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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有这么几个文化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陵  2018年04月26日07:04

文化古城光有古迹遗址不行,光有故事传说不行,还得有几个大文化人才撑得住,才名符其实。说起泉州古代的文化名人,我第一个想到的居然不是朱熹,而是李贽。泉州老城区南门附近的万寿路上还保留着他的故居。元宵节应朋友之邀到泉州观花灯,赏夜月。宾馆离李贽故居并不远,白天正好可以信步前去寻访。

一座朴实无华的闽南民居,三开间二进深。厅堂里光线有些暗,给人一种压抑之感。厅内陈设很简单,或者说很随意。墙上贴着一些绍介文字以及家谱图系,橱柜里放了主人的一些书籍,多为当代版本,还有一些学者的研究著述。大概是思想家留的是思想,留不下有价值的东西,无法陈列,后人摆来摆去也摆不出什么花样。其实,当年李贽住在这里时,还是个孩子,还在受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还在苦读《诗经》《论语》,还在拜跪圣贤。也许天资聪慧,智商超人,却还不敢也无力挑战当时的文化现状。现在这个故居,也是当地政府近年重修。一方面是对先哲的敬仰,一方面兼顾古城旅游的需要。是不是当年的样子,很难说。后院不大,石桌石椅,树影婆娑,暖意融融。临靠古城水系,小情小调,清幽安静,应该说是这座民居最有诗意的去处。

前院也不大,立了一座李贽晚年的塑像。清瘦如削的脸庞,平静温和的神情,颇有泉州人优雅的气质。看这尊雕象,很难想象李贽后来其实是一个离经叛道,敢于挑战和批判当时社会统治思想的思想家。不用说,李贽抨击的,就是他一直苦读并让他考取功名的儒家道学的传统圣贤思想。他得益于传统的思想,却比任何人都清醒看透传统思想的本质。这种叛逆行径一定为当时社会道德所不齿所遣责甚至所迫害,但他却无所畏惧,依然我行我素,照样著书立说,设坛讲学。他无情割开了一个口子,暴露了几千年来封建社会统治思想的落后、腐朽与罪恶,从而向世人证明,这种思想不配得到尊重和遵循,必须也必然在改变。他应该是封建时代思想革命的发动者,所产生的冲击波直到今天,我们还能感受到。一边想,一边自我检讨对雕塑家的误解。一个“另类”的思想家,不见得非得把自己搞得很“愤青”的样子。平静如水的外表,内心可以有着波澜壮阔的冲动。这么一想,便觉得这尊雕像还是很到位的。

这片湿润古朴的平原,怎么能养育出如此反逆的性格与精神?想必很多人不解。有研究者倾向是泉州开放文化的成果。宋元以来,泉州社会经济发展出现一个辉煌的高峰,文化思想空前活跃,的确为新思想的孕育萌芽创造了条件,打开了空间。其实,如果把泉州开放的文化融入一个时代经济社会矛盾冲突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也许更能深刻揭示李贽的性格和思想的本质。我对李贽并无研读,只是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工作者,接触过他的“童心说”。他的这一思想,不仅打击了当时占社会统治地位的儒家理学,而且深深地影响了后来人对人的真情实感,人的存在与价值,人的解放与权益等思想的建立与尊重。“童心说”对我们文学思想的影响特别深刻而且直接。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启蒙主义,思想基调及主题倾向就是当时西方进步的“人本”“人道”“人性”的思想价值观。而早在中国的明朝,一个历经深重人性苦难的思想家已经建立一个关于“人”的思想体系基础框架。可见,当时中国文学思想之所以能接受西方先进文化,其实有着自身进步思想的基因。

有意思的是,与李贽差不多同时,一个视野不算开阔,文化不算开放的湖北山野之地公安,三个姓袁的兄弟也敢亮出“性灵说”来显示他们的抗争精神。更有意思的是,“童心说”的创立者与“性灵说”的创立者们曾经有过历史性的会面。沿海的先进思想与内地的先进思想汇合在一起,在当时产生的思想效应令卫道者们心惊肉跳,听到到了死神的叩门声。当然,那个时代,迎接死亡的,必然是李贽。

泉州养育出来的李贽,以自我的献身,为中国思想史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为泉州文化留下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我想,泉州文化要没有李贽,一定会平淡庸常了许多。

我住的宾馆,就在承天寺对面,走过一条马路,就能从寺院后门进入。这座有上千年历史的古寺据说过去非常热闹,现在则是泉州闹市区里最清幽的地方,特别适合在这里顿悟淡淡的禅意。清晨去,就更宁静了。一个僧人正在埋头打扫庭院,花静静地开放着,林子里似乎还留着薄薄的轻雾,禅房里也似乎飘来淡淡的香味。历史上的承天寺很出名,所以很热闹。现在的承天寺静下来了,则比过去更出名。就因为一代高僧弘一法师在这里划上了他生命历程的最后一个句号。

