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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志荣  2018年05月07日09:13

1.

人生中一些事情的发生,往往是有端倪的。可惜的是,那些端倪常常不被人觉察,因此才感觉事情来得过于突然。

我知道我跟妻子不是一路人。但我没有想到她这么早提出离婚。现在想来,离婚是有迹象可循的,比如,那一阵她有点神秘兮兮,比如那一阵她频繁地出人银行,比如她偷偷摸摸查看我的手机支付宝、银行信息等等。但我却没有任何防备之心。女人嘛,心眼小也不是不可原谅的缺点。所以,我当时有点蒙了。

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做过多的评论,毕竟我跟她共同生活了四年,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之久。俗话说,一只巴掌拍不响,我想在离婚这件事上我一定也是有责任的。因此,再抖搂妻子的不是,反而显得我这人不太厚道。离都已经离了,没有必要再落下这样的口实。原本不是一路的女人,早离早自由。

话虽如此说,离婚对我的打击还是很大的,给我造成的经济困难是残酷的。我在深圳打拼几年,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笔财富,被她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带走了三分之二,划我名下的三分之一后来也成了镜中月水中花。这是后话。

和妻子办完离婚手续后,我拿出一笔钱给三个在公司一直跟我干了几年的员工发了三个月工资,又把剩余的手机壳打包让她们带走。她们都是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打工的农村女孩,一直都相信我能把事业干大,突然辞掉她们,我心里很不忍。临出门时,她们一一与我拥抱,有一个说,张哥,你这么好的人,一定可以找一个比她好十倍的女人。我淡淡地笑着,送走了她们,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一边把这房间重新打扫了一遍。第二天开始,我去了市政府政务大厅,递交了公司注销申请,向淘宝网提交了店铺关闭申请,向物业公司提交了房屋提前退租申请。

做完这一切,我觉得我彻底放松了下来,整整在床上躺了二十个小时。那种放松是无所思、无所念的放松,像一片羽毛随风飘摇,不上升,不下降,似静非静,似动非动,整个人悬在空中,无依无凭。我想,这大概就是虚脱的感觉吧。

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受到婚姻的打击才变成这样,我尚未落伍到把一纸证明当成相伴一生的保证。离婚只是一个引子,让我的疲惫与厌倦找到一个出口而已。我厌倦这平淡如水的婚姻,厌倦这平淡如水的生意,我也厌倦我自己。我那时的一切行为通通都与厌倦有关——包括容忍妻子对财产不公平的分割,包括遣散员工、注销公司、关闭网店等等。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这些决定是对的。去年的手机美容市场生意越发清淡,淘宝上的手机美容店大部分在亏损,假如我硬撑下去,仅房租、人员工资、店铺租金、水电费加起来,一年至少损失十几万。

应该损失的确实省下了,但应该在我名下的收益却损失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正应了古人的一句话——祸不单行,而且损失的不是十几万,而是整整五十万啊!我听到这消息时的震惊远远比妻子提出离婚时的震惊大了很多倍。这消息意味着我在深圳奋斗几年,一夜就回到解放前。

事情跟一个四川女孩有关。她叫刘晓婉,我们叫小婉。

小婉是我来深圳最早认识的女孩之一。认识时在深圳南山区一家有名的私立美容院做美容师,后来自己开了一家小型美容院。小婉具备了所有四川女孩的优点:小巧玲珑,皮肤娇嫩,泼辣能干。美容院一开,许多老顾客就跟着跑到她这儿,所以生意一直很稳定。她租的住房和我租的在一幢公寓楼,我们时常见面,算是有缘。曾经有一阵,我不断地向她献殷勤,试图把她变成女朋友,但被她拒绝了。不过,她给我介绍了一个姑娘,是她老乡,不久成了我妻子。我很少见她带男朋友进出公寓。这么好的女孩却一直没有结婚,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好在深圳是个开放的城市,各色人等见的多听的多,与我无关的也懒得去深究。我和小婉都有相同的爱好,时常相约一起在小区的场地打打羽毛球、游游泳什么的。我们的友谊除去那段试图打她主意的时间,基本上是纯洁的朋友关系,彼此都很信任。我和妻子结婚时,伴娘就是小婉。

离婚的前一年,妻子过生日,我们邀请了几个朋友到家里聚了一次餐,小婉是其中之一。聊天的时候,小婉说她正在参与一个叫“爱美相伴”的互联网美容项目,项目的发起人是她原来做美容师的那家美容院的老板。那家美容院对深圳女人来说,自然大名鼎鼎,实力之雄厚也非我们这些在深圳小打小闹求生存的人可以想象。按小婉的说法,互联网美容就是美容行业在互联网+时代的一场革命,代表着美容行业的未来,潜力无限。美容的话题本就是女人们之间的热门,再加上小婉又是行内朋友,话题就越聊越热,未等小婉鼓动,几个女人当场就表态要参与这个项目。我虽然对美容不感兴趣,但对互联网+并不陌生,况且,手机美容这一行已显明显的颓势,转行势在必行,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的方向,所以妻子提出拿五十万投资互联网美容项目时,我没有反对。其他几个人有出五十万的,有出三十万的,小婉最多,投了一百万。

