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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主讲《卡拉马佐夫兄弟》:心灵的战场

来源:十月文学院(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4月26日14:54

编者按

4月21日,由十月文学院策划主办的大型系列文学讲座活动“名家讲经典”第九场讲座在十月文学院(佑圣寺)举办。文学评论家、学者、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柠老师,为广大文学爱好者讲解了俄国文学巨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盖棺之作《卡拉马佐夫兄弟》。讲座由十月文学院副院长吕约主持。北京出版集团总经理、十月文学院院长曲仲出席讲座活动。

本场讲座是俄罗斯文学单元的第三讲。在世界文学版图中,俄罗斯文学以其博大深沉的气象,成为世界文学的一座高峰,对中国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受到了一代代中国读者的喜爱。张柠教授以“心灵的战场”为题,呈现出了《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旷世巨著的精神深度,让在场听众感受到了文学经典经久不衰的震撼力。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最为成熟、艺术水准最高的作品。小说根据一桩真实的弑父案写就,讲述了外省地主卡拉马佐夫一家的惨剧。这一崩溃的“偶合家庭”,既是分崩离析的俄国社会的缩影,又是对19世纪末俄国人精神状况的一次无人可及的“深描”。狂风暴雨般的心灵冲突,直击人心的精神审判,难以预料而又顺理成章的故事,与一个个狂放而深不可测的人物,在此处汇集,确立了这部著作的艺术地位。

在当天的讲座上,张柠教授从作家的生平经历切入,梳理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以及研究史,着重分析了作品的弑父主题与救赎内涵,文情并茂,学理兼顾。深入浅出地阐述了这部文学著作的思想内容、艺术特征、历史价值及深远影响。他丰厚的学识,动人的讲解,深深感染了在场的文学听众。

心灵的战场: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卡拉马佐夫兄弟

(摘编版)

很高兴有机会跟大家分享俄罗斯伟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这部小说素来以难读而著称。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他一生对文学、哲学、宗教和人类命运的思考,都浓缩在其中,使得这部小说的思想密度过于浓郁,力量过于强大。但他的思想并不是直白地说出来的,而是将思想转化成了艺术形式,让读者去参与和感受,形成各自的理解。这是文学作品不同于思想性著作的地方。艺术是有生命的,跟人一样,都是一个谜,会吸引你去琢磨,去分析,或者赞美。

《卡拉马佐夫兄弟》就是这样一部具有多解性的迷人的作品。今天的讲座将分成三个单元,第一个单元讲作家的生平,第二个单元讲作家的文学创作及其研究史,第三个单元会对《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内容和思想进行简单分析。

主讲人张柠

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爱情与婚姻

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于1821年。1821年对文学而言是很重要的年份,出生了三位伟大的作家,一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位是波德莱尔,一位是福楼拜。三位作家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的思想和创作,都带有现代主义色彩。

1845年,陀思妥耶夫斯基24岁的时候,写出了成名作《穷人》,让著名作家涅克拉索夫大吃一惊。他所期待的伟大的作品终于出现了。他凌晨四点赶到陀氏的出租屋,欣喜若狂地拥抱他。还把稿件推荐给彼得堡文坛领袖别林斯基,高喊着:“新的果戈理出现了。”别林斯基读完《穷人》,对涅克拉索夫说,“带他来,快点带他来。”之后,处女作《穷人》刊登在《彼得堡文集》,轰动文坛。别林斯基说,“俄国文坛升起了新的明星。”文学界认为《穷人》把普希金开创的“小人物主题”提到了新的高度。

接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双重人格》《女房东》等小说,却没有《穷人》那么幸运。这些带有极端个人风格的,或者说带有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遭到了别林斯基的严厉批评,导致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其决裂。1849年,他加入彼德拉舍夫斯基小组,在这个小组里经常讨论一些跟政治相关的敏感问题。1849年4月23号,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其他小组成员一起被捕,被判死刑。戏剧性的是,他们在最后一刻被改判为苦役,流放到了西伯利亚。

