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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炜:巷里婆婆唤妹妹

来源:《星火》 | 陈炜  2018年04月25日14:21

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也不会有将来。超越而不否认,也许是我们对待生命最大的诚恳。

——扎西拉姆•多多

1

巷子里终年不见阳光,即便是在烈日炎炎的天气,这里依然保持着四季不变的清凉。融合了这种清凉的,是经年的苔藓和蕨类混合在一起的腥湿。岁月在这里蒙了尘,被定格成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想起时被人翻了出来……

眼前浮现一个画面:小时候,和伙伴一起在小巷里追打,我摔跤了,还流了鼻血,惊慌得不知所措。

一声“妹妹”,是她循声而至,扶起我的那双手,亲切而又温暖。

是的,她唤我“妹妹”。在我们的村庄,所有的女娃娃都叫“妹妹”。

我叫她“婆婆”。在我们的村庄,“婆婆”就是奶奶。

想着她,她就真的迎了出来。

“妹妹——”

我不能肯定,在我每回都能听到的这个苍老声音的背后,是不是也有一些时候,就像花猫守着鼠洞也会扑空一样,回答她的会是那些并不属于我的脚步。

如果有,她又将如何自处?

确切说来,现在这巷子里住着的只有婆婆一人。所有的那些老人,包括六太公、爷爷、三婆婆还有四婆婆们,他们都已经陆续重逢于村外的某座山坡,在一年中的某些日子以先人的身份迎接着后辈的祭拜。而所有的后人,他们无一例外地离开巷子,或者去了城市,或者另砌新屋。

巷子里的世界空空如也。唯一陪着婆婆的,是一只她养的花猫。

此刻,那个懒惰的家伙正因为被搅了好觉而不满,“喵呜”一声后便蹿到了对面的矮墙上,大概是要换个地方去继续它的白日梦。

与此同时,一墙的爬山虎不幸遭了劫难。一时间,茎叶飘零。

老屋一切如旧。神龛上,爷爷静静地看着我们。

2

爷爷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麻的青涩气。

麻是苎麻。最早的时候,它们长在田野里,一排排秀气修长、绿叶亭亭、开着星星点点黄白色的小花。后来它们就被爷爷砍了回来,用篾刀剥出皮来丢进村东的小河里浸泡,再经过刮薄、曝晒的工序后,麻皮就变成了一堆丝缕交错粗细不一的纤维。

我不喜欢麻,虽然在乡间它与“芝麻”同名。可明明芝麻是那么喷喷香的好东西,而这个麻,它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味是那样的青涩难闻,更可恶的是麻皮剥下来的时候会有一种很黏滑的液体,看上去就令人不快。

把一堆不成丝缕的纤维梳理成顺畅均匀的麻线,就是爷爷要做的事情。

整个夏天爷爷都很忙。几乎每天,他都坐在巷子的角落里低头忙碌。我坐在屋檐下的大石头上看爷爷劳作,大黄狗从一旁的狗洞里探出头来陪着我。那时我还小,却也知道爷爷是已经病了的,那是一种说出来让人很忌讳的病。因此,他被看作是一个基本丧失了劳动力的病人,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相对轻松的活儿。

比方说理一理这些乱麻。

这是属于爷爷一个人的劳作,他总是安静地操持着,不停地搓、捻、撕、扯,务必将一堆丝缕梳理成大小均匀的“麻线”。爷爷的手干枯粗糙、布满了泛黄的老茧。因为日日和麻打着交道,他身上也沾染了麻的气息。

等到巷子里暗下来的时候,爷爷才会除下老花镜。那时候,他总是静静地先眯上一会儿眼,然后扶着墙角缓缓地站起来,伸伸腰再反手拍拍背,抱起一天的劳动成果进屋。

隐约,有一声叹息在巷子里四散开来。

很多年后,当我每回踏进这巷子,总还能听见那声叹息响起。很多年后,当我因为熬夜上网而腰酸背痛眼发胀时,终于明白,其实爷爷的活儿一点儿也不轻松。

很多年后,当某一天我在大街上无意间听到歌中唱道:生活,是一团麻,是一段麻绳拧成的花。

刹那间我泪流满面。

3

会有另外一些时候,爷爷也读书。

通常是在雨天。雨点打在屋顶,初起时是略带沉闷的“扑扑”声,在屋外还可以看到有隐隐的白烟升起,那是暑气正在消散。等到每一块瓦片都吃足了雨水,雨声也变得清脆动听了起来,檐下的雨帘越发透明清澈,巷子里的每一块卵石也都被濯洗得发亮。

