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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警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武成  2018年05月07日09:09

1.

魏民国早晨离开家里的时候,老婆还在呼呼大睡。他站到父亲的床边说,他要去所上了。父亲睁开眼睛说,你忙,你去忙吧!不要给组织添麻烦。

魏民国到所上的时候,正是凌晨,清凉凉的山风从河沟里吹上来,有很明显的冷意。他进了派出所的院子,看见新来的年轻所长已经起来了,正端了脸盆儿在院子拐角的水池子边洗脸刷牙哩。他想这家伙起来得还早,看来不是个睡懒觉的人。他心里无来由地对新所长增加了几分好感。但他没有说什么,招呼也没有打一个,就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隔间的值班室里,小万还在呼呼大睡。魏民国站在值班室的门口,望了望值班室里小万蹬落在钢丝床下的左一只右一只的皮鞋,就晓得小万昨晚又睡得匆忙,又是没脱衣服没洗脚。这家伙每次都是,忙很了,瞌睡来了,倒头就睡。所不同的是,这次小万没有将帽子盖在脑壳上,而是随手丢在了床头桌子上,帽子口口向着天,看它那好像委屈得要哭的样子,魏民国就晓得小万这觉不但睡得匆忙,而且睡得心情不畅。魏民国想起昨晚自己没有在所上住,心里有一点点愧疚,赎罪一般急急忙忙收拾值班室和办公室。

镇不大,是个小镇,所以所上人也不多,除了新来的所长,就只小万和魏民国两个兵。小万年轻,会电脑,主要是负责内勤,什么户口啦档案啦文件啦,都是魏民国搞不太展的事情,魏民国有自知之明,虽然年龄有一点大,主要还是在外面跑,一河二沟的,但凡有什么事都是他去,他习惯了,更主要的还是他喜欢,拿官方的话说叫热爱。魏民国热爱山村警察这个工作。

所长洗漱好了,端着盆盆,进了办公室,很主动地和魏民国打招呼说话。魏民国瞅了这个新所长一样,他在心里有一些看不惯新所长很城里人的样子,但所长说的话他还是很用心地听了。所长说,昨晚你刚走,龙洞河村就报警说,牛丢了,小万去村上找了半晚上的牛,才回来一会儿。魏民国说,那咋不吱一声,喊我呢?所长听出来魏民国有些不满的情绪,其实魏民国更多的是不安。他有一些冤责所长说,不是说过,只要有事就叫我一声的嘛。深更半夜的,让小万跑。所长说,知道你累的很,家里又有老人要伺候,就没有叫。魏民国有一些不满地望着所长——他有资格不满,所长是新所长,他可是这所上的老人手,经过的所长少说也有七八个了。你让小万一个人去的?魏民国问。所长说,那哪能呢,我和小万一起去的,好在天快亮的时候把牛找回来了。魏民国拿眼睛望着所长,所长看出了他眼里的意思,就又补充说,哦,你是担心所上没人吧?我将红嫂喊了来,守了半夜值班室。刚才也回去休息去了。

魏民国真有些生气了。他走到所长的身边,气呼呼地把手中的抹布往所长的洗脸盆盆里一掟,说,你们还没有开除我吧?见所长有些不解地望着他,魏民国才又说,所里晚上有事,连做饭的炊事员都喊来了,怎么不喊我?这是咋么回事?真的嫌我老了?

所长明白过来,急忙笑着说,这不是想着你家里有事情嘛,怕你顾不过来。

魏民国说,家里事是私事,所上事是公事,怎么能搅和在一起?

所长才来不久,虽然早就知道魏民国,但对他的性格毕竟还不太了解,就有点发愣。正不知如何作答时,办公室的电话适时的响了起来。所长急忙抢着去拿起了电话,喂!我是派出所!所长对着电话说。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激越的声音,喂!是派出所啊,我找派出所,我找老魏啊!派出所的老魏,魏民国!所长急忙将电话递给了魏民国,魏民国刚说了句,我是魏民国,电话那头的女人就气急败坏地说,喂!老魏啊!你快来啊!范老二要讹我的鸡,还打我,要打死人了!

魏民国挂了电话就往外走。所长问,是哪里?魏民国说,是泗水沟的老柳打的电话,在打架。所长说,我们俩去吧,按规定出警得两个人。魏民国说,哎呀,山老扒里讲个什么规定啊,那是你们城里的规定。这里没得这么多规定,要按规定,你得给我配一辆警车!