项目的运作还是正规的,网站建的也有水平,远景很诱人。微信群上定期公布着每笔资金的用途、数额,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问题出在我们只看到了前途无限光明,却没有看到道路无限曲折,看到了互联网的巨大潜力,却没有看到互联网的巨大风险。三千多万的众筹资金在互联网上砸了一年,美容行业并没有掀起什么大波澜,发起人先动摇了,停止了继续投资。项目的资金链戛然断裂,所有的投资顷刻化为互联网泡沫。

这时,我已经办完了离婚手续,这笔投资的钱作为财产划在我名下。妻子带走了真金白银,留给我的是预期的投资。我没有证据证明妻子看到了这笔投资的未来,只能说,她选择了一个好时机。

投资失败后,好长时间我没有看到小婉,也没有联系过她。那晚参加妻子生日的朋友不断向我打听小婉的去向,那意思我听得出,是要把账算在小婉的身上。别说我本已懒在家里多少天不出门,确实未见小婉,即便见了,我也不会告诉她们。这帮人都是妻子的朋友,我恨不得说出活该两个字呢!

大概半个月后,我接到公安局的电话,说是要了解我们几个当时投资“爱美相伴”美容项目的情况。我赶到公安局时,见到了那几个女人,她们以不同的方式暗示我,想把投资的原因与小婉的鼓动关联在一起。轮到我做询问时,我把当晚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说,是我们这帮人缺乏投资经验,只看到前景,忽略了时机。我说,我认为这个项目依然是个好项目,但需要不断地预热市场环境,不断地往互联网砸钱,得有大笔的资金进行不断地运作。警官看着我问,小婉是你朋友?我说,算是吧,我们很早就认识,我老婆是她介绍的,不过已经离婚。警官又问,你们是受了小婉的鼓动才投资的?我说,不是。她只说她正在凑钱投资这个项目。她们这几个人,当然也包括我以前的妻子,就让她详细介绍了这个项目。投钱的事都是她们主动提出的,小婉只告诉了渠道。警官又问,你们家投资的五十万现在在谁名下?我从口袋里掏出离婚协议书递给警官,这笔投资是离婚的老婆做的决定,离婚后成了我的。警官扫了一眼协议书,微微一笑,看来你老婆还是很精明的!我回了一个淡淡地笑,这些投资的女人哪个不精明?只有我傻。问话的警官和埋头记录的警官都笑了。询问结束时,问话的警官拍拍我肩膀说,别灰心,在深圳只要有信心,就有自己的一条路。

再见到小婉是一个月后。那天,我正独自坐在家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浏览着招聘信息,有人敲门,是小婉,比上次见时略显憔悴,露出一脸的疲惫,径自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只张口说了声谢谢。

玩了一个月失踪?失踪到哪啦?我淡淡地问。

回老家。面壁思过。

满世界的人找你,就差公安的通缉令了。

我知道,她们在公安局报了案。说我携款潜逃,说我骗她们投资。你妻子给我打电话,让我想办法把她朋友的钱追回来。我哪有什么办法?没日没夜辛辛苦苦挣来的一百万打了水漂,我都有了寻死的心。哎,没事是朋友,有事时,连敌人都不如,我算看透了。小婉幽幽地道。

回来了,有什么打算?我瞟了她一眼。

能有什么打算?继续踏踏实实地做我的美容呗,就靠它生活了。昨天我到公安局去,他们告诉我,朋友里只有你说了公道话,不然,他们真可能通缉我呢!你不在乎那五十万损失?

你当我是富二代啊,我都成穷光蛋啦,能不在乎?在乎有什么用?听说公安局已经以非法集资的名义把项目发起人抓了,可钱是实实在在地没啦,杀了他也变不出钱啊。

听说你跟老婆离婚时,这笔投资划在你名下?

我点了点头。

难怪你老婆只提她朋友的事,不提自己的事。你老婆可真自私,你也太傻。

我没有吭声,只闷头喝啤酒。

小婉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好一阵,才缓缓道,听说你的网店也关了?那你以后靠什么生活呢?