雨天最宜熏蚊。墙角的炉盆里燃着一撮晒干的艾草叶子,散出缕缕的辛辣之气,这呛人的白烟倒是陡然为老屋渲染出了一派风雅,恰恰照应了木柱子上的那幅墨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爷爷的笔墨,放在一户世代躬耕的农户家里未免不太相配,然而从中去揣摩一个老人内心对子孙的企盼,却更显意味深长。

家无闲事,地里的庄稼们饮了甘霖,想必正在可着劲儿地拔节。爷爷立在檐下看雨,他太高兴了,点起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笑眯眯地遐想着丰年。

抽完了一个烟袋,爷爷大约仍觉意犹未尽,伸手便在裤腰后侧摸起了钥匙。

我便知道,他这是要读书了。书是老书,且只此一册,从加了锁的五斗桌一侧拿出来,可见宝贝得紧。爷爷戴上老花镜,有板有眼地看着,兴起的时候还会念念有韵。

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

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

…………

爷爷走后,那书被我翻了出来,一看,竖版、右翻、繁体,书页早已泛黄不堪,封面柳体遒劲,题为《增广贤文》。

爷爷病故于1995年,公历5月24日。

4

我曾度过一些愉快的时光。还是在老屋,夏日的午后,我从一场酣睡中醒来,心心念念记挂着的,是那灶间大锅里焖熟了的“老豆子”。

说到“老豆子”,其实就是豆角长老了之后剥出来的种子。婆婆家种的豆角非常多,自然是用不了这么多种子的,于是常常在夏天午饭后把剥出来的“老豆子”加水放在大锅里焖着。这豆子特别不经煮,因此不用再额外添火,就着烧午饭灶塘里留下的火星就行了。

煮熟的豆子盛在瓷碗里,面面的、粉粉的,吃的时候加上少少的一勺白糖,浓浓的豆香伴着甜汁一起在唇舌间纠结缠绵,想起来会有一种让人要掉眼泪的幸福……现在肯定是没有“老豆子”吃的了。

婆婆端给我们的,是一锅煮得咕嘟作响的茶叶蛋。

是土鸡蛋,很香。竟然有二十个之多。真是的,当我们母女两个是大肚菩萨么?桌上另有两盘煮得白生生的整鸡整鱼,分别都插着双筷子。

可见她今早又行了“敬神”的大礼。可见,今天我们母女又要“荣幸”地和菩萨们分享美食了。婆婆一直坚信,敬过了天神的供品,给儿孙吃了必受神灵护佑。

果然如此。午饭时她不停地给我们夹鱼夹肉。

“多吃点儿,吃了菩萨保佑哈。”“吃了让我妹妹长得更‘硬扎’些。”……

5

家里的两只老母鸡正在抱窝,这让婆婆很是恼火。不当春不当冬又不用孵小鸡,抱什么窝嘛。连个蛋都不下,还不如杀了吃肉。

但俗话说“年老肉不香”,杀了吃肉都还嫌塞牙。

屋子南面的角落里,绑着那两只受刑的母鸡,午饭后婆婆端了半洋瓷盆凉水,一路骂骂咧咧走了过去。

依据婆婆的经验,母鸡抱窝的时候,把鸡脑袋用水灌顶,多灌它几次就会听话了。这情景我打小见得多了,对付这种懒惰的罢工者,婆婆是从来不会客气的。

一时只听得哀声阵阵。终于静了下来。她在看着我。

我知道她想和我说话,从进门起我就知道。我等着她开口。

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她要说的话无非就两个意思:一是希望我能够长得再胖一些;二呢是要我想办法再生个孩子。