所长被噎了一下,脸有一些红。所上只有一辆警车,要用的时候,老打不响火,多数时候要用人推。好不容易响了吧,声音被火车还大,速度呢又比蜗牛还慢。所上指望它来出警办案,是穿了底底的夜壶,用不得。

所长无言以对。

魏民国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对新所长的话说得太冲,走到院子里发动自己的摩托车的时候,他又回过头对所长说,你也搞了一晚上了,就安心歇息一会儿,我晓得他们的套路,不会有啥大事情的,真有大事情,你不用说,我也会按规矩来。我毕竟也算是个老警察了。

2.

也真是没有什么大事情。

头一天晚上老柳关鸡笼门的时候,发现她家的一只母鸡不见了。那母鸡是她才从二妹家捉来,准备抱小鸡的,是纯种的乌肉鸡,捉来养了还不到三晚上,却不见了。老柳提了个手电屋团屋转,旮旮旯旯都找高了,连茅厕里都搅了两边,连根黑鸡毛也没有找见。老柳就起了疑,一晚上瞌睡也没有睡好,第二天天刚放亮,她就去查看坎下范老二家的鸡笼,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只黑母鸡正卧在范老二家的大红公鸡的身边,一副相亲相爱的模样呢。老柳当时就气炸了,不管三七二一,从鸡笼里薅了黑母鸡就走。

可是范老二不晓得啥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拦住了她。

范老二不但拦住了他,还一把将老柳怀里的母鸡夺了过去。老柳一时愣住了,平常还算麻利的嘴竟然不晓得说什么了,只将一双眼睛睁得像牛眼睛样的瞪着范老二问,你,你,你干啥?

范老二抱着夺过来的鸡,毫不示弱地反问她,你干啥?

老柳说,我找我的鸡。

范老二说,这明明是我鸡笼的鸡,怎么是你的鸡了呢?

老柳是又气又急,越发地说不出话了。说不出话了就不说,就动手,就抢。两个人撕抓起来,鸡也飞了,狗也叫了,惊动了两家的人和周围邻居,好不容易劝解开了两人。老柳气愤难平,腾出空来就给魏民国打了电话。

魏民国赶到泗水沟时,两个人还在对骂。魏民国将摩托车在坎下熄了火,取下帽子,将头发捋了一捋,再将帽子端端正正戴了,才开始往坎上走。一只站在坎边子上的狗,首先发现了他,冲他叫了几声,继而又认出了他,狗就有一些不好意思,掉头跑到屋后去了。

有人看见了魏民国和他的一身警服,就喊一声,魏公安来了!对骂的两人都住了声,一齐望他。

魏民国问,是啥子卵事?一个个都像是吃了枪药似的,骂的那么难听!我还以为是到了野猪窝里来了,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两个人争着诉说。

魏民国说,一个个说,未必哪个先说就占理了。

于是就一个个说。都说完了,魏民国也听清楚了,他喝干了他们泡来的一杯茶,然后问,母鸡呢?你们争的那只母鸡呢?两家人都找那只母鸡。哪里找得见那只母鸡了,啥鸡都没有看见。

老柳说,肯定是跑到竹园去了。它们就喜欢在竹园刨。

魏民国说,给我把它抓来,我倒要看看是只啥子鸡,未必是只苏妲己?害得朝内纷争四起,祸战连连!

围观的其他人都笑起来。

鸡被捉了来,递到了魏民国的手上,魏民国用手摸了摸鸡的头,鸡转动着脖子,啄了一下魏民国衣服上的扣子。魏民国夸赞说,是只好鸡。然后对老柳和范老二说,你们的事我都听清楚了,你们俩都没有错,全是这只鸡的错,现在我将这只鸡带回所上关起来,你们没意见吧?

魏民国问范老二,范老二说,没意见,你把它杀了都行。

魏民国又问老柳。老柳叫起屈来说,那鸡是我从二妹那里捉来抱鸡娃的,你关了它,我还怎么抱鸡娃啊?

魏民国说,老柳,你说的对,你是个人嘛,你怎么抱鸡娃?还是把鸡给你抱鸡娃吧。魏民国说着,将母鸡塞进了老柳的怀里。

范老二没有反应过来,望着老魏说,魏公安,你咋断的案啊?你咋就把鸡给她了?

