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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春祥:我的私人词典

来源:《星火》 | 陆春祥  2018年04月25日14:32

今晨,我坐在窗前,“记忆”如一个过路人似的,停留了一会,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

——仿泰戈尔《飞鸟集》

在饥渴中奔跑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出生的人,一定被两种饥渴折磨过,一是食物,一是知识。

我有一张六个月大的老照片,外婆和我爸左右扶着我,头都不太抬得正。我妈说,营养严重不良。以至于,爸爸放下公家的工作,带着一家人,从平原乡镇,迁到深山沟里一个小村,在那待了两年——山里荒地多,可以种玉米番薯等杂粮。我除了认下一个干娘外,什么也不记得。

六十年代后期,我上小学了。

上学第一天,妈在我的书包里放了一支钢笔,一本笔记本,还有一本《新华字典》。这几样东西应该是比较奢侈的,我爸是公社干部嘛,有点文化,别的同学我发现他们什么都没有。放学回家时,笔记本上多了几个歪歪斜斜的阿拉伯数字,《新华字典》的扉页上,我试图写上自己的名字,但是,只读了几个小时的书,功力显然不够。自己的姓,陆字,左右分离;春字,上下分离;祥字,那头羊是出奇地大,好像怪胎。

《新华字典》就这样和我相伴。但一直到了三年级,才慢慢开始学会使用。表哥借我一本小说,好像是冯德英的《苦菜花》,里面有很多字不认识,只有一个一个查字典。字典是贫瘠时候最好的精神读物,也是文字在我脑海里打下最初烙印的良师,还是在同学面前显摆的秘密源泉。我经常和同学打某个字是什么意思的赌,常常获胜。

一度,我曾经背过字典,按顺序,一条一条背,文化,艺术,科技,历史,标点符号表,计量单位表,历史朝代表,少数民族表,各国面积人口首都,应有尽有,有意思得很。

直到现在,我的办公室案头,还放着一本1998年版的《新华字典》,版权页上写着:1998年7月北京第124次印刷,印量50万册,定价11元。

除了《新华字典》,还有两本书值得一说。

一本书,你们想也想不到,叫《赤脚医生大全》。

我叔叔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初中毕业,算是自学成材。我到他家去,总看到他叼着一根烟,给人把脉,打针,开药方,还经常翻那本《赤脚医生大全》。大全厚厚的,应该是大十六开本,图文并茂,有草药图,有人体图。呵,我盯上了那几张大大的人体解剖图。有一次,叔叔不在家,我如获至宝,迅速翻开大全,直接翻到女性人体图,从上到下,女性器官的名字我都是第一次知道,直接看呆,那是我的第一次性启蒙,看得脸红耳赤,心跳加速。

叔叔还算开明,他知道一个初中男孩的心思,看得多了,我也不避他,有空就看,在大全上学到了很多科学知识。

附带插一句。大学一年级时,有一天,我们班学习委员从传达室拿来本杂志,在班上喊:谁订的杂志,谁订的杂志,《生殖与避孕》!结果,喊了半天,没有一个同学敢答应。下课后,G同学红着脸,偷偷拿走了,大家都在背后笑。现在,G同学是母校的历史系教授。

另外一本,应该是一套,叫“知识青年丛书”。

那时,我爸爸在公社管文教,这套丛书,记不全了,大约有七八本,分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地理、天文、科学,是专门为下乡的知识青年编辑的,我有幸读到,也是大开眼界,一本一本地读,一点一点地读,比教科书有趣多了。

我和那个年代的人一样,对文艺的初步认知也来自于八部经典的样板戏。

样板戏流行的年代,我已经读小学了。

那时刚好市里的京剧团下放到我们村里,他们吃住都在知青点,空的时候经常排戏。他们排戏,我们小孩子就会直接钻进后台,看他们化妆,看他们演奏。大胆的,还要去摸摸乐器。

他们的演出就是我们的节日。

村民们对演员都很熟,有时直接喊:郭指导员、沙奶奶、李玉和、杨子荣,有空到我们家坐坐啊。那些个王连举、鸠山、栾平什么的,叫的人很少,村民碰到他们也是冷冰冰的;座山雕是个例外,因为他很会搞群众关系,又会讲笑话,村民还是蛮喜欢他的。

有次,我们几个过木桥,桥面很窄,正好“王连举”过来了,我们就是不让他,还差一点把他挤到桥下,他只好跟我们假笑。错过后,我们一起喊:打倒叛徒!打倒叛徒!

