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跟雷达先生相识于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有一段时间经常见面，开会，游泳，看球，聊天，开玩笑。他是一个有童心的人，不时会冒出可爱的、非功利的想法。我出国前夕，他设家宴为我饯行，我生平第一次吃到美味的虎皮尖椒。上个世纪90年代，他为我的旅美散文写过评论文章，多有勉励和期望。后来我游走四方，电话换了又换，渐渐失去联系。今年3月30日，亦即雷达去世前一天的下午，鬼使神差，现在想来仿佛做梦一般，我与他重新通上电话，还加了微信，彼此都很高兴。俄罗斯世界杯即将开打，我们提到二十年前一起熬夜看法国世界杯决赛的往事。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也就是仅仅二十多个小时以后，他就走了。都说人生无常，但不该无常得如此决绝、蛮横。心里难受，找出当年看球的日记，又觉得人生有常。雷达像老大哥一样关心我，帮助我，和我共度难忘的美好时光。难忘，就是“常”，就是永久。

1998年7月13日日记

不管你是什么心情，这一天终于来了。凌晨，在永安宾馆，跟雷达、高洪波、吴志实同观世界杯决赛，吃西瓜、醉枣、打糕、狗肉，喝长城干红和燕京啤。落雨，沙沙的，极凉快。闭幕式上，有十五分钟时装表演，一百名黑衣男人击打红色油桶助兴，三百名美艳女子在白云蓝天上走猫步。蓝天是铺在球场上的巨大织物，从飞行器上鸟瞰，惟妙惟肖，敢骗飞鸟。法兰西爱美，爱得贪婪，竟想拥有两片蓝天，头顶一片，脚下一片。三百佳丽袅袅婷婷，显得数量很多，让人眼花缭乱。

开赛前，雷达问谁能赢，高说巴西，我说法国，吴说法国，雷说他也看好法国。高说好家伙，三比一，未成曲调先有情，别忘了，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我说赛场往往无真理，只有激情和疯狂。高问巴西这么强大，法国何以能赢？我说巴西完美无缺，法国一身毛病，这样一来，法国就该赢了，这没什么道理好讲，这叫不讲理的讲理。话虽这么说，内心还是认为法国有两下子。普拉蒂尼时代我就喜欢法国，1986年他们被淘汰，铁三角白铁了，我就特别替他们惋惜。此外，仍有皇帝轮流做的“匪寇思想”，或好事别总搁一个人头上的平均主义，评先进要兼顾方方面面的中庸之道。

开赛后，洪波说，看！巴西多好，你们要弃暗投明还来得及。我说就因为他好，他才要输了。还是那句话，只要最适合的，不要最优秀的。再说既然适合了，也就优秀了。说说话法国就来劲了，巴西渐渐不行，怎么踢怎么没有，明显不在状态。法国前锋也是遭人暗算的模样，不断浪费单刀，浪费必进之球。中场齐达内一看算了，还是我来吧，就挺身而出，大放异彩，一人独中二元。巴西大势已去。

以我多年形成的“面相观”来猜度，齐达内此人比较老实和善，脾气不错，属于有能耐但不太爱声张的人，也不爱打小报告，这种人不靠小报告也能进步。叫我弄不明白的是，这么一个老实人为何火走一经，踩了沙特人一脚，吃了一张红牌，停赛两场？

法国守门员巴特斯表情可爱，极有人缘，每赛必有队友搂住他的光头，在顶端深情吻上一口。电视镜头也喜欢他，连他撩一下短裤，露一点短裤边上不太伤大雅的肉，都给他拍出来。他若是挺混账一个人，大家哪里会稀罕他，电视台也犯不上跟他开这种温馨小玩笑。一个集体不用多，有这样三两个有趣之人，这个集体就笑口常开，有福气了。

巴西队傲慢，或者说打蒙了。法国后卫图拉姆在对克罗地亚时一人得了两分，是个危险人物，可这场比赛巴西却没人防他。齐达内顶进一个球后，也没人防他，以致他故伎重演，又捞一分。巴西应了世上那句名言：只有傻瓜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两跤。不要笑他们，你笑的往往就是你自己。

罗纳尔多心事重重，面容忧戚，有点经不起人民考验的样子。这也不能全怪他，他太年轻，压力太大，全人类都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目光落到身上，比山还沉，比焊枪还烫！换了谁也够呛。舆论如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荣誉如剑，能耀人，也能伤人。这都是老话，只是让罗纳尔多赶上了，叫做：小青年遇到了老问题。今后，希望他能尽快调整过来，让亿万球迷大叫，好啊！这才是我们的小罗！

巴西队中，平心而论，卡洛斯踢得还算可以。雷达冒出一句妙语，说他长得像民工，我一看，这小个子黑黑的，瘦瘦的，目光既温顺又厚道，果然有那么点意思。看来大家的“面相观”确有许多相通之处。顺着面孔“形而上”地想，卡洛斯似乎真来中国当了民工。他应是那种极能干，也极能吃、干吃不胖的小伙子。他属于建筑队的骨干力量，但地位不会很高，似乎谁都可以指挥他，训斥他，席棚中好一些的铺位，日常俏一些的活计，他是抢不上的。但他坚忍，顽强，不跟别人比待遇，只比手艺。他踢一脚绝好的任意球，天下公认，只是运气太差，世界杯开赛以来还没罚进一个。于是，他抱怨说这回用的新球太飘。铁锹太钝。瓦刀太沉。水泥太稀。雷达有眼力，他的确像个人微言轻的民工，他再抱怨也没人听他的，满世界照样踢那新球。卡洛斯想露一手却露不出来，心里就很技痒难捱，以致那天在对丹麦的时候，贸然来了个花里胡哨的倒钩球，却没钩上，让小劳德鲁普拣了漏，一脚破门得分。这一次法国靠角球进的第一球，他也有责任，那角球就是他弄的。他知道事情搞砸了，呆呆的，无所措手足。老实说，我挺同情这小子，确切说是喜欢。我若跟他在一个工地，我俩准是好朋友，我去打饭时，把他那份顺便捎回来。大师傅说你给谁打，我说给卡洛斯，师傅说那好，多给你加一勺。

巴西输了，零比三，很惨。

法国球员和观众居然也不是特别高兴，好像不大相信这是真的，震惊多于狂喜。那一瞬间很静，全场八万人似乎都在掐自己的大腿里子，看看有什么反应。哎哟，真疼，不是在做梦，这才跳起来！喊起来！！疯起来！！！

电视台说，今天这个结局，恐怕观众都没有想到吧？雷达、志实和我不满地大叫：我们想到了！想到了！洪波有些沮丧，用他的话说是困了。我们便不再渲染，得饶人处且饶人。

颁发大力神金杯时，法国总统希拉克面前有一张长条桌子，法国球员一激动，竟纷纷站了上去，把个至尊至上的大总统挡在下面，管他愿意不愿意。民族的快乐高于一切，国家的荣誉高于一切。这些小伙子真可爱，他们脑子很单纯，居然没有让一让领导，请领导先上。领导是自己上来的，总统希拉克、组委会主席普拉蒂尼，也像小伙子一样爬上长条桌，挤在英雄丛中微笑。政治家永远是政治家。可能，希拉克会边笑边想，这回，我的支持率又该上升了吧？人生苦短，去日无多，值此美好的时刻，希望他多想一会儿足球。“我们是世界，我们是孩子”，这是一首写足球的歌，这歌写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