魏民国指着范老二说,你个范老二,哪个不晓得你了,如果真是你的鸡,你舍得要我捉起走,还说要我杀了,你有这大方?

魏民国又问围观的人,他范老二有这么大方吗?这案还要断吗?你们啥时候见过范老二舍得炖过一次鸡吃?鸡毛都要卖钱,都舍不得吃,还那么畅快地让我把鸡捉去杀了,鬼才信呢。

周围的人都笑了说,走吧走吧,别扯皮了,耽误做活路的时间了。一哄都散了去。

魏民国又喊住老柳说,老柳,你还是将你家老权喊回来,现在外面又挣不了个啥钱,还不及回来好好养鸡。老柳一连声地答应着,抱着鸡欢欢喜喜回坎上屋里去了。

魏民国却没有急着走,他要范老二给他再添了茶水来。范老二还有一些羞赧之色。魏民国就讥笑他说,你个老二啊,都几十岁的人了,还和一个女人争一只鸡,就是争赢了,你合算吗你?范老二说,那婆娘,哼!太持强了,就是想治一治她。

魏民国就说,不说了,你不丢人我还嫌丑呢。就将范老二大女儿寄到他卡上的钱掏出来给了他。又问他老幺的情况。范老二的幺儿子前年犯了事,在牢里关着。去年,魏民国带了范老二去探过一次监,范老二哭得稀里哗啦的,说他最心疼这个幺儿子了,哪晓得书没有读出来不说,跑出去打工,还关起来了,魏民国虽然嘴上骂范老二说,都是他从小惯使坏的。但背地里也为这事操了不少心,这一切范老二也是晓得的,不然他哪里会那么听魏民国的话。

从泗水沟回来,快到镇上时,魏民国的手机响过不停,他只好将摩托在路边停了。电话一接通,他就听见所长在电话里说,你快去清水沟一趟,那里有人服毒了。

3.

挂了电话,魏民国调转车头往清水沟去。进沟还没有走多远,他就碰到了沟里的邓双儿开着他的三马子车,“呼隆隆”跑过来,见了他也不减速,急吼吼直冲了过去。

魏民国忍不住骂了一句,感觉到车上挤了不少人,就停了摩托回头张望,只见到三马子的后半身一甩,拐过弯就不见了。魏民国正迷惑着,清水沟支书的老式嘉陵一点声音也没有的滑到了他的跟前。支书的后面还带着个人,是清水沟村二组的小组长邓老陆。邓老陆见了他,没等嘉陵停稳当就跳了下来。邓老陆结结巴巴地说,我大哥的老大,邓福全,就是邓双儿的哥哥,他,他喝老鼠药了。

魏民国问,是不是刚才三马子上拉着的?两个人都说是。魏民国就让邓老陆坐他的摩托车走。魏民国长按着喇叭,三个人不要命地追那辆三马子,一直追到卫生院门口。

邓福全送到卫生院的抢救室里已经开始抽搐了,几个人都按不住他。医生说要给他洗胃,可是管子怎么也放不进去,等拗开牙齿,好不容易将管子下进喉咙里去,邓福全停止了抽搐,没有了一点声息。医生看了他的瞳孔,又号了脉,听了胸口,摆了头说不行了,已经没了。

有女人就嚎啕大哭起来,以头撞地,伤心欲绝的样子。邓老陆骂道,哭,哭个毬,都是你害的!邓双儿则抱了他的哥哥,浑身筛糠一样哆嗦着,欲哭无泪。魏民国看到这一切,在心里不免长叹了一声。

所长也早已到了。见死了人就急忙问情况。魏民国和他进了院长的办公室。魏民国郑重其事地对所长说,我怀疑这不是一般的服毒事件。所长问,有什么根据啊?魏民国就将邓福全和邓双儿兄弟俩的事情说了。