一个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还能饿死啊?大不了我去卖血。

说实话,我觉得最对不起的是你。介绍的女朋友害了你,投资吧,又害了你,这账我都不知道咋还呢。要不,你把我卖了,东山再起?小婉突然歪头开起玩笑。

我盯住她,笑了笑,卖你?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卖了多可惜!还不如留给我自己用划算。

小婉起身在房间转了一圈,这么大的房间,一个人住是不是太奢侈了点?要不我搬过来,算我俩合租?我的房租马上到期,这两天物业天天催我,我正发愁呢,这样正好省一笔钱。

好啊,老婆走了,我也觉得空荡荡的。我嘻嘻笑道。

几天后,小婉整理好东西,搬到我租的二室一厅公寓房里。整理好衣服,铺好床,小婉摊在沙发上,感慨道,奋斗了几年,想不到又穷到付不起房租的以前。

我回应,咱俩抱团取暖,共同挺过严冬。

小婉欠起身,正色道,我们这是同租,可不是同居。你可不许欺负我,咱各住各的房间,井水不犯河水啊。

我眯眼道,我绝不欺负你,我让你欺负我。

小婉瞪我一眼,鄙夷地道,一看就不正经。

小婉说得对,我的确不是个正经人。隔壁就是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哪能安稳地睡觉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我就悄悄溜到小婉的门口,贴耳听了听,抓住门把轻轻按下,门开了,床前的台灯“吧”一声也亮了。小婉看着我呆立在门口不知所措,扑哧一声笑了,第一次做贼吧?做得这么小心翼翼!

我尴尬地笑笑,扑到床前,撩开被子,一头钻进小婉的被窝,一把搂住了她。小婉咯咯笑道,这才多少天,把你憋成这样。我不吭声,只顾把头贴在她背上,两手迅速捏在她乳房上。小婉的皮肤细腻光滑,乳房更加温润如玉,让人爱不释手。我的嘴唇从她后背开始,顺着肩胛骨、脖颈,游走到耳垂,再从耳垂开始,游走到锁骨、胸前,止于温暖的目的地——双乳!那乳房仿佛应和着我的呼吸一般微微地起伏,一股淡而迷人的芳香沁入我的唇齿间,我迷醉其中,流连忘返……

我听到小婉一声轻轻地呻吟,来自深深的胸腔,荡人心魄。随之,小婉的手轻轻搭在我肩上。我微微抬头,蜻蜓点水般滑向小婉的嘴唇。那是多么温热的嘴唇啊,充满渴望的力量,充满融化的热度,充满毁灭的激情……

就在我酣畅进入的一刻,小婉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喊叫。那是与呻吟极不相容的尖叫,甚至是刺耳的尖叫。我停住。小婉微一转身,把我的进入阻拦在门外,痛苦地道,疼啊。对不起,实在太疼!仔细看去,她的脸上是绝无掩饰的痛苦表情。我把手伸到她两腿间,发现她下身没有应该有的湿润。我躺在她身旁,不解地问,怎么回事?小婉沉默了一会,犹犹豫豫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下面一点都不出水。男人一进入就疼,疼得要抽筋。别的女人都说是享受,对我却是真正的受罪。自从知道自己的问题,很长时间我都睡不好觉,也再不敢跟男人深交,怕最后还是走向这个结果。我紧紧地搂住她,没有看过医生吗?小婉道,几乎所有的医院都跑过了,检查也不知做了多少遍,医生说这种病太罕见,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可能是心理问题,只能自我调节。怎么可能呢?我跟你没有一点儿心理负担,怎么还是这种情况呢?是不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做一个正常女人呢?我轻轻拍着她,安慰道,不会的,不要想那么严重。即使真的不能,我们就这么搂着,一起过一辈子,也挺好。小婉却轻轻抽泣起来,泪水滚落在我胸上,热热的。好一会儿,小婉收起泪水,羞涩地道,要不,我帮你弄出来吧?我摇摇头,重新开始亲吻小婉,抚摸的乳房,抚摸她的全身。小婉的脸上渐渐泛起潮红,我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这次,我没有莽撞,我只是一点一点慢慢地进入,当她皱起眉头时,我及时停止了。我在她柔软的两腿间完成了男人的高潮。

小婉爬在我胸前,支起头,一脸歉意地问,是不是没有爽?我坏笑道,自己的快乐不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下你知道我是一个高尚的人了吧?小婉用拳头捶了我一下,不正经!

我和小婉就这么住在一起,有时候各睡各的床,有时候睡在一张床上。虽然我依然不能进入她身体,但我们似乎彼此习惯了这种方式,我走出了厌倦,她走出了恐惧,我们在抱团取暖中,享受了快乐。

2.