流放地是西伯利亚的鄂木斯克边塞。四年苦役结束后,又被安置到塞米巴拉金斯克当边防军士兵,他又在天山北麓,额尔齐斯河上游这个多民族杂居的小城生活了五年。在这儿,陀思妥耶夫斯基认识了他第一个妻子伊萨耶娃。当时她已经有家,她丈夫带着她迁居到700多公里外的库兹涅兹克。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见她,多次坐着三套车跨越700公里跟她相会,像癫痫发作一样疯狂。1859年,他获准回俄罗斯的欧洲部分,暂居特维尔城,离莫斯科160多公里,离彼得堡500多公里。沉寂了十年之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恢复之前的文学声誉,于是每天伏案写作。但生活太穷了,房间外面经常传来伊萨耶娃的骂声。他们再也没有热恋时的激情,只有相互埋怨。此时,伊萨耶娃已经重病在身。

1860年初,陀氏获准迁居首都彼得堡,期间结识了年轻的激进女性苏斯洛娃。两个人疯狂相爱,一起出国旅行,不久便分手了,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答应跟伊萨耶娃离婚。1864年是重要的一年,伊萨耶娃去世,7月哥哥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陀思妥耶夫斯基要抚养嫂子和哥哥的一堆孩子,还有伊萨耶娃的儿子,欠了很多债,只能预支稿费。写作时间太紧迫,他的朋友就找了一个速记员给他,这就是陪伴他一直到死的妻子安娜。安娜是一位很伟大的女人,帮助他戒了赌,治好了癫痫。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在彼得堡如日中天。他往来于莫斯科和彼得堡,出席各种贵族沙龙。彼得堡名作家地位的确定需要两件事。一件是在著名作家葬礼上的演说,还有一件是在普希金纪念日的演讲。这两件事都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赶上了。最后几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写作,1881年1月28号晚上逝世,长眠在著名的季赫文公墓。

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情况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六十年,中间还有近10年西伯利亚流放生涯。相比于托尔斯泰,他实际的写作时间比较短。托尔斯泰的全集俄文版是90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集俄文版是30卷。他的作品风格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偏重心理描写的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比如《穷人》《白夜》《死屋手记》《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等,这是主要的。还有一类是带有强烈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比如《双重人格》《地下室手记》等。我第一次读《穷人》的时候,特别感动,后来就爱上了《地下室手记》。等到年龄再大了,就爱上了这部盖棺之作,《卡拉马佐夫兄弟》。

《穷人》是一本书信体小说,写一个住在破烂公寓里的叫杰武什金的老人,在别人眼里他就像一条虫子,像一块抹布,被人鄙视,生活没有意义。但他像父亲一样,全心全意地爱公寓里另一个穷人,名叫瓦莲卡的十几岁的女孩。没有意义的人生因爱而变得有意义。爱的主题也是陀氏一生的重要主题。《白夜》写年轻人与一位偶遇的姑娘相爱四天而分手,他认为这四天的爱,就够一个人享用一生。

《死屋手记》写苦役犯的生活,讨论温柔敦厚、朴实可爱的人,何以会成为杀人犯。《地下室手记》这部小说,让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压抑的部分爆发了。小说主人公其实也是一位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他不甘受辱,也不愿意与他人为伍。他躲在地下室里,幻想着与这个恶习不改的世界决斗。《地下室手记》里出现了大量现代主义文学、伦理学和哲学主题,就像一个变异的世界的思想容器。地下室人极其敏感,自我意识很强,他厌恶逻辑和理性,认为“二二得四”跟自己的幸福一点关系也没有,逻辑和理性并不能阻止他一头撞死。所以存在主义会将陀翁视为祖师爷。

《罪与罚》、《白痴》、《少年》、《群魔》一直到《卡拉马佐夫兄弟》,全是作家的思想实验,把人类最重要、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全部揭示了出来。时常有这样的情节:火车上有两个看上去像小官员的人物坐在那里看报,突然他们把报纸一放,就开始讨论灵魂问题。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请你回答我。如果下地狱我们怎么办,如果上天堂上不了怎么办,天堂的梯子在哪里……全是讨论这样的问题。在俄罗斯,研究宗教和哲学的学者,都必须研究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他们的作品无所不包,远远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文学。所以说,他和托尔斯泰是19世纪文学的巅峰。

 