1980年的9月,19岁的我,跌跌撞撞冲进了浙江师范学院中文系。虽然大地刚刚苏醒,但是,我见到那个大图书馆时,还是激动了好久,终于可以自由读书了。

就如久渴的旅人,一下子见到满井清澈的甘泉,如何叫我不牛饮?

大学四年,我做的读书卡片就有两千多张。

对阅读,我一直牛饮至今。

文摘卡

现在,来说说这个文摘卡。

三十二开大,白卡纸上有蓝格线条,正面有诸多元素:时间、类别、出版物名称、出版物期数、内容,等等,反面供大段内容摘写。卡纸下方,还有个小圆洞,积累多了,同一类内容可以归类,用牛皮筋扎,或者细绳穿起来。

做文摘卡,明显的是阅读能力不断提升。

起先,我是读完一本,摘一本。摘的时候,主要有两种方法。意摘,将整本书,自我消化,写下主要内容,自我感受,甚至还有火花。句摘,当然是关键句、哲理句,对自己的思想有撞击的句子。后来,阅读能力逐渐提高,我会按自己的理解,几本书串一起,画一张书的框架图,简洁明白。

阅读杂志,相对来说简单些,一般摘些主要数据和哲理句。

根据兴趣,我阅读的大类主要有语法、修辞、文学、历史、哲学、杂类等。大类下分成各个细类,比如修辞,有修辞理论、修辞现象、修辞方法、修辞例句,修辞理论,再细分为修辞学家、中外修辞、古今修辞,等等。反正,阅读多了,会越分越细,我一万多字的毕业论文《新修辞格辨》,就是文摘卡积累的成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文学复兴,各种表达方式随之兴起,加上国门初开,国外的写作思潮也不断涌入,修辞现象丰富多彩,论文就是针对新出现的修辞现象进行的系统研究。本届同学,毕业论文能在大学学报上正式发表的,我是唯一。收到一百元稿费时,连我自己都认为是巨款,因为本科毕业时的工资,只有五十四元五角。

对阅读,一直饥渴。

大学期间比较喜欢语法修辞,图书馆但凡能找得到的,古今中外,几乎都找来读。还有,研究语法修辞,往往要以作家作品的实践为例,于是对中外文学名著也狂读,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系列,差不多全看过。入学时,担着一只杉木箱子进校,后来,又买了一只小皮箱放衣物,杉木箱子就成了我的书箱卡片箱。

一段时间,还迷上了古代戏剧。洪昇带着我,朦朦胧胧进入了《长生殿》。我如饿狮般扑向杨贵妃。唐明皇我是鄙视的,天子风流国家遭殃,他西逃,埋玉。按着洪昇的指引,又读了白朴的《梧桐雨》,唉,虽是一样的故事,但洪作家写得要生动多了。由此,我继续在元明清的剧作里晃荡。王实甫,关汉卿,汤显祖,孔尚任,剧作家,那是我起初的文学梦想。

文摘卡无疑是我的宝典。有事没事,将一叠卡片拿出,一张张铺开,如獭祭鱼,这一张和那一张,时间相隔好几年,看着十万八千里,但细细比较,也许就有了联系,而一旦找到事物之间内在的蛛丝马迹,你就会有新发现。看着一叠叠的卡片,往往窃喜,这些,都是我的私人财产,要多多继承,我要做书籍的富翁!

2011年6月,我在浙江图书馆文澜讲堂作《阅读是为了活着》讲演,专门讲了文摘卡。我强调的是,即便在电子阅读碎片化的今天,虽然很笨,仍是积累的好方法。

功不唐捐,世界上所有的功德与努力,都不会白白付出的,必然有回报。

永远的修辞

1983年的夏收季节。炎阳将稻田里的水浸得发烫。我赤着脚,一边猫腰割稻,一边和读高二的毛夏云(我弟,随母亲姓)吹牛:将来要做一个修辞学者,做修辞学教授!他虽一脸迷茫,但仍然很崇拜的样子。嗯,他相信哥哥的,哥是他的榜样,哥已经在大学念了好几年了,哥已经写了好多文章了!

大三时,我的名字已经多次变成铅字,可都是豆腐干,豆腐干也不容易呢,恩师稼祥,每一次都会鼓励:坚持,积累,豆腐干也会做大的!

