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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行纪事

来源:《朔方》2018年第4期 | 蔡文刚  2018年05月03日15:14

作者简介:蔡文刚,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农民日报》《中国社会报》《宁夏日报》《六盘山》,台湾《旺报》,以及美国《侨报》等国内外报刊发表作品数百篇,入选多种文学选本。

1

江南水乡是我梦中向往的地方。对于我,南方一直是个模糊的地理概念,具体是浙江、福建,还是上海、广东,我从没有想过。平日里,只是通过各种媒体了解祖国南方的每一寸肌肤,于是就把一种无名的思念悄悄寄托于南飞的大雁。我不知道这种思念源于何时、因何而起,以至于在许多个黄昏,站在向南的地方,看着遥远的南边,急于谋面的心情是那么强烈。

有梦就有希望。在北方还继续吹着风沙的干旱日子里,我乘坐飞机从浩瀚的云海,梦幻般地降落在了梦中的江南。福州,让我提前享受到北国家乡盛夏才有的温暖、湿润和绿色。穿一件衬衣,仍感觉很热,浑身潮潮的,那不完全是汗水,而是来自空气中的潮湿。洗过的衣服晒了很久,仍感觉是潮湿的,被子也是潮湿的,连报纸都变得湿软。走在大街上,抬头看参天的高楼,发现住宅楼的阳台都是露天的。很是惊讶,首先想到的不是安全问题,而是担心尘土。这种杞人忧天的担心,被我穿了整整一周也未曾擦过鞋油,仍保持着光亮的皮鞋给打消了。这不得不让我联想到这座城市的绿化,这不仅是一座文明的现代都市,也是一座人工造就的生态公园,处处都有绿色,时时伴着花香。

公路两旁长满高大的榕树,长长的根须足以见证它们的年龄。除了榕树,还有铁树、芒果、天竺桂、洋紫荆、广玉兰,以及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它们互相媲美,竞相绽放。浓浓的芳香伴着湿湿的空气到处弥漫着,然后悄无声息地渗进人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好不惬意。

福州的水资源是丰富的,因为它在闽江的怀抱中成长。闽江也因此被这里的人们亲切地称作母亲河。来福州不能不看闽江。其实,只要走进福州,不经意间闽江就会像主人一样,用它的热情和豪爽主动招呼你。我是带着看黄河的心情来到闽江边上,放眼望去,茫茫千里的水面犹如一条缓缓飘动的白色丝带,那么从容、透亮、平静。水面升起的薄雾笼罩着远方,那么神秘,让你看不清它究竟有多长。面对一条流动的大江,我竟未感到一丝心跳,也许是因为它的随和与宁静吧。同为河,所处的地域不同、形态不同,给人的感觉竟有如此大的差异。江面上停泊着一艘艘大型客运轮船,在透过雾气的阳光下,宛如一幅古老的油画。

不经意间,目光被拉向江边的一艘小木船上。船篷已经很破旧,用几种不同颜色的帆布缝补在一起,撑起这个小小的空间。仔细看,船头有一位妇人,背着一个小孩,坐在木凳上生火做饭。小船在微波的作用下,轻轻地摇晃着,让我想起婴儿的摇篮。妇人漫不经心地往小炉子里添着木柴,锅里不知煮着什么,飘散着白白的雾气。船尾堆放着已经劈好的木柴和一些生活用品,船篷上晒着几件小孩子的衣服。小船紧靠堤岸,在水里慢慢摇晃着。此时,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一家人要在这仅有几平方米的空间生活,是何等的艰辛和不易啊。如果遇上大风抑或暴雨,生活就会多几分危险。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的生存能力和顽强的意志。同在一座城市,人们的生活却如此不同,是人们贻误了生活,还是生活委屈了这些人?放眼远眺,不远处的对岸,还有很多这样的小小船屋。

2

总是怀念农村到处可见的白杨树。

门前屋后、村路地畔、山洼沟壑,特别是连成一片一片的白杨树林,里面回荡着我童年时的欢歌笑语。每年夏天这个时候,村庄到处都会被白杨树的绿色涂染。站在村口的山坡上远远望去,整个村庄就像出自大家之手的油彩画,天然的绿色在温暖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一种祥和古朴的绿光,看着让人痴迷。过不了多久,又会让人领略六月飞雪的美景。其实,那不是雪,而是白杨树的繁殖形式,是一种絮,只有雌株才会飞出那白毛毛的。那时候,可把我们小孩乐坏了,边喊着下雪了下雪了,边伸开手心把漫天飞舞的白毛毛积攒起来,当做棉花玩耍。有时候,那白毛毛也会惹人讨厌的。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它会悄悄地飘进屋子,不声不响地落入碗中,让我吃进嘴里。到了秋天,村庄原有的绿色开始重新换色,变成黄色,和大地、房子、土墙的颜色融为一体。还有一些山丘上的白杨树叶会变成红色,让人联想到枫叶。不管怎么说,在农村生活的人们,能时刻感受到一种绿色的生命,时刻提醒着时间的流转和季节的轮回。