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史

我把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分成五种类型。

第一种是思想和艺术两分法:艺术上是天才,思想上有问题。别林斯基就认为《穷人》是天才之作,但《女房东》和《普罗哈尔钦》等小说所写的,是精神病院里的事,是医生关心的事情,而不是作家的事情。高尔基认为,毫无疑问,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天才,但他是“恶毒的天才”,他津津乐道于丑恶的历史、艰苦而屈辱的生活,并写了由此而导致的虚无主义和受虐待狂。这个“恶毒的天才”的评价,来源于民粹派理论家尼·米哈伊洛夫斯基。他就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残酷的天才”,这个说法现在依然流行。

民粹派理论家在俄罗斯影响很大,从赫尔岑开始,一路下来,俄罗斯激进的平民知识分子,都带有一定的民粹主义色彩。民粹派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特别尊重农民,很讨厌知识分子,认为农民腿上的牛粪都比知识分子要干净。第二个特点就是喜欢到乡下农庄里去摇唇鼓舌,要唤醒农奴造老爷的反。但俄罗斯的农民跟中国的农民不一样,中国的农民说跟我走,我给你钱财,马上就跟你走。俄罗斯人不是,因为他们有信仰,俄罗斯农民会说:你们滚回城里去吧,不要来烦我们老爷,我就爱跟我们老爷在一起。为什么俄国革命选择了城市暴动模式,而不是农村包围城市模式,原因就在于此。

第二种评价是陀氏亲近者和崇拜者的观点。陀思妥耶夫斯基晚年,有一批年轻的思想家对他狂热崇拜,其中最重要的是索洛维约夫。索洛维约夫在1883年先后做了三次演讲,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命名为“先知”“神秘预言家”。但这批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太过于着重谈他的哲学思想和神学思想,对他的艺术实际不是太关心。《精神领袖》这本书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选的全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神学思想、哲学思想。然而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这些评述,除了少数例外,都没有高过作家心爱的主人公们的思想水平。这令这些研究者特别痛苦。

第三种评论力求思想和艺术合一。开创者是梅列日科夫斯基,还有格罗斯曼和巴赫金等人。巴赫金在俄罗斯形式主义思潮的刺激下,出版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提出了复调小说的概念,即不同的声音在一起对话,但每一种声音都是自足的,平等的,而不是作家在主导。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使得思想评价和艺术评价合一了。

第四是外国文学界的评价。美国著名理论家韦勒克,写过一篇《陀思妥耶夫斯基评论史概述》,介绍世界范围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评论史。勃兰兑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是有保留的。尼采第一次读到《地下室手记》的时候大吃一惊,好像找到了失散的亲兄弟。安德烈·纪德认为可以跟尼采和易卜生相媲美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是托尔斯泰。著名的纳博科夫,很毒舌,见人就批评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觉得没有太大必要关注他说了什么。因为一个对蝴蝶性别的兴趣,胜过了对穷人命运的关注的人,说的话是可听可不听的。

第五是中国的评价。1918年的《新青年》第四卷第一期就出现了周作人的译文,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 介绍了《穷人》等五六部陀氏的代表作。1947年,耿济之直接从俄文翻译了《卡拉马佐夫兄弟》。1909年—1949年这一历史时段里,中国文学界一直在介绍和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但写得最好、最准确的,还是鲁迅。

鲁迅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评价的小文章,如《<穷人>小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事》,写得特别精当深刻,可以说是字字开花。“在这‘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的实验室里,所处理的乃是人的全灵魂。”“它穿掘着灵魂的深处,使人受了精神底苦刑而得到创伤,又即从这得伤和养伤和愈合中,得到苦的涤除,而上了苏生的路。”“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 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学界从“人的文学”“平民文学”这一角度,对陀氏大加赞赏。五六十年的评价则跟前苏联同步。八十年代又掀起了陀氏热。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都出版了陀氏文集,辽宁教育出版社还出版了陀氏全集。

四、弑父、认罪与拯救的故事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个弑父的故事,讲父亲被杀,以及之后的审判、侦探和认罪。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很重要的特点,就是经常用侦探和破案的故事框架来装小说故事。《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都是这样。《卡拉马佐夫兄弟》全文四个部分,第四部是案情结束之后两个月的事情,前三部,只写了五天的故事。将巨大的叙事,放在五天里解决,这是非常罕见,也是非常困难的。不像《红楼梦》《金瓶梅》《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都是长河式的写作。