原来这邓福全以前一直在外面打工,留下女人在家招呼老娘,带娃儿上学。有一次,魏民国去清水沟里,路上碰到了邓福全的儿子放学回家,魏民国就用摩托车带了他。路上才上小学二年级的娃儿对他说,我晓得你是警察,有人和我妈妈打架你管不管?魏民国说,管,怎么不管啊。娃儿说,我双儿叔天天晚上和我妈打架,你把他抓起来!魏民国当时听了一愣,下意识地问,你双儿叔怎么和你妈打架了?娃儿说,我双儿叔把我妈拵到底下打,把我妈都打哭了。又说,你有手铐子,你把我双儿叔铐起走。魏民国一听不是回事,急忙叮嘱娃儿说,这事你不要对别人乱说了,我晓得就行了。娃儿很敏感,从魏民国说话的口气里,似乎感觉到了这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情,就点头答应了。

那天魏民国将邓福全的娃儿送回了家以后,就从自己的电话本本里找出了邓福全的电话,三天一连打了五个电话,说在镇上给邓福全找了活路,硬是要邓福全在天津辞了工。那一段时间,也正好是镇政府撤乡变镇,各办公室都要重新粉刷墙壁,魏民国就硬性要镇上将活路给了邓福全做,而且说这是关乎稳定的重要举措。活路做了两个月,魏民国也给邓福全继续做了两个月的工作,邓福全终于答应了不再外出打工。谁知不到半年就出了这事。魏民国后悔不迭,说真不该喊他回来,害得他将命也丢了。

听了魏民国所说的情况,所长立即重视起来,将小万也叫了过来,说先将邓福全的老婆和邓双儿带到所上去问情况,这里就给县局打电话做了汇报,县局说马上派人上来。

不到天黑,邓双儿就交代了一切。

4.

魏民国气封了喉,在县刑警队到来之前,他当着所长的面狠摔了邓双儿两个耳掴子,并骂道,你这不知廉耻,猪狗不如的东西,老子打死你!魏民国还要打,被所长挡住了。所长说,你这是违犯纪律的,你别忘了你还是个老警察啊。

魏民国犯了倔,他把随时都穿得板板正正的警服脱了说,我是老警察,我不穿警服了,打他行不?我不穿警服了就是他表叔,表叔打表侄子总行吧?

小万抱住了他。

所长则严肃地对他说,谁打也不行!老子打儿子都不行呢,还莫说你个当表叔的。你真是在山老扒里待久了,别以为山村警察就不是警察,就不受警规条例制约了。

所长的话不软不硬,让魏民国住了手。但他仍然在院子里将邓福全的老婆和邓双儿这一对狗男女痛痛快快地臭骂了一顿,引得镇上围观的人都给他鼓掌说,老魏,骂得好,这一对狗男女给我们都丢了脸,千刀万剐不为过。所长气得不行,认为魏民国给警察也丢了脸,吆喝着将围观的人都撵走了。

镇是全县最偏远的镇,离县城要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等到县刑警队上来时,天已经黑了。

魏民国在天黑之前抽空回了一趟家。老婆正在喂猪,唤猪的声音响彻天空。魏民国来不及和她打招呼,径直进了他父亲的屋。父亲似乎已经睡着了,但他一进去却又睁开了眼。

父亲说,你啊?一走又是一天啊!

魏民国说,所上有事,脱不开身。

父亲做了个点头的意思说,晓得,你忙,不要给组织添麻烦。又歉疚地说,只是拖累了你媳妇儿啊。

魏民国给父亲整了整被子说,你看你,我们当后人的,伺候你是应当的,说什么拖累啊?

父亲就闭了眼睛,不再说啥子,似乎是睡着了。魏民国到灶屋里,见还有大半锅猪食,就晓得猪还没有喂好,找了另一只猪食桶,将猪食都舀进桶里,满满一桶猪食提了,给老婆送了去。老婆说,爹今天好像肚子吃坏了,一天拉了四次。他问吃饭呢,怎么样?老婆说比昨天吃的少,精神也不好,怕是要找个医生来看看啊。魏民国帮老婆把猪食倒进了猪食槽里后说,明天吧,今天晚了,没时间。

老婆没有吱声,提了一只空桶走了。魏民国提了另一只桶,跟在她的后面说,我晚上得到所上住了,那个清水沟的邓双儿把他的哥哥毒死了,你晓得不?老婆没好气地说,你在街上击鼓骂曹,街上哪个不晓得?又说,你给大妹打个电话吧,让她晚上过来给我作伴,不然我一个人哪里招呼得过来啊。