我生活的县城,原本多的就是白杨树。如今的事实却大大出人意料,除了城市周围的山上生长着原本的那些植物,县城的街道两边、居民生活小区,以及很多公共场所,已经很少看见绿色了。政府意识到了,建设部门下大力气开始在街路两侧培植绿色通道,种上了一些名贵的树种。城市的空间,开始有了那么一些绿色、一线生机、一些希望。然而,终究无法与自然生长的绿色相比。我不止一次地想,也许是城市的喧闹与地皮的生硬,不易绿色生长。

南方挂职的经历,真正改变了我这种错误的想法。福州属沿海发达城市,高楼比家乡的高,比家乡的多,道路更是密集,车流人海容不得城市有片刻的安宁。在感受着所有城市共性的同时,我却被一种绿色深深地感动了。只要有空闲的地方,就有绿色生长。特别是在主街两边的人行道上,密密地种植着榕树,单从错综粗大的主干,就能判断出树是在很多年前就栽种的。榕树对于我还很陌生,我是在学生时代通过作家黄河浪《故乡的榕树》,而了解榕树的。这一次亲眼见到它,走在它硕大茂密的树冠遮盖的阴凉下,用手抚摸那悬着的长长的须根,就像触及到了一种精神,是顽强,是团结,是拼搏。榕树枝条上生长的那些胡须就是气生根,它向下伸入土壤又能形成新的树干,称之为支柱根。其支柱根和枝干交织在一起,形似稠密的丛林,因此被称之为独木成林。我终于明白了,正是榕树本身固有的这种精神,附着在它特有的生长方式上,才有了榕树根连着根、枝抱着枝的形状。这个炎热的城市,路人行走于榕树下,那繁密的树冠已经在空中架起了一条绿色的遮阳带,让人们在享受着风景、呼吸着新鲜空气的同时,不会感觉到气温的灼热而带来的烦躁。

在榕树下行走,我边走边看。路侧有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路面有车水马龙的来往车辆,所有这些城市的元素,丝毫未能影响或者阻止绿色的生长。在一座立交桥下,我看着布满桥墩的爬山虎,把高达几十米的桥墩围得密不透风。我除了欣赏这一道道风景,剩下的就是敬佩和叹服。

生命看似纤细,却如此顽强。

3

在福州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突然有个想法,到海边去看看。不是源于好奇,亦非浪漫,而是想亲眼领略一下不缺水的感觉和滋味。

我是在北方山里长大的,小时候曾经享受过水天一色、郁郁葱葱、青山绿水的美丽景色,这些山和水曾经是我快乐童年的摇篮。不知什么时候,记忆中的绿色开始变得模糊,接踵而来、填塞记忆的是荒山秃岭,小溪干涸了,水源枯竭了,时不时飞沙走石。

我急切地想去海边走走。我想去看海纳百川的胸怀和气度,还有那一望无际的水面,把自己这份思乡而压抑的感情交给大海,连同我怅然若失的心情一起带走。靠着闽江、靠近海岸的这个城市,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干旱,什么叫缺水。每每看着路口、街面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小瀑布往出溢水的时候,我就会强烈地感觉到,水在这里是一种太过平常的物质,没有一丝一毫的炫耀和奢侈。

能够盼到一个阴天无雨的日子,已经很不错了。我带上雨伞,迫不及待地与同事驱车前往大海的身边。我们是去一个叫连江的地方看海。从地图上知道,那个地方就在这座城市的东部,是最靠近海的。一路上没人说话。天气逐渐变得阴沉沉的,随时都有下雨的可能。果然,车驶出没有多远,雨滴已经开始敲击玻璃了,车前方的雨刷机械地不紧不慢地划着。师傅终于开口了:“下雨了,海边没有什么好看的。看海要等到晴天,才有意思。”我不知道从没体会过干旱滋味的师傅,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路的前方远远看去是绵绵不断的群山,我想海一定很远,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山啊。我问师傅:“离海边还很远吗?”师傅说:“山那边就是海。”多么熟悉的句子。果然,冲出山的包围后,面前豁然开朗,只是没有海的身影。路面到处坑坑洼洼、泥泞不堪,车子颠簸着行走。路两侧有很多方格子,水满满的。师傅说我们脚下已经是海了,这里的人为了生活,祖祖辈辈填海,不断地向前推进着海岸线。听着师傅的话,我脑海中浮现出了精卫填海的故事。说话间,车到了海边。雨下得很大。我没顾忌雨,慢慢走下台阶。因为下雨,海已经涨潮了,看不到海滩。海水是泥土色的,不像电影电视里那样蔚蓝。雨幕笼罩着整个海面,看不了多远。海浪不断拍打着岩石,还有那些连在一起的渔船。除了岸边一下一下扑腾的海浪,整个海面很沉静,就像一个老人,默默地迎接着一切,注视着一切。不断飘落的雨滴落在海面上,眨眼间无迹可寻。师傅说要看海就应该等到晴天,应该去深圳那边,那里的海很美丽。虽然没有亲眼见到深圳那边的海,从电视里我看到过,是很美丽很诱人的。这是我第一次看海,还是在雨中看海。我突然觉得我要看的大海,就是不加任何雕饰和掩饰的大海,属于自然本色的大海。