回回如此。从无例外。

6

一个冬日,暖阳高照,无风,难得的好天气。婆婆坐在一面颓坍的老墙边晒太阳。太阳底下舒服极了,她忍不住打了个盹儿,阳光暖暖的,把一张鸡皮褶皱的老脸晒出了几分红晕,慵懒的花猫卧在一旁温柔相伴……

这样的静好却突然因一群非主流“艺术家”的到来而破坏了。

“快来快来,这儿有个好有意思的老太太……”

随之而来的是不断的“喀嚓喀嚓”,婆婆于是作为一个极佳的生活素材成了一群采风者的“意外惊喜”……然而这却不是她所情愿的,她于是很有些愤怒了……花猫也被惊醒,却在须臾之间丧失了与老主人共同面对的勇气,在镜头前以一种屁滚尿流的姿态落荒而逃,风度尽失。

好一番鸡同鸭讲。

之后,某位蓄着长发的帅哥慷慨地掏出了一张五十大钞,作为这次受惊的补偿,同时他还希望婆婆能够配合他们的要求让大家再拍几个镜头。事已至此,婆婆摩挲着手中的这张大钞,某种实实在在的触感令她瞬间联想到了生活中切实的油盐柴米……

于是镜头“喀嚓”,在一阵“OK”声中次第响起。末了,几个打扮得很是“美丽冻人”的时尚美眉纷纷与婆婆合影留念。

这成为村庄一大热门话题。

“城里的小姐都和你照相了哇!长得啷个样子,Kei气不Kei气呐?(Kei气就是漂亮的意思。)

“有什么Kei气的?咯瘦得都能吓死人,活都要活不成了的样子,还城里小姐?切!”婆婆莫名地激动了起来,因了一种审美的分歧。

在她看来,好看的女人就应该是结实肉感的吧,应该像地里的大南瓜一样圆滚,像树上的红石榴一样鼓囊,肚大腰圆、臀肥体壮,那才是生儿子过日子的女人样子。

这就是婆婆的审美。而我,显然入不了她的法眼。

据说,其实我小时候长得很有肉,白白胖胖非常讨喜,谁见了都舍不得,要抢着抱上一抱,用婆婆的话来形容,是“真Kei气,穆桂英一样的”。

穆桂英是婆婆这辈子认定的最好看的女人。说起来这真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标准。关于穆桂英的历史传说我知道,但她长什么样子我还真不清楚!一直到若干年后答案才被揭晓,原来某一年村庄里看老戏,演的就是“杨家将”一出,扮穆桂英的那一位博得满堂彩,毋庸置疑,那唱戏的是个美人,还是个胖美人。

原来如此。多么久远的渊源啊。遗憾的是,婆婆大概忘了她自己的样子,要是以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她实在应该算是“惨不忍睹”吧。她从来就没有胖过,年轻时操劳过度皮包骨,到老来竟也不曾发福。

多少人都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可不知道他们见到了婆婆会如何感慨。婆婆八十多岁,只有七十斤。

正是感叹自己一世辛苦,心力交瘁,她才更加认可一种丰满多福的女性形象。由此,也更希望能在比如我的身上看到多一些的丰腴吧。

让我很不自在的一件事儿,就是和婆婆一桌吃饭。因为她总是盯着我,那目光令我有种被严密监视的感觉。

“吃多一点儿肉,吃多一点鱼,再多吃一碗饭,吃咯么猫食样的一点点怎么养人?”“长得咯样瘦,真是越长越丑了!”“咯小时候长得多Kei气呐,白又白胖又胖,哪个都说像戏台上的穆桂英一样的,怎么越大越丑呐?”