一个人走了,一个人来了,在同一间屋子里,像季节的轮回——冬风从窗子溜走,春风从门里进来。有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会想,小婉的走进是不是过于突兀?我们之间是因为爱情还是一种现实的需要?她替代的难道是那个曾经是我妻子的那个女人吗?这个对我而言足够温暖的女人因为缺乏时间的印记,让我对她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这个想法过于古怪而又毫无逻辑。

进入九月时,我靠仅存的一点钱和几张银行卡的透支,在海岸城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鲜饮店。虽然早出晚归,比开网店时辛苦许多,但生意还算不错,能够付得了银行卡的最低还款。忙碌是切割时间的最好方法,我用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跟过去做了一个了断。

小婉很替我高兴,每天都在家兴致勃勃地调制各种果汁,满意一种,小店推出一种。因为隔几天就有新品推出,尝新鲜的人还真不少,鲜饮店的人气越来越旺。为了能让我每天吃上热乎饭,小婉坚持每晚回家自己下厨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她的厨艺像她人一样好,仅此一点,我就心怀感激。

忙忙碌碌的日子总是很快,一回头,发现又过了一年。但注定要在这一年发生的事情,绝不会拖到下一年。

元旦前,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喂!你是张大平吗?我是刘文安,中学同学,记得吗?我从那浓浓的家乡口音中,辨出了一张依稀的面容。

哦,记得,记得,老同学嘛!我嘴上虽然如此说,但心里却在嘀咕,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呢?

说实在的,大学毕业后,我已经很少跟中学同学联系,尤其我来深圳闯荡后,和中学同学的联系基本就中断了。每年春节回家,也只在家里陪陪父母,走几个不得不走的亲戚,从未走访过中学同学。他能打听到我的电话,也必是费了一番周折。

果然,电话那头说,我打听了好多同学,都没有你的电话。这电话还是到你们村从你大哥那儿要来的。老同学的解释里含着无奈,也含着急迫。

不好意思,多年没跟老同学联系了。能接到你的电话,我特别高兴!你来深圳啦?

没有,我在老家。停顿了一下,老同学犹豫地问,你最近忙吗?有没有时间回老家来?

你是有什么事吗?放心说吧,千万别客气!

我倒是没有什么事。有一个人想见你一面。英子!记得吗?是我老婆,医生说可能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我的脑海蓦然闪出一个农村少女的影子——高挑的个子,嘴角微翘,一笑扯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仿佛闻到她身上雪花膏的芳香。

楞了一刻,我才回过神来。英子!她怎么啦?

得了癌症,医生说可能捱不过今年。她想见你一面。我知道这么大老远的,你不一定有时间。不过,我还是得亲自告诉你。不然,我……老同学没有继续说下去。

谢谢!我把手头的事安顿一下,尽快回去。

挂了电话,我的心突然感到一阵悲凉。英子!英子!随着这蛰出的名字,我的眼前闪出一张一张泛黄的画面,那些本以为已被我尘封的岁月像猝然决堤的潮水,汹涌地淹来,把十二月深圳的阳光冲击成浮泛的碎片。

那晚,我有些魂不守舍。因为一个人,一段藤蔓缠绕的岁月像是有了依附,伸展着四肢,在我所在的空间吱吱生长。我坐着的时候,它们在窗前,在四壁,我躺下的时候,它们在屋顶,在窗外的山头。我恍然明白,我曾经以为埋葬的不过是一些事件的外衣,而那曾经的岁月却是无法隔断的河流。

小婉看出我的心神不宁。她走到我房间,推了推我,躺在我身旁问,好像有什么事吧?能告诉我听听吗?我像是对她,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一个曾经的同学,在生命即将结束前,要见一个人,这意味着什么?小婉说,是女同学吧!她一定也是个感情执着的女人,一定有一个未了的心愿!我看着她道,是她主动跟我断了联系,结束了一段虚幻的感情。小婉说,女人对感情的执着,有时候不是你们这些男人能理解的。你总不能让一个生命即将结束的女人带着不安离开这个世界吧?我默然不语,转身搂住小婉,紧紧地,仿佛她就是那失去的流水般的岁月。

定好机票的那天,小婉说,我跟你一起去吧,看看你那位女同学,顺便也看看你的父母。这对我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跟妻子离婚的事,我一直没有给家里说过,怕父母唠叨是一方面,主要还是不知道怎么解释离婚的原因。现在有小婉一起去,省了许多解释不说,也能让他们安心接受我离婚的现实。

我和小婉回家在父母跟前只呆了一晚,我不知道父母和大哥、大嫂怎样理解我和小婉之间的关系,我只能给他们提供一个信息——我离婚了,我身边又有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们只能接受这一现实。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乘班车赶到了镇上。一下车就看到了来回踱步等待的刘文安。虽然十几年不见,但他同学时代的轮廓还在,像是同学时代的拉长版,高了,胖了,黑了,茂密的胡茬象征了风霜的磨砺,只有一张厚实的下唇依旧保持了当年的风貌。和老同学握完手,介绍了小婉,我们便随他向他家走去。一路聊的过程中,我才知道,刘文安已是副镇长,家就在镇政府大院。说是大院,其实并不大,只四幢楼,都不高,楼与楼间距很宽,一道土灰的围墙上面拉着一道铁丝网,隔出了与外面的界限。每幢楼前都是一片铁丝、竹条之类围起的菜园。院子里的树倒是很多,高的是杨树,矮的是柳树,但树叶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片,几只灰色的斑鸠和黑色的乌鸦站在树枝上,缩着头,像是为逝去的秋天默哀。菜地上,草坪上,到处是堆积的黄叶,透出北方季节特有的肃杀与萧瑟。