缠绕的人物关系

老卡拉马佐夫有三个儿子,但实际上是四个儿子。大儿子德米特里,二儿子伊凡,小儿子阿廖沙,还有私生子斯梅尔佳科夫。主要的女性人物是格鲁辛卡和卡捷琳娜。这些人物关系里出现了几个三角关系。

格鲁辛卡、德米特里和老卡拉马佐夫构成了一个三角关系。格鲁辛卡是德米特里的情人,又是老卡拉马佐夫的情人,所以德米特里扬言要把这个老东西杀了。这样一来,全城的人都知道他要杀自己的父亲,结果老卡拉马佐夫真的被杀之后,所有人都怀疑他。实际上没有罪的德米特里说,我没杀他,但我认罪,因为我心里想到过杀他——这是德米特里最牛的一句话。

卡捷琳娜、格鲁申卡和德米特里也构成了一个三角关系。卡捷琳娜是德米特里的未婚妻,他们两人之间有一段恩情,但后来德米特里爱上了格鲁辛卡。格鲁辛卡和卡捷琳娜两个人,也是互相折磨、互相试探。卡捷琳娜第一次见到格鲁辛卡的时候,说,原来我很恨你,但你那么漂亮,现在我爱你了。卡捷琳娜亲吻了格鲁辛卡的手三次。格鲁辛卡说,那么我也要亲吻你的手三次。她拿起卡捷琳娜的手,快要挨到的时候,又突然撤手,心灵在一瞬间发生了突变。这就是人性的复杂性。这样的三角关系,使小说的情节变得特别复杂。

偶合家庭的悲剧

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擅长写情节的突变。还有几个事变,比如在佐西马长老死后的修道院里,人们讨论神圣的人死后尸体是否会臭,这也是书里的一次高潮。此外,在爱情的领域、信仰的领域和儿童的领域,都有不同的事变出现。这些情节出现的原因,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说法,是因为俄国的社会发生了变异,其中非常重要的是出现了一种新的家庭形态,叫偶合家庭。

家庭是社会的根基,当家庭不稳固时,社会也会不稳固。在偶合家庭之中,情人之间的结合有太多偶然性,家庭的结合也有太多偶然性,一切关系都没有根基,所以是不牢固的。老卡拉马佐夫的家庭就是这样。他的两次婚姻都是私奔,是没有合法性的。这样的情感和家庭,给这个社会带来了极端的不稳定因素,所以他们家庭的人都很变态。这个家庭里的成员,是以什么东西结合在一起呢?是欲望。这是很可怕的。

托马斯·曼曾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实际上是欧洲没落的故事。他认为这种家庭并不源于俄罗斯东正教,而是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之后出现的,是以人与人之间的欲望和诱惑为根基建立的。在俄罗斯,社会结构、家庭关系、人际关系、信仰方式,都带有俄罗斯的特色,如果这些特色消失了,社会就会不稳定。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是土壤派或者根基派,他的双脚紧紧站在俄罗斯的土壤上。所以他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偶合家庭里没有爱情,只有欲望。孩子与父母之间的关系也变成了欲望关系、利益关系、现实关系。老卡拉马佐夫甚至跟儿子争夺情人。整个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精神气质,都不是典型的俄罗斯精神,因此作者是要反对这个东西的。他所有小说里的人物,都是偶合家庭的产物,是破碎的、不稳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在《作家日记》里就讲了偶合家庭,他用这个概念来解释卡拉马佐夫家族的行为。如果不提偶合家庭的概念,直接谈弑父的故事,小说就变成了一桩偶然的新闻事件,没有社会历史的必然性。所以这部小说,不仅仅是一个新闻事件,还是社会事件,宗教事件。

心灵战场上的斗争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部思想小说,其中最重要的情节,都发生在不同人物的心灵、思想发生剧烈冲突的时候。我们简单梳理一下故事,回顾一下这些情节。