其实我并不瘦,只是以她“Kei气”的标准,实在是令人吃不消。然后她说着说着忽然又伤感了起来。“那个就是打小就瘦,底子不好,才会那样年纪轻轻就走了的……”

“那个”是我的一个不幸离世的姑妈。

世间白发送黑发的疼,去看看母亲眼底的泪就能懂。

7

她在擦泪。

从盘襟的棉麻衣胸口抽出一条小棉布手绢儿,使劲揉搓着酸胀的眼角,擦完后她再看我时,带着几分讨好还有几分期待的目光。

“妹妹,你再去生个儿子吧?”“妹妹,以后你就知道了,儿女不嫌多只怕少哇……”

“不一定要儿子,就是还生个小妹妹也要得啊……”又是这一套!兜来兜去少不得这几句。

唉!要我怎么回答呢?我只得再拿起个茶叶蛋吃了起来,至少朝着那个“Kei气”的方向再努力努力。

嗯。土鸡蛋,真的很香。

8

我给婆婆带了治关节痛的药酒来。她身上还穿着那种做饭的挂脖围裙,两手不停地在围裙上擦啊擦的,站在一旁很稀罕地盯着那两瓶暗红的液体,一脸的诚惶诚恐。

这无端的局促让人看了心里添堵。

一个转身,她拎出来一堆的大包小包说是要给我们娘儿俩带回家去。是新收的花生、辣椒、豆子、几只老南瓜和甜瓜,就连那剩下的十来个茶叶蛋她也给我们收拾好了。

我哭笑不得,一下子想起来“吃不了兜着走”,还有……“鬼子进村”?我知道这些心意都是她的劳动果实,一个八十岁农妇创造的生产价值。

婆婆对于劳动的热爱,毫不夸张地说,已经上升到了信仰的高度。“这个世界上从来都只有病死的鬼,没有累死的人。”这话是她的朴素经典。

可这样的“贪婪”,却并非人人都能理解。

可我能。她一生多难万事不顺,像是什么都靠不住。只有土地对她不曾辜负,春种秋收,有汗水就有收获。家里母鸡下的每一只蛋、菜园子里产的每一个萝卜每一蔸菜,都是她汗水的成果。她舍不得,让每一分一毫白白受了糟蹋。

吃不完的菜,她便拿到集市上去卖。

一把葱一把蒜,或者几蔸卷心菜,都可以成为她赶集的理由。小也有小的好处,搬个小板凳提个篮子就可以出门了,走过一巷子的晨雾或者露水,出巷子口过马路就到了集市,找好自己的位置便开始兜售起她的商品。

每天可以挣多少钱呢?三五块或者十块二十块,都不一定。然而她的心情是一定的,乐乐呵呵。别看她老,却并不糊涂,在面对主顾们讨价还价的时候还很有一种典型的“农民式的狡猾”。

村庄里多的是因衰老不能自理而失去尊严的老年人,和他们相比,婆婆是一个奇迹。

有一年,大家庭里一起商量说不许婆婆再这样劳累下去。哪知她当场就抹起了泪来,说:“你们不让我种菜,那我就天天哭。”

唉!拿她有什么办法呢?随她去吧。毕竟,她在,她高兴,就是我们的福气。

9

秋天来了,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萤火虫在夏夜里狂欢,黑黑的巷子里飞满了明明灭灭的眼睛。我和小红把它们装进罐头瓶,隔着一层薄玻璃望过去,它们都变成了妖精的眼睛。多年以后,萤火虫依然在我的梦境里泛滥成灾,我却不知道当年的小红,她到底嫁给了谁又去了哪里。

横梁上掉下来一个燕子窝,窝里有四只嗷嗷待哺嫩黄嫩黄的小燕子。我不记得,我和弟弟是不是喂了饭给它们吃。

老黄狗在家里享有很高的地位,有一天它无声无息地老死在了墙根,我不记得,它究竟是被埋在了河边的哪个位置。

隔壁的六太公在屋里骂人,说他的女儿有很久都没有来看看他了,可是等老姑婆来了的时候,他却又忽然扭捏得像个小孩儿一样了,不要说骂,就连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菊花。