我们进去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地,一间卧室的门关着。老同学说,可能是睡着了,最近她特别能睡,大部分时间在床上。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面喝茶,一面低声闲聊。卧室传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老同学进了卧室,我们听到老同学轻轻地拍打声,像是拍背。咳嗽声渐渐平复了,老同学说着我们来的消息。一会儿,我们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说,让大平进来吧。

看到英子的时候,她的脸一半隐在窗帘的阴影里,一半沐浴在窗户透过的阳光里,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明暗世界。沐浴在阳光中的一半,仿佛透明的一张纸,除了阳光下清晰可见的几根细如游丝的血管外,那脸几乎是纯净的白,似乎任何的光线都可以穿透。又感觉很脆,随时都可能折断或者碰碎似的。暗处的一半,因为隐去了苍白,反显出一种病人的真实的黯淡。英子的脸实在是过于瘦削,脖颈细得像鹅,少女时代的酒窝已经被岁月彻底填平,高高的鼻梁显得像刀削一般,让人想起枯枝上立着的一只孤单的鹰。这是英子吗?是在我心里活着的英子吗?这个眼前奄奄一息的英子与那个少女英子的联系在哪呢?我的心吹过一阵寒风。

英子的眼窝慢慢沁出两湾泪水。她虚弱而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低低地道,没有想到让你看到的是这样的丑样。你媳妇真漂亮,我真羡慕她。小婉握住英子的手,眼里是无法掩饰的悲戚,我知道你是大平的同学,我叫你姐姐吧!大平虽然从未说过你们之前的事,但我猜想你们曾经有过一段难忘的感情。大平从知道你的消息起,一直心神不安,可见他心里留着你的位置呢!他是那种把过去藏在心里的人,是个好男人。英子艰难地转了一下身,喘了口气道,我是捱日子的人啦,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我和大平其实也没有什么,说感情那也是不谙世事时候的事,他上大学后,我写了好几份信他没回,我们就断了。不怨他,我们本就不可能有结果。我们当时都很傻。

英子停下,歇了一会,继续道,可能是我这人太认真,什么都想有头有尾,我就在文安跟前念叨了一下,没想到你们真来了。真得谢谢你们!英子抬起另一只手放在小婉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摸着,泪水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屋子里静极啦,能听到树叶飘落的沙沙声,能听到心脏的跳动声,空落而寂寥。

英子抚着小婉的手,继续道,我和大平那时候有个约定,四年后如果我们各自有了婚姻,一定让对方看看自己选的人,没想到今天还真实现了。我还有样东西要给大平,虽然已经没用了。英子双肘撑在床上挣扎着,说,我要起来。小婉抱着扶她坐正,刘文安拿枕头垫在背后让英子靠在床头靠背上。

英子喘了一阵,慢慢平复下来,脸上竟然有了一点血色。英子把目光转向刘文安道,文安,你去打开我衣柜,最下面一层有一条驼色的围巾拿来。那是折叠得四方四正的编织品,英子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会,缓缓打开,是一条很宽的毛线编织的围巾,驼灰色,两端底部用红毛线勾了两个心形!英子抬头看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这围巾我从秋天织到冬天,想赶在第一场大雪来临前围在你脖子上。完成的时候,断了音信。我犹豫好久,终究没有能寄给你。它已经安静地藏在我柜子里好久好久,我觉得还是应该给你,它原本就是你的。我不该那么小气,知道不可能在一起还计较回信不回信的事。哎,人的命天注定,该了的了啦,轻轻松松地走最好。

英子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坦然地道,大平,这是给你织的,今天交给你,算是个念想吧。我捏着围巾,鼻子有些发酸。从看到英子那一刻到现在,我一直都没怎么说话,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英子还念念不忘那段早已发黄的感情。就像这条已经显得无用的围巾,依然穿越时光而来,赋予那段时光真实的质感。结果是命定的,我不想给英子一个虚弱的安慰,但我想至少应该在她最后的时光,听到我真诚的解释吧!眼前存在的不一定真实,已经过去的也不见得是虚无。我刚张口说出英子,刘文安的手就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对我使了个眼色。我顿了一下道,英子,不要想得那么伤感,有时候留在心里的过去其实比现实要美好。英子粲然一笑,其实,见你一面只是为了证明那时候的一切不是虚幻的,不然,我一直都不能踏实。文安其实对我挺好,可惜我身体不争气,不能陪他到老。我走以后,你再找一个能陪伴你的女人吧!刘文安黯然地道,你休息一会吧,说了这么多也累了。英子点了点头,艰难地躺倒在床上,我们退出,刘文安关上了房门,把一声轻轻地叹息也关在里面。