弘一法师并不是泉州人。然而,泉州、晋江是他剃度出家,献身佛法后几十年里最重要的生活之地。做为一代高僧,他走遍了江浙和闽南一带许多地方,留下了他的故事和佳话。最后,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泉州,也把他的思想精神留在了泉州,融进了古老的泉州文化灵魂之中,成为泉州文化的一座高山,一片星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

陆陆续续读了一些弘一法师的传记。我注意到作家们总要花很多篇幅饶有兴味地去探究弘一法师出家的原因。一个富家子弟,享尽荣华富贵,为什么突然看空世俗一切,放弃世俗的一切?一个天分极高的艺术天才,一个在文学、音乐、美术等方面造诣极高的大师,为什么突然就选择落发为僧?一个如此热爱生活,如此丰富情感的,如此入世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四大皆空,出世向佛?他在当时的文化人里,堪称“另类”。温文尔雅的外表,裹着一个刚强坚定决不妥协的心。这种品格,可望不可及。他的出家,可以称之为现代历史中的一个文化之谜。吸引着我们都想去解开,又都好像解不开;越解不开,越想去解开。其实,解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时代,真实地存在着这样一个文化人。

有人愿意拿鲁迅先生与弘一法师比较。说同为一个时代的文化大家,一个敢于直面现实最深刻的矛盾冲突,成为新文化新思想的思想家;一个却回避现实矛盾冲突,在宗教世界里完善自我。这种思路看起来非得拿两位大师比出个高低。其实,一座入世的高山,一座出世的高山, 没有什么可比性,也比不出高低。他们的价值,由时代来选择。冲突的年代,大概更需要入世的思想;平和的年代,出世思想的价值会更突显一些。有鲁迅先生,中国文化有脊梁;有弘一法师,中国文化有风骨。

弘一法师有几次到过晋江草庵,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现在,草庵已经开辟成一个精致美丽的小公园。我到晋江,也会去那里看看。这座草庵主要是看刻在石头上的世界上唯一保存下来的摩尼教头象,并无多少禅意。不过,石柱上刻着当年弘一法师为草庵写得一副门联,透露出高僧内心的一点信息:“草积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毋忘世上苦人多”。

读这幅联时没有想太多,现在走进承天寺,凭吊弘一法师,才更觉他看透看空抵御无视世俗名利诱惑,并非厌世避世,并非对现实社会冷若冰霜,无情无义,而是时常还想着世上那么多的“苦命人”,还把他们的命运记挂在心里。他的看似空无的出世观里,其实有一股人间的暖流在涌动,何尝不是一种入世情感。事实上,他在泉州讲经弘法的那些年里,不仅交结众多佛门人士,而且已经有意识扩大行脚范围,更多地走出寺院,来到乡村,来到普通芸芸众生中间,举办乡间弘法活动。今天泉州、漳州、惠安、晋江、安海一带老百姓当中,还在颂扬着弘一法师当年“过化民间”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讲到因地乡间黑暗潮湿的屋子里连续弘法,弘一法师感染患了风湿性溃疡,后实在无法继续弘法,不得不转到晋江草庵养病。此时的弘一法师,经常发高烧,神志不清,下臂也严重溃环,不久又发展至上臂,十分凶险。如不能及时救治,会有生命危险。后转到厦门医治,才开始渐好。身子刚好,他又行走在乡间小路上,赶着去继续弘法讲律。直到他圆寂之前,他都一直坚持着“过化民间”,把他的慈悲,用于救俗救世。

弘一法师对当代中国文化的影响,除了文人的人格品格以外,更多是的他把艺术升华到宗教高度的文化精神。西方有艺术的最高形式就是宗教的说法,而弘一法师则更多从自己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中提炼独到的文艺思想和精神。他的这种观点,现在的美术界很接受,也渐渐成为流行的创作模式。我倒是认为,弘一法师指了很好一条文艺之道,并不是文艺发展的唯一道路。现在都挤到这条路上,反倒可能违背大师的意思。典型事例是一个名头很大的艺术家碰到思想的苦闷,创作的瓶颈,就学弘一法师出家。当了几天僧人,受不了清苦,实在抗不住美好的名利物质的诱惑,又赶紧还俗,也顾不上解决思想艺术上的问题了。到底还是俗人一枚,学不来弘一法师的。