恩师姓陆,陆稼祥,国内知名修辞学家,浙江师范大学教授。

大学一年级,按惯例,语法课上完,就是修辞。陆稼祥,我一看到这个名字,亲近感立即从天边跑过来,本家啊,大哥呢!陆师是副教授,汉语教研室主任,专门研究修辞学。那时全校只有一位正教授,副教授都不得了!

上课,一位身材如修辞般的中年人挟着教案进来了。笑容满脸,高鼻深目,头发修饰得一丝不苟,西装,扣子扣满,一张嘴,典型的浙普话。陆师1927年1月生于浙江湖州双林镇的墨浪河畔,吃墨水长大,苏州中学高材生,难怪有文化。无论从哪个角度,陆师都是个风度翩翩的学者。看他的身材和长相,一直有疑问,陆师是不是有少数民族血统?2008年,我去内蒙的和林格尔县,在博物馆里,看到了一张鲜卑拓拔族融入汉民族姓氏的表,其中有“步陆狐”改姓“陆”,立即想起陆师,那精致的鹰鼻和略深的邃眼,会不会有鲜卑血统呢?

讲台上俯瞰一下,陆师开讲了。陈望道,《修辞学发凡》,题旨情境。这三个词成为我们课后议论的主要话题。陈望道,这位中国现代历史里程碑式的人物,除了第一个翻译《共产党宣言》外,还是著名的教育家、修辞学家,而修辞要讲题旨和情境,分积极修辞和消极修辞,是他科学体系的主要精髓。陆师1957年毕业于复旦中文系,是陈望道的嫡传弟子,深得望道先生的真传。

出了课堂,叽喳议论,“题旨情境”,就成了陆师的外号。外号里暗含了他的主要观点:修辞,要注重研究修辞现象和外部关系,研究词语的具体言语活动,不要把词语和使用情景割裂开来,一个词汇和句子,除了有词汇意义、句法意义外,还有情景意义,有时就是情景意义支撑着整个表达。

“题旨情境”,我被陆师吸引。

一个雨夜,师院宿舍13幢,我斗胆敲响了陆师家的门。

陆师热情地将我迎进书房,他的修辞王国。一架架书,将不大的房间围拢,俨然书城。书桌上,各种书籍杂志摊开排列,《辞源》《文心雕龙》《马氏文通》《修辞学发凡》《文学评论》《中国语文》……我的眼球,一下子被那一张张散乱的文摘卡吸引。见我对那些卡片感兴趣,陆师笑容和蔼,不厌其烦地讲方法。我在前文提到的做文摘卡的方法,就是来自陆师。近年来,我在各地做阅读讲座,常要讲陆师教给我的方法,因为,这个方法,我已经用了几十年。

那个雨夜,几乎改变了我的人生。

当时暗暗立志,我也要像陆师那样,大量阅读,不断积累,做一个优秀的修辞学家。此后,我用了大量的课余时间,阅读和语法修辞有关的书籍,并尝试修辞文章的写作。在和弟弟吹牛的时候,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了,那时,我已经研读了数百本专业著作,积累了数千张的文摘卡,开始毕业论文的构思了。

大四时,陆师又给我们开了修辞的选修课。

除了“题旨情境”外,同学们这回又送给陆师另一个外号:“乔姆斯基”。老乔是美国麻省理工著名语言学家,语言生成学说是他的主要观点。陆师吸收望道师和老乔的精华,中外融合,贯通成自己全新的“生成修辞学”,他从“生成”的角度,深入描写了“从意义到言语形式”的整个过程,也就是说,他将修辞研究的纬度和深度都大大拓展,人们日常说话和作文的全过程,都是研究对象。那时,我知道,他的生成修辞学研究,国内独一份。

临毕业时,别人都在跑单位,我却沉浸在毕业论文《新修辞格辨》的撰写和修改中,我丝毫不担心,相信自己应该有机会从事修辞专业研究的。

然而,1984年7月的毕业分配,完全粉碎了我的修辞理想,让我猝不及防。即便我一万多字的毕业论文在大学学报上正式全文发表,《光明日报》上还刊发了目录(现在也可以在文献上检索到),但还是被分配回了家乡。县城也没留住,就如一只股票,差点跌停,跌到了乡下桐庐县属毕浦中学,教高中语文。