坐在沙发上,我盯住刘文安一言不发。我想他知道我的疑问。刘文安看了我和小婉一眼,转身到去了书房,我看到他从书柜里挪出一摞书,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纸袋。他在窗台上拍打了信封上的灰尘,又用抹布仔细擦了一遍。走到我面前时,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一句话到了牙齿边,生生地被咬碎一样,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他的眼睛里罩着一层雾,像是迷茫,也像是无奈。他把信封递给我,说,你看看吧。一封也没有少。是对是错我都认了。说完,他的眼中的雾终于凝结成水,极不情愿地从眼眶里流出来。

打开纸袋,里面是同样经历了岁月磨砺的颜色泛黄的十几封信,那笔迹透出一种穿透岁月的温暖,令人想起那些田野里摆动的向日葵,看似漫不经心,却灿烂得让人心碎。

我明白了我和英子中断的原因。

3.

我常常想,假如没有刘文安,我和英子会怎么样?我们会像两个被虚幻的初恋迷醉的傻子一样,继续说着一些热烈的傻话,傻傻地规划我们未来的海市蜃楼。然后呢?等待海市蜃楼的自然消失,还是有一个人先告诉那是一个虚幻的景象呢?或者,我们像童话里说的,灰姑娘最终和白马王子生活在一起,下文又该怎样的结局呢?

虽然因为英子的状况,我和小婉甚至是刘文安都觉得气氛有点压抑,但刘文安坚持要尽同学之谊。他找镇政府食堂的厨师在家做了几个菜,安顿英子喝了粥睡下,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叙旧。也是在他低声地叙述里,那段空白的时光,在一片迷离的时间隧道中,发出真实的回声。

你考上大学后,我在村上当了文书。你寄给英子的信,邮局的人只送到村上,都是我捎给英子。英子寄给你的信也是先放到我这儿,等邮局的人来了,再让他带走。我知道英子天天盼着你来信,你也盼着英子的来信。刚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是替你们高兴的。但是,渐渐地,我觉得你们之间的关系少了很重要的一样,就是人间的生活味。你们同时陷进了自己编织的童话中不能自拔,但我知道,童话一旦破灭,你能够很快出来,而英子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我开始为英子担忧。作为旁观者,我很清楚,你毕业后不可能为了英子回到当初拼命要跳出去的农村。换了我,我也不会。你也不可能把英子带到你要去的城市,你没有城市的根基。你们不论怎样情投意合或者死去活来,都不可能有一个圆满的结果,伤害最大的其实还是英子。我那时真想骂你一顿,让你清醒清醒。后来,我就把你的信偷偷压下了。英子的信我也压下了。给你的牛皮纸袋里的信就是。我一封也没有打开过,一直保存到现在。我从来没有给英子说过,她一直以为信是你断的。我认为我这样做是对的,起码英子不会受到那么大的伤害。

那时候,我也没有想到要娶英子做自己的老婆。不是不想,是她从你们那段童话式的感情里还没有走出来,她的心里除了你根本没有放进别人。她对我说,她要等你四年毕业,她才嫁人。农村女孩像她这样很少,村里人都觉得她有些精神不正常,只有我知道她只是过于执着,过于认真。我和她结婚真的是在你大学四年后,她守了四年的承诺,把自己守成了农村大龄姑娘。我娶她并不是同情,我内心是喜欢她的,虽然我不赞同她什么事都较真。我们有一个孩子,你没有看到,在县城中学读高一,住校。一周回来一次。个高,长相很像他妈。

我到镇政府上班后,又把英子也活动到镇上安置了工作,一家人彻底离开了种田。前几年镇政府盖了家属楼,我们买了一套,就现在这。有了自己的楼房,我们全家当然都很高兴。谁知道,住上楼房不久,英子身体就出现了不适,腹痛、厌食、呕吐,我们以为是房子装修的气味引起的,又搬回平房,还是这样。县医院一检查,说可能是胃癌。赶紧到省人民医院找专家做了检查,说已经到了晚期。医院要做化疗,英子死活不同意。她说,她不想让医院把钱折腾光,把人变成秃头僵尸一样。她说,她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像人样。

