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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放羊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甘肃张文翰  2018年04月26日13:56

夏天,悄悄地过去了,天气也就渐渐地凉了下来,那山坡上被羊啃过的根根小草,长出细碎的新芽,与母亲一起站立在一片秋色中。

当父亲背着一捆荞麦从屲上走过时,阵阵凉风从父亲膝盖眼里透过,在母亲和羊群踏出的山路上飕飕地吹了起来,拧紧干巴巴的日子,一根鞭子在淅沥的雨声中,被淋得湿漉漉的,只是看着母亲的身影向着山脊上越走越小,而雨点越下越疾。

若把母亲的一生,拍成一部电影的话,踏出的羊肠小道上都有她从年轻到老留下的脚印,传来的一声声羊铃声中夹杂着风雨的呼唤与母亲的声音,镜头不断地从一个山头闪到另一个山头,从一个沟里闪过另一个沟里,那白得动人的一幕,便是羊群。

垂暮的黄昏里,西沉的日头早已从雨脚里逃避到了山背后,母亲身上披着一半是黄昏,一半是雨点,在羊群的前面哼着一曲山歌,正在往杏树坡下走去。

母亲与羊走过的路,不是沟里,就是屲上;不是林子里,就是河边上。走过的日子,不是踩去了白天,就是踏来了黑夜;不是迎来了晨曦,就是送走了晚霞。母亲的大半生都是跟着羊群度过的,近年来,母亲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白了,一天一天地白了。当看到那只老羊走过家门口时,我就想起了母亲,老羊老了,母亲比那只老羊还要老哩;老羊还能吃掉山里的干草,而母亲连干馍馍都嚼不动了;老羊一次奶一对羊羔儿,而母亲一生抓养了六个孩子,像老羊给羊羔吃奶一样,就那么一天天地长大的。看那一只跛羊,一跛一跳地拼命跟在羊群后面吃草,从不掉群,当看到跛羊跪倒在泉边满口满口地往下咽苦水的时候,母亲也一跛一瘸地跟在羊群后面。其实,那个羊只有一条腿在跛,而我的母亲两条腿都跛了,羊的跛是圈门夹跛的,母亲却是“苦跛”的,她的瘦也是“苦瘦”的,手里的鞭把儿就成了母亲放羊时,上山、过沟,下坡的一根“拐杖”了。

母亲常常对我说:“这几年把风吹断的,雨打折的头发攒成一团,和羊毛一起卖来的钱,准备要换一条新头巾。这个放羊的人就是连头一起卖掉,恐怕还换不来一件好衣裳吧。”母亲一天学堂里都没有去过,对于孩子的读书颇感兴趣,每次看到我趴在炕头上看书写字的时候,她总要走到我跟前,看一看,看到书上的页码时,她就晓得我读到第几页了。我好奇地问:“妈妈,您也认识字啊!”她微笑着说:“不认识洋码子字,怎么1、2、3、4、5……去数羊啊,放羊的时候,羊丢了都不知道哦!”

母亲与羊一起走过:绿色的草丛、黄色的落叶、白色的雪地、红色的日光,还有那苦涩的生活。看到杏树、看到羊群,看到岔口的河里白白胖胖的羊羔儿跪在老羊的胯下吃奶……如同另一部关于《娘》的影片。其实,母亲的一生中有无数个让人最感动的场景,用拍摄的方式是无法表达清楚的,我笔下的仅仅是母亲的大概形象而已。

羊在动物中似乎是最普通的“孝子”。这个“羊”啊,生在“美”的头里,长在“善”的顶上,是乡村最“善美”的家畜了。农夫种地、羊踏菜圃、炊烟升天、毛驴拉车,像这样栩栩如生的景象,在民间洋溢着一缕缕清淡而又质朴的生活气息!

