的灯挣扎了一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嫦娥的彩带就从天上掉下来了,那是五月和六月的眼泪。娘说,两个瓜蛋,忘了守灯时是不能不开心的?二人就刷地一下止了哭声,泪汪汪地看了娘一眼,继续守灯。

不多时,六月的灯胎里就出现了一个人,六月奇怪,怎么这么面熟呢?

郭文斌,祖籍甘肃,1966年生于宁夏西吉县,先后就读于固原师范、宁夏教育学院中文系、鲁迅文学院。现任银川市文联主席,宁夏作协 主席,银川市作协主席,《黄河文学》主编,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