从省人民医院回来后,她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有说有笑,好像根本不把自己当病人。但饭越吃越少,疼痛的越来越重,疼得无法忍受时,她就吃大把的去疼药。一头一头的汗过去后,又像没事人似的,忙这忙那,好像要把以前的日子和以后的日子都要补回来。其实,她越这样,我越难受。

刘文安讲到这里的时候,把身体仰到椅子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端起一杯酒,一干而尽。作为回应,我也将一杯酒一口喝下去。

刘文安擦了擦脸,端一杯晾凉的水走进英子的卧室。一会英子被他搀扶着出来,向我们笑了笑,向卫生间慢慢移过去。英子的睡衣空空荡荡,像是挂在树枝上晾晒的衣服,一阵风就可以飘起来。

那晚,刘文安安排我们在镇上的一家招待所住了一晚。送我们过去的时候,刘文安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那时候不是我压了你们的信,你会和英子一起生活吗?我默然不语。

第二天,我和小婉去告别。英子出乎意料地坐在沙发上,穿一件黑白相间的高领毛衣,似乎喷了香水,描了淡淡的眉,化了淡淡的妆,就连嘴唇也抹了淡淡的口红,整个人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虽然脸部的瘦削无法掩饰,但已经没有了形销骨立的虚弱感。令人更加意外的是她的头发,依旧乌黑发亮,整齐地梳在脑后,用黄色皮筋扎了个马尾,隐隐显出过去的影子。

英子靠在沙发上,脸上带着宽厚而淡然地微笑,拉着小婉的手,姐妹一般亲密。英子说,小婉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女人,有福。她说,希望小婉和我相伴一辈子。小婉一边点头答应,一边说我们以后还来看你。英子凄然一笑,从手上褪下一枚戒指,戴在小婉的手指上,说,这枚戒指送给妹子,算我的见面礼。不容小婉推辞,英子的手按在小婉的手上,说,留个念想吧!

走出镇政府大院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一片黄叶包围中的小楼显得孤单而凄凉。刘文安神色落寞地把我和小婉送到汽车站,把装着我和英子信件的袋子塞在我手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像是要躲避我们的目光。也好,免得我们告别是不知道说什么而难堪。

和英子的这次见面,我自始至终是恍惚的,总像有一层雾隔在我眼前,隔在我脑海里,把我已往的岁月与现在拉开了距离。就连面对英子时产生的隐痛也像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发生在与我不相干的时间。英子在一个地方,我在另一个地方,一团气流模糊了视线。

直到一周后,我收到刘文安发来的短信,那团雾才倏然散去,我忽然心里一痛——不是遥远的隐痛,而是真实的揪心的刺痛!

英子昨夜离世……下午她自己起床,穿好衣服,就是你们走时的那套,也描了淡眉,化了淡妆,抹了口红,头发扎成了马尾……她走的安静,面带微笑……她说死也要死得了无遗憾,她大概是做到了……

我一遍又一遍读着短信,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英子走了!那片时光却从遥远的地方款款地向我走来。

我慢慢打开刘文安保存的信件,一封一封读起来。

大平:

上次寄给你的信不知道收到否?没见到回信,我总是失魂落魄。我好羡慕你们的大学生活,一定很有意思吧?你都看什么书呢?能讲给我听听吗?

家里开始秋收了,忙碌了。干一天的活,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不说了,等秋收结束,我给你织一条围巾,冬天第一场雪来的时候,围在脖子上,保证让你暖暖和和。

注意身体!

你的英子

10月9日

英子:

好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是不是病了,还是别的原因?

进了大学才知道,我以前读的课外书实在太少太少,可以说少得可怜。外国文学名著除了你借给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外,我连一本完整的都没读过,实在惭愧。现在我除了上课、吃饭、睡觉的时间,其余时间都用在补读老师开出的必读书目上。我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我的愿望是毕业后当一个作家,这样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在一起。我写,你抄,好不好?

一定给我回信!

爱你的大平

10月10日

大平:

这两天我感觉非常不好,满脑子都是为什么?

我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我们之间真的是纯粹的友谊,根本算不上是爱情。但即使是友谊,也是美好的。谁说男女之间就没有纯粹的友谊呢?我非常珍惜它,即使以后可能中断,我也会把它放在心里,一直放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美好的东西就像陆游诗里写的“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坚信美好的东西一定是世界上最珍贵的。

盼你来信,即使你想结束,也请告诉我。我能接受任何结果,不愿了无生息。

英子

12月25日

亲爱的英子: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你难道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有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哪怕我们最终不能在一起,也要像朋友一样,把自己的伴侣带给对方相见。难道你真的忘了?

我知道农村生活一年到头都忙忙碌碌,我知道你本不该在那风吹日晒的田间干那些粗苯的农活。你姣美的面容和一颗善良而敏感的心,本应安放在另一个世界,可是命运太残酷!你能忍受得住吗?

