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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诗、裁诗入《易》爻

来源:光明日报 | 张艳芳  2018年04月30日06:00

卜筮与诗歌在发展中,都经历过一个巫术时代,巫觋以“谣”“颂”传达“神启”,通常是以载歌载舞的形式进行的,可见,《易》《诗》具有共同的神圣化来源。然而由于两者归趋的不同,在后来的发展中又分疆而治,《易》为太卜之官所掌,《乐》为大司乐传承,其核心内容、功能、风貌等大异其趣。两者在经典化的过程中也经历了不同的材料拣择过程,入《易》的歌诗要服从于卦爻的体例安排而被割裂分布,这样做是为了适应观象系辞的易占属性。《诗经》完善了诗歌的艺术审美特点,在赋诗、用诗及经师解诗的过程中,又得到了义理的升华。《易》《诗》在经典化的路径上共源、殊途、同归,这是两者经常被学者相提并论的原因。《周易》刊落了诗美、诗情,保留了兴象的象征意味与哲思,最终剥落了歌诗的光环迈进了义理的圣殿。

以《诗经》为参照探讨以诗入《易》的问题,需注意以下几个要点。

其一,《周易》的属性与时代。《易》为大人君子谋,是王官卜筮系统中的一部圣典。《周易》卦爻辞虽然有一部分征用了民间的歌谣俗语,然而进入到帝王的卜筮系统之后,这些采来的民间歌谣,必然需要按照卦爻体例进行裁剪。如《屯》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贲》六四:“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此两卦的爻辞来源于同一主题类型的诗歌,然而在进入《周易》之后,则被分裂进不同的卦爻,各据不同的易象言理,其作为婚仪乐歌的性质则被掩盖了。还有的卦爻辞本身即与《诗经》文辞高度一致。如《中孚》九二爻辞:“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宋代陈骙认为“使入《诗》雅,孰别爻辞”正是从诗歌的审美将易辞与《诗经》比论。大量爻辞的雅正程度表明《周易》中的韵语并非皆是古朴原始的古歌,《诗》《易》主体内容的产生时代部分重合,其编定者的文化素养具有同等高度,应该类属于同一个成熟雅致的诗歌系统。

其二,《周易》中所隐藏乐歌的重章叠句问题。虽然以诗入《易》时,其重章叠句、反复咏唱的韵律感被割裂,然而打破爻位的界限,对这些辞句进行整体研读,不难发现大量重叠的韵语。如《渐》卦“鸿渐”意象的反复咏唱,即表明其婚仪乐歌的属性。对照《诗经》韵字,可略见易辞韵语的端倪。《熊氏经说》引郑氏古《易》曰:“《坤》爻辞‘履霜’‘直方’‘含章’‘括囊’‘黄裳’‘玄黄’协韵。”由《坤》卦韵字的变换,可见其歌诗属性。《坤》卦的一些韵脚、用辞与《诗经·魏风·葛屦》略同,诗之首章前四句曰:“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坤》卦爻辞很可能来源于类似的歌诗,且用辞更为典雅。《乾》卦各爻的“潜”“田”“渊”“天”等韵字,与《小雅·鹤鸣》颇为一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押真部韵)其句式的组合甚至与《坤》卦上六爻不入韵的“龙战于野”亦有关联。《周易·渐》九三爻辞曰:“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豳风·九罭》曰:“鸿飞遵渚,公归无所,於女信处;鸿飞遵陆,公归不复,於女信宿。”(押觉部韵)两者的思维、用辞如出一辙。《九罭》在此八句后接续有“是以有衮衣兮,无以我公归兮,无使我心悲兮”(押微部韵)的句子。从转韵的情况及“兮”字句来看,与“鸿之歌”大异其趣。可见,“鸿之歌”很可能是采来的风诗,合乐、入《易》时都进行了加工,以适合不同的体式与场合。其他如《谦》《豫》《复》《节》等卦二言主题词的反复出现,如“鸣谦”“劳谦”“谦”,“休复”“频复”“迷复”,“苦节”“安节”“甘节”等,也说明了歌谣在进入卦爻辞之时,经历了一个词句省减且哲理抽象的过程。