从家里回到所上的时候,刑警队的人已经一人吃了一大碗面条,有人已经添了第二碗。红嫂给魏民国也盛了一碗端到桌上,又取了筷子递给他。刑警队的李队长就开玩笑说,还是我们老魏玩的大啊,不但有专职炊事员,还有专职服务员,晚上不会还有专职煨脚员吧?魏民国正了脸说,别乱说,她是我侄女儿。大家都笑起来。

刑警队办事麻利,吃了饭也不休息,就在所上对两个狗男女进行了初审。和李队一起来的还有冯队。他们俩本是同学,现在是搭档。二人配合默契,三战两合就将事情问清楚了。邓福全在外打工时,留在家里的老婆和邓双儿勾搭在了一起,邓福全回来后,二人为了达到长期苟合的目的,就密谋将邓福全害死。前几天,邓双儿在清水沟口卖了毒鼠强,今天早晨十点多,有一些感冒的邓福全起床后,他老婆就将毒鼠强拌进剩饭里,让邓福全吃了,后来毒性发作,二人害了怕,喊叫起来,又赶紧将邓福全送进了卫生院,谁知道还是迟了,最终出了人命。

基本的案情弄清楚后,刑警队就连夜在所上开了会,一组人一清早将两人犯送到县上,另一组人继续留在镇上。留在镇上的又分了几个小组,调查人证,搜集物证,解刨尸体等。个子矮小的李队长办事十分干练,任务分配明确具体,并要求一天之内都要完成任务,除非有特殊情况,概不例外。

魏民国本来是分配到所上值班,但他坚持要去现场,说自己熟悉情况,最后李队也同意了,让小万留在了所里值班,魏民国则和所长分配到一个组。组长是刑警队的一位也很年轻的刑警。魏民国有一些不服气,和所长嘀咕,你好孬也是这儿的所长,不叫你当组长,却叫别人当组长,真不拿山村警察当警察。所长要他别乱说。所长说,刑案都是刑警负责,我们只是配合。这是规矩!魏民国还有一些不服气说,尽是一些不合理规矩。所长就说,你要是不讲规矩,就让李队安排你还是留在所上值班算了。魏民国这才不再吱声了,坐了刑警的车一起去清水沟邓家老屋场。

5.

根据邓福全女人的交代,装毒鼠强的药袋子扔进了茅厕,一并扔进去的还有还有拌药的筷子。邓福全吃饭的碗筷,女人交代已经洗了,说是放在碗柜底下,准备以后当猫碗。魏民国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提取到这些东西,这些都是重要的物证,一样都少不得。

弯弯曲曲的乡村路,年轻的刑警却将车开的飞快,就像昨天邓双儿开的三马子一样。魏民国想要吆喝他开慢一点,但想想所长说的规矩,就忍住了没有做声。

邓家老屋场在清水沟垴上。他们到了后,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肃然。到了邓福全家,屋里没有一点准备丧事的迹象。邓福全的尸体还在卫生院的太平间放着,等着解剖,没有拉回来。邓福全的老娘大概还不晓得儿子已经死了,见了魏民国就问情况,魏民国不忍说出实情,只说是还在抢救,让她不要操心。老婆婆擦着眼睛,嘴里嘟哝着也不晓得说的啥。魏民国不愿再和她多说,领了刑警和所长径直就进了灶屋。

在灶屋的碗柜底下,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只洋瓷碗。刑警拍了照,又用袋子装了,出来又问老婆婆,平时吃饭都是在哪里吃?老婆婆说,她吃饭还好,一顿能吃两碗半。再问,老婆婆还是答非所问。魏民国就说,不用问了,肯定是在火炉屋吃饭,我们这都是这样。刑警就又对着火炉屋拍照,又拍了吃饭的柴桌儿。老婆婆望着刑警拍照的闪光灯一闪又一闪的,惊疑的神色从脸上的沟沟壑壑里滚出来,使得她身体也抖抖索索起来。魏民国去拉了她的手,安慰她说,你不要怕,这是拍几张照片。老婆婆这次到听得清,说,照相啊?魏民国说,对,就是照相。老婆婆这才安定下来。

三个人又去了茅厕。找到粪坑,是人畜合一的一个大粪坑,粪坑里是半坑的黑色粪水,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龙潭。魏民国看了看地势说,这是把屋檐水也放进了粪坑里啊。