我现在越来越喜欢文学,我觉得文学的世界是那么美好,它调动了我所有的喜怒哀乐!

盼你回信,别无声无息不理我!

爱你的大平

12月13日

大平:

我知道我们该结束了,虽然这种方式我一点也不喜欢。

这段日子,家里来了许多说媒的,弄得我很烦。不知为什么,我很厌恶这样的方式,我希望我的婚姻由我做主。

不过,我不想这么快成家。我要等你大学毕业。不是为了等你,而是给自己一个约定,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已经定下心做一个踏实的农妇。老天安排的就应该接受。这不是悲观,而是为了让心安定下来。

希望新的一年一切顺利!

英子

元月12日

亲爱的英子:

你是要了结我们之间的这段感情吗?为什么不直接说,而要用这种方式呢?

我知道我们对于未来的认识都很肤浅,但不代表我们不可以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未来!

这几天,我常常想起那片灿烂的向日葵,想起第一次握住你的手时电流通过全身一般的震颤,想起你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好,想起你轻盈地迈过田埂时那婀娜的身姿……总之,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包括你身上芬芳的气息都让我深深地沉醉。可以说,没有你爱情的激励,我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和愿望,更不可能有我现在的大学生活。

然而,一切都要结束了吗?但我仍会把与你有关的一切深深藏在心里。

祝福你!

仍然爱你的大平

元月19日

…… …… …… ……

我闭上眼睛,任由泪水簌簌地落下。我的眼前绚丽着一片金黄的葵花林,葵花林里满是英子跳跃的身影,捏着辫梢羞涩的笑容,那弥漫在田埂上的动人的芬芳……

小婉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坐在我身旁,轻轻地说,也该让她读到这些信吧?!不然,她心里不安呢!她认认真真地活了一场,你也应该认认真真活给她看,也不枉她对你一番心意。

我默默地收好信,下楼买了祭奠品。

这晚的南山,清风习习,月光如水。我和小婉沿着山路爬到半山腰找到一块空地,摆好祭品,烧了纸钱,又一封一封地烧了那些发黄的信——愿所有的遗憾都化作这袅袅青烟随风而逝吧!愿英子的在天之灵永远安宁!

4.

假如没有和英子的这次见面,那段时光,或者代表那段时光的感情,是不是会像风中卷起的一阵尘土,了无痕迹呢?假如没有这次见面,我和英子是不是会像曾经熟悉的陌生人似的,偶尔想起,像轻风拂过水面,只是泛起一丝涟漪呢?英子了结的心愿,我以前对于婚姻的厌倦会不会与英子冥冥之中有着关联呢?

一连几天,我陷于一种无止境地混乱里,心乱如麻。我与已往岁月的联系到底在哪?

小婉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似乎与我拉开了某种距离。

那天,她终于钻到我床上。她的乳房以柔软的力量抵达我脊骨的每一条神经。她的气息在我的背部制造出一处又一处热乎乎、痒酥酥的漩涡。她的手在我的胸前春风般滑过,激起我内心的涟漪。我刚一转身,她的嘴唇就热烈地迎接我,那温热而芳香的气息像火焰的神经,顷刻之间击中了我。我们紧紧地相拥着,亲吻着,用夜色一样无所不在的爱浸润每一寸肌肤,每一寸神经。

小婉发出迷离地呻吟。我在那曲径通幽处,小心翼翼地缓步前行。小婉的手搂到我肩上,给了我一种我能理解的微弱的暗示的力量。顺着这力量,我酣畅地抵达了小婉身上从未抵达的胜景。瞬间,小婉发出一声沉郁的叹息一般的呻吟,仿佛来自深深的山谷,经历了无数的冲撞、迂回,终于激荡而出,带着沉厚的意味,带着积蓄的委屈,也带着动人心魄的召唤。这召唤激发了我全身的激情和力量,我一往无前……

小婉在我怀里痛哭着,泪水在我的怀里缓缓滚落,又在我怀里变成丝丝带着体香的气息悠悠散去。我做了真正的女人,我终于成为真正的女人!

那晚,我们做了三回!一次比一次畅快,直到我们彻底地精疲力尽。小婉像是要在这一晚,将以前的耽误的快乐补回来。

小婉枕着我胳膊,仰起头,目光清澈地说,我想认认真真地做个女人,认认真真地做个妻子!我们结婚吧!

我抚着她的脸,道,四年后吧。我想给自己一个约定,娶一个相伴终生的女人!

小婉点了点头。低头看着那枚发出柔光的戒指,喃喃道,也许是她在冥冥之中让我做了完整的女人,她想看到我们幸福的在一起呢!

那晚,我们睡得无比香甜,就像窗外南山上的树木,沐浴在安宁的月光里。

2018年4月4日 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