西街正在被打造成一条步行商业街,生意好,人气旺。其实我更愿意走走西街边上的那些清冷的小街小巷,能看到这座城市老百姓不紧不慢,真实从容的生活。顺着其中某条小巷走去,会让你眼前一亮,因为小巷深处,藏着一处花园。园子里有几棵大树,枝繁叶茂。园子当中是一座二层小洋楼。朋友说,这是一位海外华侨1915年所建,也有百年历史了。政府有关部门动用了相关保护程序,重新整修,完好如初,现在开辟为泉州的现代艺术馆。

我则被楼前挂下来的红布上“艺术怎么样”这几个字所吸引。这是一个关于当代艺术的讲学活动,已经结束。看到主讲人叫蔡国强,我心里还是“呯”然一动,亲切之情涌上来。蔡国强是从泉州走向世界的当代装置艺术家,也是从泉州这片土地长出来的典型“另类”文化人。他的艺术功底非常厚实,本来可以传统艺术上大有作为,但他走了一条反叛中国和世界传统艺术的艺术之路。幸运的是,他走通了,成了当今世界上唯一一个把中国火药艺术玩到极致的世界装置艺术大师。

多年以前,我在北京历史博物馆和他见过一面,是他的泉州发小,我的大学同班同学,美术史家王明贤教授介绍认识的。他个子瘦长,看上去很谦和,甚至有点羞涩,用现在的话可以叫“暖男”。那时,他正在举办个人装置艺术展。只是那时他玩的不是火药,而是稻草。他的作品“草船借箭”正在轰动艺术圈。记得他跟我说,正在准备拿金门的碉堡群当材料,做一次爆炸的装置艺术。我后来没有读到这次艺术行为的报道,但从此一直关注着蔡国强。他在上海外滩的创作,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的作品“脚印”,确实令人震撼,是大手笔,无人可比。

蔡国强在这座小楼里讲的艺术观点我没听到,无法评价。不过,据我所知,当代艺术对传统的挑战反叛通常是颠覆性的。在一般人看来,相当离谱,很难接受。其实当代艺术也很复杂,什么观点都有。每一种观点之间差距也很大,甚至很对立。有些观点,比较有亲和力,比较宽容。有些观点则倾向极端偏颇,妥协意识较差。我是无法认同行为艺术的,但对装置艺术却慢慢看出门道来了。不得不承认,它在公共艺术领域里,有很鲜明的艺术创新意识,有独到的贡献。也许,这就是蔡国强闯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艺术之路的独特价值吧。

现在楼里的主人也是一位装置艺术家,叫吴达新。很年轻,也是一脸谦和,让我想起当年见到的蔡国强。整个当代艺术馆所放置的艺术品的装置理念相当突出,散发出着浓重的蔡国强味道。吴达新本人也可能是蔡国强的追随者。他很乐意通过屏幕向我们展示他的装置艺术作品。其中一个作品是用柳条编出来的一条硕大无朋凶猛异常的鳄鱼,放置于一个现代大商城的金碧辉煌的大堂中间。他说,这是为北京芳草地福侨商城创作的作品,本来想讽刺资本商业那种野蛮的力量,结果好像没有人理解这个主题。这个福侨商城我去过,是一个展示当代财富的好场所,艺术家把这样一条鳄鱼放在这里,这种批判关系昭然若揭。这个作品的主题不管有没有人意识到,我是看得出艺术家的良苦用心。无论是传统艺术,还是当代艺术,都在苦苦抗拒突破金钱资本的“奴化”控制与绑架呵!这一点,也许,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吧。

很想把这幢小楼称为“另类”艺术家之家。

入夜,古城主要大街的上的传统花灯亮起来了。正是赏灯的好时分,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拥挤过来了,好像整座城的人都出动了,把街道都塞满了。就要股热闹劲,再挤也是欢天喜地。人气这么旺,赏灯是赏不出什么滋味了,只能随人流一个方向挪动。

我还在想着这几个“另类”的文化人——挑战统治思想的李贽,超凡脱俗的弘一法师,还有另辟蹊径的蔡国强。冥冥之中,历史好像安排了一条线索,把他们串将起来,展示出泉州文化个性的一面,果敢的一面,与其他地域文化不同的一面。他们也许只是少数,也许没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也许命中注定是孤独的行者,但他们却是泉州文化最有创新冲动,最具创新活力的因子。他们以自己的思想个性方式,或者说是孤独的方式,激励着推动着一个地域文化的想象、开拓与进步。他们就像被时代点燃的灯,不是在流行的大街上闪耀,而是在泉州古城那不起眼的地方,静悄悄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