所长拿了粪坑边的长把舀粪瓢放进粪坑里,试了一下深浅,忍不住咋了一下舌头。刑警说,那没办法,要在里面找啊。怎么找?总不能脱了裤子跳进粪坑里去吧?即使跳进粪坑里去,这黢黑的粘稠的粪水里这也找不到啊。最后还是魏民国想了主意说,只有将粪坑里的粪水都舀出来,舀到地里后,看能不能找到。

只能是这个办法了。三个人找来了粪桶,开始一桶一桶地往地里舀粪。舀一桶,倒地里后,就用棍子刨一通,他们一口气干了三个小时,粪坑的粪水舀了大半出来了,可他们要找的东西一样也还没有找到。

年轻刑警有一些着急,拿了手机给李队打电话,可是一点信号也没有。魏民国告诉刑警,到屋山头的大椿树下去打,他说他们这屋场就只那地方有信号。刑警爬上去,果然就拨通了电话,回来说,魏叔,你咋晓得那地方有信号啊?魏民国忍不住有一点小得意地说,山村警察,这些情况都不晓得咋能行。年轻刑警露出了由衷的敬佩说,今天喜得魏叔也来了。

其实魏民国对两位年轻警察也越来越有好感了,两位干起活来不计较力气,不怕苦,更不怕脏,两个人的脚和他的脚一样,都被粪水浸透了,甚至裤管上都溅满了赃物,但两人没有一丝顾忌。魏民国在心里赞赏着这两位年轻人,又问,李队咋说?年轻刑警说,李队让继续找,说把茅坑掏干也一定要找到。三人又加紧干起来。

太阳快当顶了,浇倒在地里的粪便水,在太阳的照射下,升腾起灼人的雾腾腾的蒸汽,阵阵恶臭扑鼻而来,似乎要把人熏倒过去。年轻的刑警虽然找来了一次性的口罩三人戴了,但也挡不住那气味的强大的冲击力。魏民国年纪大一些,胃功能不好,干呕了好几次,但见两个年轻人毫不畏惧,他便强忍住了。内心对两个年轻人也更佩服和敬佩了。

终于有了收获。先找到了一只筷子,接着又找到两只。刑警把三只筷子都放在一边,继续在粪便里拨弄,正拨弄着,李队带着人赶来了。

李队见年轻刑警用棍子在粪便里拨弄,很是不满意地说,怪不得你们找不到,你们这么找,天黑也找不到。说着,戴了塑胶手套,伸手就直接在粪便水里用手摸起来,一路晒口摸过去,摸出来四五个塑料小袋子,有洗发膏的,有方便面的,还有安全套袋子,李队将这些放在一边,又是一路晒口摸过去,就找到了一个毒鼠强的袋子。年轻刑警也学了李队的样,也摸出来了一个。李队说应该还有一袋没有用过的。他们就继续舀,继续摸,最终也找到了。李队对魏民国扬起一只满是粪便的手,露着黄牙说,怎么样?老魏,你以为刑警这碗饭是好吃的啊?魏民国望着李队满是粪水的手,差一点又要干呕起来,他强忍住了,由衷地给李队竖了个大指拇。

6.

两天后,魏民国又去了清水沟。那时刑警队已经离开了,邓福全的尸体也拉回清水沟里安葬了。县公安的网上还发了一条消息说,我局刑警队神速出击,十二小时侦破杀人投毒案。小万在电脑上看了说,老魏,你看那上面还写的有你呢。魏民国在电脑上看了半天,才看到一句话和自己有一点点关系,那句话说,镇派出所的老民警也顾不得休息,配合刑警作战。魏民国笑了一下。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小万说,怎么了?你怎么好像还不高兴呢?魏民国对小万说,没怎么,他要去清水沟一趟。说走就走,站起来就出了门。

进沟的时候正好是小学校快要放学的时候。魏民国就在小学校的门口等了一会儿,学生都走完了,他才看见邓福全的娃儿蔫蔫的从学堂出来,一副霜打的秋茄子样。魏民国冲他喊了一声,嗨!娃儿望了魏民国一眼,没有理他,躲闪着准备走过去。魏民国说,嗨!你不认识我了?我带你回去啊!娃儿停下来,望着他,大人一样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口气叹的魏民国差点掉下眼泪来。他把车子支好,过去将娃儿抱到了车上,娃儿不挣扎也不说话,伏在摩托车的前油箱盖上哭了。