陆师似乎很愧疚,离开母校时,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抱歉地对我讲,没能在分配上帮到我;但又一再安慰,基层也不是坏事,修辞研究和高中语文教学可以很好地结合,你一定要有自己的理想,一定要坚持,要积累,千万不要放弃修辞!握着陆师的暖手,我一脸的委屈,强忍着泪水点头告别。

带着心爱的修辞,我在偏僻的学校里蛰伏。

我在毕浦中学待了七年,陆师一直不断地指点着我的研究。他推荐我加入华东修辞学会、浙江省语言学会,推荐我去庐山修辞讲习班,推荐我参加华东修辞学会的多次学术会议,所有这些,都让我的眼界和脑洞大开。他还多次邀我参加由他主编或主导的《中国历代游记文学鉴赏辞典》《中国文学艺术大辞典》《修辞方式例解词典》等辞书的编撰工作。

语文教学实践和修辞理论结合,反而为我打开了另外一扇大门,我如鱼得水。《中国语文》《语文学习》《中文自修》《语文园地》等一些权威杂志,居然都被我一一攻下,《中学修辞教学多途径试说》,一下子在全县语文教学界轰动,我理所当然地成了市级教坛新秀。1993年10月,我将平时给学生课外辅导的语文读物结集成《语文开眼界》出版,陆师毫不犹豫地撰文作序,热情推荐。

1991年,因为诸种原因,我离开了教学岗位,但并没有完全离开修辞,修辞之土壤,又开出了文学的花朵。

大学里,在陆师的影响下,我对十九世纪的法国作家着迷,巴尔扎克、雨果、司汤达、福楼拜、莫泊桑、左拉、大小仲马、梅里美,几乎遍读,也对王蒙的意识流痴迷,几乎读遍王蒙所有的前期作品。这些阅读和研究,给了我很好的文学感觉锻炼,我理解,文学是一种充分表现自己情绪的表达,就语言方式讲,通常也只有两种方式,一是直接说出来,一是用比方说出来,用比方,那就是修辞了,有夸张,有比喻,比喻还分明喻、暗喻呢!

2005年3月23日,陆师带着数十年的病痛离去。

内疚的是,告别仪式那天,我没能赶去见最后一面,当天要参加全国外语职称考试,可恶的职称,使我抱憾终生。多么想最后看他一眼,深深地鞠上三躬,我的恩师,如兄长般的恩师,永远感谢您!

陆师走了,一直觉得他仍在我心上。他逝世十周年,我又翻看了他赠我的许多著作,《辞格的运用》《内外生成修辞学》《修辞学新论》,等等等等,睹书念师,他的音容笑貌,犹在面前。

修辞立其诚。陆师,字石诚,为修辞而生,怀真诚之心,发心灵之音。

此座,1980年已占有

2014年4月12日,受邀回母校。座谈会后,我和蔡伟达、许继锋、傅芳华等同学,去了中文系新东大教室,邵海燕陪同。

大家嘻嘻哈哈,说些感慨的话,回忆下某位老师的生动讲课,调侃下某位同学的纯真爱情,前排坐坐,后排走走,轻松走动。中间过道,后面靠左边的一些位置上,发现好多贴有纸条,且用不干胶粘着,大都写着:此座某某同学考研,此座某系同学专有。我忽发大兴,在一张“此位已占,2014年4月——2015年1月”的字贴下,迅速写上:1980年,我也占这个位置。并留下了姓名和新浪微博号。写完大笑,同学们围上来一看,也相视而笑,快乐地拍照留念。

我们笑得很畅快,发自内心,且心照不宣。笑声里,有太多的往事值得回忆。

记忆最深刻的事情一一浮现上来。

老师们来上课了。

马列文论。张毓文老师。四川人,小个子,声音却大。他说“这一个”的时候,是重音,就像后来电视剧中邓小平的音色一样。因为“典型”是马列文论的魂魄所在,所以他特别强调,还黑板手书。自此后,我开始喜欢听四川话,李葆田演的王保长,我是一集不落,他那一口四川话活灵活现。前几年,姜文的《让子弹飞》很红,还专门推出了川话版,似乎将四川话推到了高潮。现在,我一听到四川话,往往会想起张老师的“这一个”。