第一部的叙事时间,是弑父案的前两天。陀思妥耶夫斯基介绍了家庭的历史,主要人物都出场了:三种类型的孩子,三种类型的兄弟,三种类型的女人。第二卷写教堂里的一次聚会,卡拉马佐夫的气质全部显现了出来。第三卷,讲德米特里跟父亲和格鲁辛卡之间的三角关系,里面有德米特里对他弟弟阿廖沙的表白,叫《一颗火热的心在忏悔》,德米特里的性格在表白里全部呈现了出来。这是第三卷写得特别华彩的地方。

第二部,是弑父案的前一天。这里出现了斯涅吉辽夫和伊留沙父子俩跟德米特里的冲突。第二卷是小说的高潮,叫《宗教大法官》,讨论有关信仰上帝的问题。这里写得特别激烈,思想也特别深刻,整个俄罗斯宗教界一百年来都在研究这一章。第三卷介绍佐西马长老的历史。他在年轻的时候活脱就是德米特里,后来皈依了,成为修士。他从阿廖沙身上看见了自己应该有的东西,而把内心德米特里的那部分压抑下去了。

第三部发生在弑父当天。整个案件其实是斯梅尔佳科夫设计的,他甚至设计了自己发癫痫来逃避嫌疑。他是个恶魔,集中了德米特里和伊凡身上恶的部分。第四部,三兄弟的结局一一呈现。无辜的德米特里接受刑罚,真凶斯麦尔佳科夫畏罪自杀,伊凡因良心的内咎而精神错乱,只剩信仰宗教的小儿子阿廖沙撇家远行。小说在伊柳沙的葬礼中结束。阿廖沙发表了动人心弦的“石边演讲”。

五、卡拉马佐夫气质:欲望—虚无—信仰

德米特里是一个“情感-欲望”型的人,从整个小说叙事来看,他其实是很可爱的人。关于他的情节,第一次是救卡捷琳娜,第二次是爱上了格鲁辛卡,跟父亲发生冲突、打了父亲,第三次是当他知道父亲死了的时候,愿意为内心的邪恶念头服罪。老卡拉马佐夫是德米特里的堕落版。

伊凡是“理性-虚无”型的人,斯梅尔佳科夫是他的低配版,伊凡听斯梅尔佳科夫陈述如何杀掉父亲的时候,完全崩溃了。他觉得这是他身体里分出去的另一个人把父亲杀掉了,他觉得自己也是杀父亲的凶手。他被自己的理性和良知折磨得遍体鳞伤。而阿廖沙则是天使,所谓的永恒少年。佐西马是他的老年版。

卡拉马佐夫气质,是以上这些要素的混合。其实这些要素,在我们的身上也存在。但我们唯一缺乏的,就是阿廖沙的信仰。阿廖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对自己信仰的坚持。当伊凡跟他侃侃而谈,在他面前质疑上帝,说得他完全没有办法回嘴的时候,他就哭着走出教堂,跪在地上亲吻泥巴,亲吻土地。这就是阿廖沙。这就是俄罗斯人。我们是中华民族,我们可能有别的东西,比如祖先崇拜,对土地的痴守。无论如何,一个民族坚定信仰的东西,一定是这个民族最重要的东西。

格鲁辛卡是情感型的,她很像德米特里,所以他们两个人一拍即合。卡捷琳娜是理智型的人,是贵族,她跟伊凡更接近。丽莎这个女孩儿很像永恒少年的天使,自己才十几岁,还不懂事,就写了一封情书给阿廖沙,说我要嫁给你,我要给你做饭。又很害羞地说,我瞎写的,你别跟我妈妈说。

这三个女性跟三兄弟之间有对应关系,是同时出现的。但我们不可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的时候,就有这么清晰的设置,这是我们解读出来的。这就是大作品的厉害之处,它无所不包,仔细一分析就什么都有了。

伊留沙,是德米特里的少年版,情感型的,他会杀人,也会受诱惑。斯梅尔佳科夫诱惑他,让他在馒头里掺上针扔给狗吃,这只狗吃了有针的馒头之后,就消失了。伊留沙为此一直自我折磨,哭,问这只狗现在怎么样了,到哪去了。他像德米特里一样情感冲动、葆有良知,又像斯梅尔佳科夫一样心存恶念。