其三,《周易》大量比兴手法的运用。比兴是歌谣普遍采用的一种艺术形式,《周易》卦爻辞中的比兴手法俯拾皆是,然《易》《诗》的比兴手法在表情、达意方面各有侧重。《诗》的意象缘情绮靡、多方渲染,易象重理质朴、修饰无多。《周易》“立象尽意”的思维与比的手法——“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文心雕龙·比兴》)是一致的。郑樵《六经奥论·读诗易法》言“兴”为“所见在是,不谋而感于心也”。由易辞的吉凶指向来看,似乎没有“不谋而感”的“兴”象,然而易辞的模糊指向与内涵的多义性,却是易象通于兴象的根本原因。以《九罭》“鸿飞遵陆”与“公归不复”的兴叹为例。毛苌曰:“陆非鸿所宜处也。”因此“遵陆”指涉的是人事的逆境,《周易·渐》卦九三爻辞即与《诗经·九罭》一致。然《渐》上九的吉凶指向与九三截然相反:“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顾炎武《日知录》卷一对此爻的阐释切理餍心:“古之高士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而未尝不践其土食其毛也。其行高于人君,而其身则与一国之士偕焉而已。此所以居九五之上而与九三同为陆象也。”可见,易象感兴的多义性正是贯通形下之象与形上义理的根据。

易辞比兴的指涉作用与连类比物的生发力,多具韵外之致。如《乾》为龙卦,此龙星在天空的巡行不辍给人以“终日乾乾”“自强不息”的内在动力。易象指向的多义性与以《易》占卜的律则“不疑不卜”“忠信之事则可”有很大关系,因为《易》占只有和具体的问占情景结合起来,其兴象才具有圆满的表达。爻辞在卦时的统领下,指涉具体的爻象与爻位,且与求占者之身、位、时、地等主观因素结合起来,所谓的人谋鬼谋、参赞天地之化育。《周易》寓教于筮、洁净精微的经学价值,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诗学及卜筮范畴,而具有更多形而上的意味。比兴手法虽然和简单的逻辑、直观的经验思维联系密切,然而却是贯通无意识层面和理性意识的最好方式,因此《诗》《易》等元典才成为生生不息的思想源泉。

其四,《归藏》遗文对《周易》经典化的启示。传世本及王家台秦简本《归藏》出于战国时人的假托,并非殷商之旧本。然而《归藏》保留了众多的占卜传说及较为完整的占断过程,用辞文采斐然、优美清雅。如《太平御览》卷八五引《归藏》言:“昔穆王天子筮出于西征不吉,曰:龙降于天,而道里修远,飞而中天,苍苍其羽。”又如王家台秦简《归藏》简216:“比曰:比之芣芣,比之苍苍,生子二人,或司阴司阳。”就《归藏》谣占的完整程度与《左传》等书的筮例比较,《归藏》描述的是近似于实录的占卜过程,而《周易》很显然不是卜筮的原态。拿秦简《归藏·比》卦与《周易·比》卦比较,两书句式都有“比之”二字,《周易》中并没有叠词的描摹,而是在此二字前后分别加入了与爻位相关的理性修饰“套语”,如“有孚”“自内”“匪人”“外”“无首”等,大量理性限定词的出现是《周易》文本的一大特点。也有一些卦爻辞如《乾》《履》《颐》《家人》等还保留了一部分类似《诗经》的叠词。叠词的形容描摹作用,表明《周易》卦爻辞与歌诗之间具有同质特性,这类描摹物象、事象的修饰语在《周易》中所剩寥寥。由《归藏》可知,《周易》经典化的过程,是卜史之官对其歌谣艺术美的舍弃,重点保留了兴象的主体部分,且以理性用辞增强了哲理意味。

综之,《周易》有一个采诗入《易》、裁诗入爻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裁汰了诗缘情绮靡的文学特性,增强了卦爻辞以易象言理、寓教于筮的易教功能,如此的扬弃方式加速了《周易》的经典化。《周易》从卜筮之书经由史官、孔子及其后学的阐发,成为一本代表儒门玄思的经典,并在汉代跃居“群经之首”的地位。从裁诗入《易》的角度观照《周易》,更能够看出《周易》从“三易”之中脱颖而出的内在理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