宋词吟唱。叶柏村老师。还是小个子,但他声音的磁性十足,是略带沙哑的那种磁性。叶老师是国内著名的宋词研究专家,每每兴之所至,常常会吟唱。诗歌的咏唱,我后来听了不少,大多字面上的激情有余,远没有叶老师那么有味道。叶老师说,好的宋词,在宋代就是流行音乐,会被人一遍一遍反复咏唱。

柳永的《雨霖铃》,他咏唱了: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叶老师唱完,磁性的声音,一直回荡在新东大,同学们都肃静,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古韵长腔,顿挫抑扬,我们似乎都和柳永一起在码头,在长亭,共同见证那悲切凄苦场面。柳永不过是一场普通泡妞后的伤感,而叶老师的咏唱中,仿佛加进了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还有人死不能复生再也不能见面的哀怨。

修辞研究。陆稼祥老师。上面已书,此处不表。

古代汉语。胡从曾老师。和张、叶老师相比,胡老师是个大个子,印象最深的,是他讲音韵学的古汉语发音:帮滂并明,非敷奉微,端透定泥,知彻澄娘。背这三十六个音标倒不是难事,难在辨析发音,唇音、舌头音、舌上音、齿音、牙音、喉音,一下子将人搞晕。我最怕前鼻音后鼻音了,幸好,胡老师宽厚,他知道,喜欢这门课的人不会很多,能坚持听已经不容易了。胡老师也是性情中人,带我们去绍兴实习时,和同学一起就着茴香豆和绍兴老酒,交心碰杯,喝到扶墙为止。

还别说,胡老师教的音韵训古,至今还能用上。前段时间,我读宋人龚明之的笔记《中吴纪闻》,卷四《俗语》中说了“厘”这个词:吴人将“来”叫做“厘”,这是从唐朝的陆德明开始的。陆是唐朝著名的语言学家,以经典释义和训诂学为主要成就,应该权威。我的老家,浙江省桐庐县百江镇,家乡操的土语(范围还有分水镇、瑶琳镇的部分村),就是将“来”唤作“厘”的。与“来”相对的“去”,我们的发音很接近“客”,也是去声。方言土语,真的是一种有声的历史文物。

新东大四年坐下来,来来往往的老师有几十位,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印象,戴林淹、金汉、陈兰村、文心慧、方文惠、周舸民、陈耀东、蒋海涛,等等,总的感觉是,老师们都非常敬业,都带着一种被长期压抑后的激情喷发,都想把自己的毕生所得传授给我们。即便年轻老师张先亮、於贤德、丁晓虹、钟玲华们,还有七七届刚刚毕业的辅导员黄华童、赵光育、陈兴伟、阮向阳们,也都是耐心施教。整个新东大,似乎都沉浸在浓浓的学与教、说与辩的氛围里。

青春年少,新东大也洋溢着不少轻松的快乐。

我们中文系两个班,新东大上课不分座位。

前面那几排,永远都属于学习认真的同学,特别是女同学。前排有好处啊,听得更明白,看得更清晰,没时间开小差,求知若渴,老师们讲的能记都要记下来。那时候大多老师的教案都还没有印成书,所以,只有记。前排还能得到更多互动的机会,手一举,老师就看见了。前排同学的笔记,往往是我们借抄的对象。

抢坐中间过道后的同学,各有各的心思。

居高临下,那种感觉也不错,前面同学有什么小动作,一清二楚。当然,两个有点意思的男女同学坐在后排,互相对个眼什么的也方便(只能是有点意思,我们两个班只成了两对,一班一对,都是班长,还是毕业后的事情,建议师弟师妹们,读书最好少谈恋爱,基本上是浪费时间,过过瘾而已,风景外面好得很)。W同学,上课经常瞌睡,难怪这么胖,万事睡为先,都是睡出来的。S同学,喜欢看窗外的风景,左边人行道上有什么人走过,右边操场上哪个系在上体育课。他坦承,他主要关注女生,中文系女生少,外语系女生多,机会也多。

同学QQ或微信群里,还经常有八卦曝出。

最近一个悬案是这样的:Q同学自曝,大三还是大四的下雪天,不知道谁把雪球放在她书包里,雪化了,书湿了。Q同学是美女,暗恋她的应该不少。我问了一句:会不会是谁给你信或字条,你不回啊!群里一时热闹,有人自首,但好多同学说看着不像作案的。

新东大的悬案让人惦记,我想总会有破案的那一天。

我是不是真坐过那个考研同学的位置,实在想不起来了,但新东大一定是我一辈子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