科利亚是理智型的,像伊凡一样,什么都算计好,像大人一样侃侃而谈,谈理想,谈信仰,谈民族,不像14岁的少年。他也很善良。阿廖沙在这里依然是个天使。小说在结尾之处,让一群少年聚在一起。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希望所在。未来属于没有被污染的、有信仰的、善良的、敏感的少年。

作品的主人公就是这三对:卡拉马佐夫兄弟、女性和少年。实际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内心深处最重要的角色,是阿廖沙。但阿廖沙在这部小说里的形象,并没有那么吸引人。因为陀翁本打算将《卡拉马佐夫兄弟》写两部,这是第一部,而第二部还没写他就去世了。作者第二部的计划,就是让阿廖沙到人间接受试炼,实现他的理想。所以第一部的结尾是光明的,并不是德米特里去西伯利亚的流放,而是阿廖沙在伊留沙墓前的演讲。这里寄托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人类未来的深沉希冀。

 

现场答问录

阿廖沙与梅什金的异同

问:您觉得《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阿廖沙的形象,跟《白痴》中梅什金公爵的形象有什么异同?

答:梅什金跟阿廖沙,他们都是有信仰的纯洁的人。他们最大的区别是,一个沉浸在死亡记忆中,一个沉浸在爱的希望中。一个人的记忆,对他一生行为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阿廖沙只有他朦胧记忆中的母亲形象。梅什金则沉浸在苦难和死亡的记忆中。梅什金的眼神是惊恐的,阿廖沙的眼神像鸽子一样温柔。阿廖沙就一个“天使—永恒少年”形象,也是陀氏心中的“新人”形象。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阿廖沙身上是有深意的。带着死亡和苦难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可能会很善良,可能不会作恶,但不一定有那么大的力量。而阿廖沙身上的力量无法衡量,是上帝和天使的力量。

人的阶级性并非泾渭分明

问:我是中文系大一的学生,我们在学现代文学史的时候,老师提出这样一个观点,说一切文学都有阶级性。您可以结合《卡拉马佐夫兄弟》,说一下您对这个观点的看法吗?

无产阶级、资产阶级的审美趣味、价值观念、行为方式是不一样的,这没错,但我有我的看法。我认为,阶级分析的方法用在文学里,应该有它的特殊性。无产阶级的文学和资产阶级的文学,在社会历史层面泾渭分明,但是在人的层面,有这么分明吗?

我认为,一个人身上可能同时存在无产阶级性和资产阶级性,男孩子身上的无产阶级性更多,女孩子身上的资产阶级性更多。比如说三天不换袜子,不洗澡,不刷牙,衣服乱丢,不叠被子,这是无产阶级性;爱美、爱漂亮,喜欢在桌上摆花,为了美饿一顿肚子,这是资产阶级性。一个人身上同时存在两种性质,两种性质终其一生都在斗争。这种思维方式才是文学的思维。

现代文明安顿肉体,文学安顿灵魂

问: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很多现代性的观念和命题都有启迪,但他自己最后最推崇的,反而是阿廖沙这样一个古典主义信仰的化身,这是否是矛盾的?

答:现代性的东西,在历史的维度里是有效的,因为现代性以人为中心,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现代发明如蒸汽机,把人从牛的位置解放了出来,从重负中解放了出来,因此现代性是进步的。但机器介入历史以后,慢慢产生了负面的东西,产生了大量剩余劳动力,财富集中到了少数人手里。贫富分化出现了,社会病和城市病也出现了。

19世纪中叶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就是针对现代社会的问题出现的。出了问题要怎么解决?一种是革命,把财富夺回来重新分。另一种是托尔斯泰式的:我不要,我分给你。他老婆不干了,说这是我们家的遗产。托尔斯泰说,我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有财产,这太不公平了。还有一种,就是陀翁选择的信仰。能安顿一个人的并不是财富,而是信仰,而是美,是拯救。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才会选择阿廖沙这样的人。

在另外的文明圈里,比如中国,会出现另外几种人,比如道家、隐士。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解决方式,但它们处理的问题是一致的。即人类社会像一个大酱缸一样,被搅得一塌糊涂了,以后要怎么办?这是事关人类前途的最根本的问题。在这一点上,不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老子、孔子,他们思考的问题都是相通的,这是大作家、大思想家才会想的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