后来六太公死了,老姑婆死了,隔壁的隔壁三婆婆四婆婆们也都过世了。

这些,都是哪一年的事儿呢?我问婆婆,她却往往答非所问。越来越多的时间里,婆婆似乎爱上了自言自语。

人老半神仙,就是这样的吧。神仙们总会有自己的世界的。那个世界的花红柳绿也许早已经褪了颜色,就连那些曾经的悲欢离合,也一定有着神仙自己改写的剧情。

原本每一个凡夫俗子,都不该去揣度神仙的心事。

那么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吧。

其实,我一年里特地去看婆婆的时间很少。通常,我会选择在旧历的年节回乡,确确实实带着些例行公事的意思。事实上,我并不是很喜欢和乡村有关的一切。虽然,在一些文学作品中,乡村往往被诗情画意渲染得如桃园般的美丽。

我反感那些肤浅的叶公好龙式的热爱,因为真相并非如此。在那些风情表象背后,还藏着更多人看不见的无奈和挣扎。

诗人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是的,真正的爱永远是会心疼的。

10

清明,这样的日子对婆婆来说,总是格外的不同。这一天婆婆会早早地去集市上买好一坨猪肉、一条鲫鱼,再杀上一只公鸡,沽两瓶黄酒,买几串鞭炮,把上山祭扫要用的锄头和柴刀准备好,等到各色物品收拾得一应俱全,电饭锅里煮鸡蛋的香气也已经渐入佳境。

婆婆拿着个蒲团垫坐在巷子里的大青石上,不时地往巷口张望。

等我穿过村头那些日显规模的新楼,远远地看见那只胖猫正堪堪地勉强蹿过那面斑驳的爬山虎,与此同时,那一声“妹妹”也就恰恰地进了我耳朵。

我“诶”了一声,觉得她有可能听不见,就又大着嗓门“诶”了两句,便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影扶着墙想要迎过来。

巷子里的湿气扑鼻而来,比照两头一茬茬冒出来的高楼,愈发地让婆婆的这条巷子相形见绌。

这样的对比让婆婆很是忧心。逢到清明春节等大家庭团聚的日子,关于搬家的事宜就争执不下。婆婆不乐意搬。因为她的执拗,团圆的饭桌上常常会出现冷场。

让我们忧心的是,婆婆的健康每况愈下。由于年前不小心摔过一跤,右手手腕骨折,因为年纪太大,医生只能保守治疗,于是某种疼痛便一直伴着她。

可是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异样,大抵是年老痛感也麻木,婆婆连止疼药都不乐意吃,依然每日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是日常动作都用上了左手。

一切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园子里的青菜依然绿意葱葱,家里的母鸡也照常下蛋。只有花猫变得越来越懒,不仅不再逮老鼠,日常还越来越挑食。用婆婆的话说就是吃得比人还要娇气,让她不得不常常地要去集市拣着买些小鱼小虾收拾了去喂它。并且因为越来越胖,好些时候它竟然还翻不过对面的矮墙。

婆婆的抱怨里带着几分宠溺,对着这只享福的畜生越来越没了脾气。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晴好的午后,村人们总可以看到,一只老猫,一个老妪,一起亲密地窝在老巷的墙根底下打盹。

这画面有多美好。我多想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我多想婆婆的巷子就这样长长久久。

可我们都知道,婆婆的巷子终究是守不住的。

11

该来的总会来。终于有一天,婆婆和花猫一起搬进了新楼,那条老巷子也已经不复存在,整个村庄都变了模样。婆婆常常故地重游,对着新起的楼嘀咕几句感慨几句。

八十五岁的婆婆,从此也要开始适应她的新生活。

我是在某一个毫无征兆的梦里,又看见了童年时的那条巷子。在梦里,巷子里的黑夜白天在无缝链接,我看见夏夜屋檐下清凉的月光里,六太公在满足地抽着烟袋;三婆婆四婆婆们摇着蒲扇正拉着家常;我和伙伴们在巷子里嬉戏,一起拿着罐头瓶去追逐萤火虫……一会儿又似乎是个农闲时的雨天,爷爷正意犹未尽地捧着泛黄的读本;再一眨眼爷爷分明又还在理着一团乱麻,爬山虎下的大青石上面熟睡着幼时的我,而一旁的大黄狗正伸出舌头想要舔我的脸……

在半梦半醒之间,传来一声熟悉的“妹妹——”

我自热泪盈眶中醒来,响亮地应了一声“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