站在雨中,看着大雨飘落、海的沉默,心中那些无名担忧和愁绪也随之飘落而去。此时此刻,有一种心情叫做感动,有一种心境叫做淡泊。面对大海,我释怀了,我沉默了。

海面上偶尔飞过几只海鸟,很快又消失在蒙蒙烟雨之中。我的目光掠过海面那数不清的渔船,还有那些渔民。我突然觉得他们才是大海真正的朋友,忠实的朋友,让人肃然起敬。即使风吹浪打,艰辛困苦,渔民心中都会永远装着大海,他们最终会因为大海的馈赠,而收获更多的快乐。而我,于海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

4

在江南水乡的雨天,在武夷山下的农家茶园,我邂逅了一位茶香一样的姑娘。

听导游说,游武夷山能遇到雨,是天赐良机。也许真是天意,我更觉得是一种缘分。因为武夷山途中的一场雨,我这个生长在北方不爱喝茶的人,在浩大的雨幕下,不得不跟着导游走进一家茶园。导游说这个茶园是她最好的朋友创办的,茶叶是自产自销,物美价廉。带我们去主要是为了避雨,顺便也品尝一下她朋友家的茶,买不买随大家的心意。谁不知道旅游途中的潜规则?只要导游领进门,不买就不由你。天要下雨,又无雨具,我还能怎样?

福建是茶叶之乡,武夷山的大红袍更是天下闻名。当时,正在演出由著名导演张艺谋、王潮歌、樊跃共同打造的所谓印象系列第五部的《印象大红袍》。我们去了一个被称为“武夷岩茶第一村”的天心岩茶村参观,这是一个集茶叶种植、制作、销售,以及旅游为一体的现代化农庄。冒着雨,再好的景观总是无心观赏。最后在七拐八弯中,我们走进了一户人家。院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随处可见与茶叶有关的东西,满院飘浮着浓浓的芳香。

“欢迎您到屋里品茶。”多么悦耳的声音,像雨丝一般柔软,像蜜桃一样甜美。所有人都被这富有磁性的声音吸引了,就像小学生一样,在老师的指挥下,很乖地走进了教室。我们走在前面,她就跟在后面。等我们进去坐好之后,她又像老师一样站在摆满各种茗茶的柜前和我们说话了。她终于以正面的姿态端正地呈现在大家眼前。看上去,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留着长长的刘海,梳着很少见到的两个长辫子,瓜子脸,皮肤白皙中泛着微红,眼睛水灵灵地一眨一眨。的确是一位漂亮的江南女子。我从心底里依然保持着坐怀不乱的信心,即便你有如此姿色,如此动听的歌喉,我决然不会买你的茶叶。她有流利的口才,有娴熟的茶艺,不慌不忙,一边说一边取出茶叶样品让我们看。

她说茶叶有香味,我们便不自觉地将鼻子凑了上去。香味自然是有的。看完了,闻完了,她便慢慢坐下来,将样品放在茶壶里煮。茶煮好之后,她起身为每一位游客倒好一杯,自己也有一杯。她先不让大家喝,自己微闭双眼,端起那小小的茶杯送到嘴边,慢慢地闻着茶香。所有的人都模拟她的动作,一股茶香自然而然地吸入肺腑,那么舒服,那么惬意。接着她又呷一口茶在嘴里搅动而不急于下咽,有人已经止不住诱惑,将那一小杯茶倒进嘴里。她笑了,说茶要慢慢品的。这第一种茶的品尝结束了,接下来,她又介绍另一种叫正山小种的茶,还是那一道工序,眼看、手摸、鼻闻、舌尝。一会儿工夫,每个人都喝了十几杯茶了,嘴里有微微的苦涩。最后,她又让大家喝一点白开水漱漱口。几分钟后,让我们品尝她的镇屋之宝大红袍。她说自己的这一泡就是好几百元,既然大家来了,就是她的朋友,她要破例为我们泡一壶。听了她的话,我不免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自责。那一杯大红袍,大家品尝了很长时间。那姑娘最后说:“谢谢你们光临茶庄,但愿我的服务能给你们的旅途增添愉快,伴着浓浓的茶香。”情不自禁似的,游客开始掏腰包了。有买大红袍的,有买铁观音的,人人都带了一些。我也没有例外,临出门时,带了一包茉莉花。

因为我猛然想起了《好一朵茉莉花》这首歌谣。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位姑娘,有着茉莉花一样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