然而,羊这种动物,不像牛马一样出大力气,但是,对于一个乡下人来说,养羊就像抓养孩子一样地要料理周到,不管是吹风还是下雨都要出圈。每当听到羊被羊贩子买走,站在车上叫唤的时候,一声连着一声,就像离家的孩子,在呼唤着亲人,叫得令人心寒。母亲看到被人买走的羊时,虽然她手里捏着些羊钱,但是心头一点也不愉快,反而心情沉重了起来。母亲说:“这羊养惯了,就像自家的孩子一样听话、可爱。它连人的声音都能分辨清楚,实在是孩子要上学,没有学费,要不然才不卖呢。羊卖出去,就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

母亲的羊,就是母亲的命,卖羊就如同卖命啊。羊鞭是一条与命一样粗的绳子,维系在母亲的一根枣木鞭杆上,母亲的胳膊与鞭杆一样地瘦硬,母亲拄着鞭杆的日子已经好几年了,两手把其磨得犹如羊毫笔杆一样地光洁。屋檐下、墙角里、炕头前、圈门上,就是它立足的地方。想起母亲的枣木鞭杆儿,便想起古人的两句诗:“风摇羊角树,日映鸡心枝。”

母亲每次提着篮子给羊羔放草时,都要把最小的羊羔抱起来,宠爱一下,轻轻地吻一口。然后,放开羊羔,羊羔在场里奔奔跳跳。便忆及小时候与羊羔一起无忧无虑地赛跑的日子。那时候,家里养着两三只羊,一只羊约能卖50元左右,买上一只羊,就够我和姐姐,弟弟的学杂费了。一次,一只羊在河崖上吃草,蹄子踏空,掉在河里摔折了腰,母亲跪在羊前流着泪水,泪水滴在羊的眼窝里,羊的眼窝里也流出一股股泪水,与母亲簌簌的泪水流在了一起,母亲对羊的感情,多么真挚啊。她一边给羊呼吸呵气,一边用手抚摸着羊的额头,生怕羊疼痛都不敢摸一摸它的脊梁骨。我急忙跑到家里和父亲拉着架子车,把羊放在车里,拉到圈门前,羊不能起来,也不能吃草,只是在地上摆着尾巴。母亲急得两手都在发抖,从缸里抓了一把莜麦面,放到一个粗瓷大碗中,将铁勺伸进木桶中舀上水,边倒边搅,搅成了一碗面汤给羊灌,羊喝面汤多了,人就没有汤喝了,就要饿着肚子。没过几天,母亲在一个早上打开圈门,唉——!那只羊死了。每逢雪花飘飘扬扬,寒风凛凛冽冽,当我看到母亲缝好的那件羊皮袄,父亲从柜子里取出来裹在身上时,我就想起了那只从悬崖下掉到崖底,摔折腰骨的羊没有长好,反而被疼死了!更使我想起了从崖下摔折了三根肋骨,还要忍着疼痛挺身干农活的母亲,是赋得我心头永远的“疼与悔”。

母亲与羊,在我的脑海里一直刻下一块深深的烙印,这块烙印里浓缩着母亲的一生。从我出生的那一时刻起,早就成了一个“犯罪之人”了,犯下了一辈子还不清恩情的大罪。我吃她的乳,吸着她的血,一天天地长大,吸干了她的骨髓,把她吸得就像门前的干杏枝一样地瘦了。即使是千言万语,都无法补偿母亲的恩情了,是我心坎上难以愈合的一块“伤疤”。

当我行走在蓝天下的这片辽阔而又美丽的土地上时,我心里有两位母亲的形象:一位是生我养我的母亲,一位是母亲的母亲——祖国。这两位母亲,我都依依不舍,我的母亲年在花甲,而祖国长寿无疆。

杏儿岔的苦水是流动在她身上的一条细长的血脉,杏儿岔的黄土高山是她身上短小的骨节,苦水流向了长江、黄河,形成了她的大动脉,她挺着坚硬的脊梁,怀抱着千千万万个母亲,还有母亲的孩子。抬头望去,一朵朵白云犹如天上奔跑的羊群,地上的羊群就是母亲的羊群,与天上的羊群一样地奔跑,母亲站在羊群中与祖国大地上的所有的母亲,一起放声歌唱“蓝蓝的天,白云飘,夕阳乡村无限好……”

对着母亲,对着母亲的母亲,此时此刻,我手里的笔干枯了,眼眶里流出了激动的泪水,眼前只是浮现着祖国大地上的母亲与羊群挤在一起,站在高山上望着天上的一片片“羊群”,在无边无际的蓝色中越长越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