魏民国带着邓福全的娃儿到邓家老屋场时,那天他们倒在地里的粪便的臭气还没有消失,余味还浓,而魏民国却有恍如隔世之感,等到见了邓福全的老娘,魏民国更是如梦中一般,也才不到三天,老婆婆的头发便似乎全白了。她坐在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的山,好像死了一般。魏民国的心再次寒了一下,他在老婆婆的身边蹲下来,问,我是老魏啊,你认不得我了?老婆婆很漠然地扫了魏民国几眼,说,我认不到了,我眼睛也不行了啊,陡然花了。魏民国就回头问邓福全的娃儿,这几天你们吃饭怎么弄的?娃儿说,在幺爷爷他们哪里吃。

正说着,邓老陆过来了,见了魏民国就叫起苦来,那两个狗男女把人害死了啊!死的死,关的关,就剩下这一老一小的,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魏民国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就对邓老陆说,你是邓家长辈,又是组长,这个事你还得要拿个主意,总不能眼看着一老一小的饿死吧。邓老陆说,你说咋整呢?我这几天脑壳都是晕的。魏民国说,别急,我将村上的干部喊了,一会儿来商量个主意。

也不多久,村上的支书和村长也都来了,大家在一起商议了半天,最终确定一老一小暂时先在邓老陆家吃饭,要邓老陆家多费一些心,这边由村上到镇上去想一点办法,看能不能从低保上弄点钱。魏民国说,他也要到镇上去争取一下,犯法了的人当受处罚,但没有犯法的无辜的人不能受牵连,这才是人性化。魏民国适当的用了个流行的词,显示了他和村干部不一样的水平。

从清水沟回来,魏民国就去找了所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所长很赞同他的观点,主动和魏民国一起去找了镇上的杨书记,杨书记很感动,说这也是镇上应该考虑的事情,你们公安都想到了,镇上更不应该推辞,就喊了镇长来,商量先从民政救济上考虑一些救助,后期再来靠低保的政策,总之,不能让一老一小两个无辜的人遭罪,给社会带来新问题。

魏民国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从镇上出来,就往回跑。这两天他忙着所上的事情,每次回家都只是打个照面,父亲的病情似乎有一些加重,晚上叫来了大妹帮忙招呼,可白天的屎尿和翻身擦洗都是老婆一个人的,也真是难为她了。魏民国从心底里感激他的老婆。老婆长的不是很漂亮,可是心眼好,对人实诚,这比啥都好。魏民国是过来人,他比谁都明白,长的好有啥用啊?当不了饭吃的。

魏民国急急慌慌往屋里赶,在街口上碰到了搞个体的罗医生。瘦得麻杆样的罗医生,背着个当年赤脚医生用的医疗箱问他,老魏,你急急慌慌跑个么子嘛?魏民国说,我这会儿有空,回去看下老的。罗医生说,你莫急,我刚从你家里来,你老的我去看了,应该还有一段时间。魏民国谢了他,也没有减慢速度,几大步迈回了家。

7.

老婆又在洗一大盆父亲弄脏的床单被褥,见了魏民国就叫,要累死我了,爹这几天好像大小边都管不住,这样弄下去,把我累死也洗不赢啊。魏民国问今天又屙了几次?老婆说,一早就屙了四次了,怎么得了?

魏民国想这样屙下去,那不得把人屙没了,那个罗医生还说不要紧,这不是诳鬼话。他转身就进了屋去看父亲。

仿佛是有感应一般,魏民国一进去,父亲就睁开了眼,他望着魏民国似乎笑了一下,那笑给了魏民国一个假象,他感觉父亲似乎比前几天的气色要好,父亲说,又忙去了?魏民国说是,所上有事。父亲似乎是点了头,说,我知道。魏民国说,我去卫生院把肖大夫请来给你看看。父亲摇了头说,不用了,你忙。停一会儿又说了一句,你忙去吧!不要给组织添麻烦。

魏民国的心情有一点点难受和复杂。这年多来,每次见了面,魏民国都想多和父亲说几句话,但每次到了父亲的身边,却又不晓得说什么好了,父亲呢,也总是那几句话,你忙去吧!你忙,不要给组织添麻烦。从父亲说活的语气里,他听不明白这是怨责还是体谅,抑或更多的是叮嘱?内心里他对父亲寄予着说不出来的同情和怜惜。他想起父亲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父亲的精气神足得像一只虎一样,一天到晚的在各个村上跑,从来就不晓得疲倦。一河二沟老老少少的人没有不认识他没有不敬重他的。可是这样一个强壮有力的人,一退休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年轻时受过的腰伤后遗症也渐渐恶化,以至于行走也愈来愈困难。去年一场脑溢血差一点要了父亲的命,最后命救回来了,人却最终瘫倒在床。以前的精气神被抽得丝毫不剩,没有了一点踪影。

魏民国最初从警的时候,一心想当刑警,破大案,抓坏人,做英雄,可是父亲告诉他,就好好做一个山村民警吧,蛮好的。刚开始时,魏民国不理解,认为一辈子当一个山里的小警察,太没有出息。快要退休的父亲告诉他,别小看民警,民警作用大着呢。见魏民国不解,父亲就问他,有一条路在悬崖边,有一个人天天在悬崖边设置栏杆,防止有人摔到崖下去,还有一个人,在悬崖下,天天去捡摔下崖的尸体去埋,你说是在崖边设栏杆的人更有用,还是在崖下埋尸体的人更有用?魏民国想了好几年才想明白,他这个山村警察其实就是个在悬崖边设栏杆的人。他理解了父亲,也理解了父亲的另一句话,警察执法就是做人情,因为法其实就是情哩!

老婆在外面喊叫他,要他帮忙晾晒洗净的床单被套,老婆的一双手被水泡得有一些肿胀起来,显得越发的粗壮。魏民国心里汹涌着歉疚,他抢了老婆手里一床被单子,要老婆去歇息,自己就接着干了起来。一床被单子刚刚晾晒到绳上,魏民国的电话响了起来。魏民国想要忍住不理它,可电话却执拗地响过不停。老婆就说,你快接了吧,免得别人说我拖累了你。

电话是所上的,所长说,有两个外地人进了镇初中去闹事,让他快去一趟。电话一放下,魏民国戴了警帽,穿了警服就走。老婆晓得他的个性,什么话也不说,接着默默地继续洗那些被单子和被套子。

魏民国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离开后不久,他敬爱的父亲就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8.

丧事安排在第二天,按照魏民国父亲在世时的意思,不给组织添麻烦。魏民国就尽量将父亲过世的消息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但县局领导最终还是知道了消息。局长说,他亲自要上来送魏民国的父亲最后一程。

县局给父亲送了花圈,局长以私人名义也送了花圈。镇上也来了人,也送了花圈。陆陆续续的,消息就传到了各村……

按山里习俗,晚上的时候坐大夜,要在灵堂唱孝歌。魏民国不能脱俗,也请了歌师鼓手,但本镇各村的歌师鼓手没有一个人拿魏民国按风俗准备的红包,他们神情凝重地绕着魏民国父亲的寿棺,争相击鼓而歌,所唱内容皆是魏民国父亲生前的事情,句句都是缅怀之情,声声都是哀伤之意。魏民国听到后来,禁不住泪流满面。

清早出灵的时候,人越来越多,不但站满了魏民国屋前的院子,而且一直延伸到了20米开外的马路上去了。按照规矩,魏民国也请了专门抬棺的人,但同样,那些抬棺的苦力没有一个人拿魏民国所封的红包。他们不需要总管安排,更不需要孝子的跪请,全都主动的、争先恐后地做着应该要做的一切,而且做得十分的仔细和虔诚。

准备起灵了,人们全都自觉地涌向寿棺,黑压压的人群和他们脸上丝毫没有任何做作的凝重和哀伤,深深地震撼了魏民国。父亲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山村警察,他该是用什么样的情换来了这些人的情?魏民国再次想到了父亲的话,法就是情啊!

安葬了父亲的第二天,魏民国整理父亲的遗物,有一个抽屉里装满了父亲生前的荣誉证书,有县上的,也有市上的,还有省上的,最下面的是公安部颁发的通令嘉奖,而和通令嘉奖放在一起的却是一张最劣质的手写奖状,魏民国打开来看时,却是龙洞河村发的一张奖状:奖给优秀的山村警察。后面没有时间,却有密密麻麻的签名,魏民国仔细地看了签名,全都是龙洞河村的村民。

眼泪再次地模糊了魏民国的双眼,他站起来,向着那一堆奖状,一直站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