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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蔡天新:金砖五城

来源:《江南》微信公众号 | 蔡天新  2018年04月25日13:53

有许多次我被问及,“在您游历过的城市中,最喜欢哪一个?”这类看似简单的问题实难回答,因为我造访过的中外名城数以百计。后来有一天,我获得了灵感,慢慢写成了一本书《从A数到Z:我心仪的城市》。换句话说,我选择了二十六座城市。这里与大家分享其中的五座,借用了金砖五国(Brics)的名称。

B 巴塞罗那(Barcelona)

入选理由:既是伊比利亚的骄傲,也是西班牙人的一个心病;盛产足球天才和绘画大师,却以独具魅力的建筑风格吸引各国游客。

游历时间:1995年夏天。

候选城市:巴格达(Baghdad)、巴库(Baku)、万隆(Bandung)、班加罗尔(Bangalore)、曼谷(Bangkok)、北京、贝鲁特(Beirut)、贝尔法斯特(Belfast)、贝尔格莱德(Belgrade)、别尔季切夫(Berdychiv)、柏林(Berlin)、波哥大(Bogota)、波尔多(Bordeaux)、波士顿(Boston)、布拉迪斯拉法(Bratislava)、不莱梅(Bremen)、布鲁塞尔(Brussels)、布达佩斯(Budapest)、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布琼布拉(Bujumbura)。

以字母B开头的城市之多堪与以字母M或S开头的城市相比,仅我游历过的首都就有十三座,即亚洲的北京、曼谷、巴库、贝鲁特和巴格达,欧洲的柏林、布鲁塞尔、布达佩斯、贝尔格莱德和布拉迪斯拉法,美洲的波哥大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及非洲的布琼布拉。此外,还有北爱尔兰的首府贝尔法斯特,它是“泰坦尼克”号游轮的制造地和“爱尔兰共和军”的老巢。

在这些候选城市中,巴库、巴格达、贝鲁特、班加罗尔、贝尔法斯特、贝尔格莱德、波哥大、布拉迪斯拉法、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布琼布拉等均不易为中国游客所抵达,因而也较为本人所珍惜,尤其是阿拔斯王朝的故都巴格达。在战乱尤为危险的2014年初春,我应伊拉克文化部长兼国防部长多莱米的邀请,去参加“阿拉伯文化之都”的闭幕庆典。我在底格里斯河畔逗留了五天,既欣赏了多彩多姿的歌舞,也观赏了苏美尔人和巴比伦人的稀世宝物。

北京是保存得最完好的中国古都,拥有故宫、天坛和万里长城等无法替代的名胜,而鸟巢、水立方等奥运场馆又堪称现代建筑的典范。从十七岁开始,我曾数十次抵达又离去,交往了许多行业的各色人物和亲友。可是,京城的饮食、气候和交通等却不怎么讨人喜欢,加上大家均已非常熟悉,因此我宁愿选择更为古老、质朴的西安,后者无疑也占了以字母X开头的城市稀少的光。

亚洲另一座美丽的古城贝鲁特在腓尼基人的年代叫贝罗特,她是字母的发祥地(雅典也系腓尼基人所建),如今却陷于时断时续的骚乱中。同样,曼谷和巴库也建于水边,且分别以人妖和油田著称于世,可惜前者因游客太多过于喧闹,后者因地理偏僻过于冷清。正如贝鲁特位于世界上最大的陆间海——地中海的东岸,巴库位于世界上最大的湖——里海的西岸。而世界第六大湖坦噶尼喀湖畔的山城布琼布拉,歌声与发音一样动听。

欧洲的六座首都(府)里,贝尔格莱德、布达佩斯、布拉迪斯拉法属于东欧,恰好都有多瑙河流经,我先后分别搭乘汽车、火车和轮船抵达,可惜那会社会变革已经发生,没有看见旧日的景象。地处西欧的贝尔法斯特和布鲁塞尔分别说英语、盖尔语和法语、弗莱芒语,在重要性和现代性方面均不及说德语的柏林,后者堪与巴黎、伦敦和罗马并肩为“欧洲四大名城”,且有着“同性恋之都”的雅号。关于柏林,我曾在《德国,来历不明的才智》里予以详细描述。

至于那两座说西班牙语的南美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和波哥大,虽以伟大的文学传统闻名,分别诞生了博尔赫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却让位给了另外两座非首都的南美名城——以字母R开头的里约热内卢和M开头的麦德林。与新近举办过奥运会的里约热内卢一样,布宜诺斯艾利斯也以足球的激情享誉世界,探戈和桑巴的舞韵却有所不同,两者均以性感闻名,一个神秘莫测、一个裸露刺激。

剩下那六座候选城市里,大西洋边的波尔多作为葡萄酒的代名词,浪漫的风情遍布加龙河两岸,曾触动和拨响我的情感之弦,那里还留有古老的罗马圆形剧场和蒙田墓。不莱梅曾是“汉萨同盟”成员,如今是德国第二大港口和三大直辖市之一。班加罗尔作为南印度的花园城市,可以听到蓝孔雀的鸣叫,同时兼有一个时髦的绰号——南亚次大陆的硅谷。班加罗尔是卡纳塔克邦的最大城市,该邦在9世纪和12世纪先后诞生了印度历史上的两位数学巨人——马拉哈维和婆什迦罗。印度尼西亚的万隆曾有“东方巴黎”的美称,如今仅以气候宜人和万隆会议为人所知。

别尔季切夫是乌克兰小城,我曾意外地在此城度过一天,那儿是波兰裔作家康拉德的出生地,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婚礼的举办地,也是巴别尔的短篇名作《盐》故事里的火车终点站。而波士顿作为新旧大陆传统的结合点和独立战争的发祥地,堪称美国的精神首都;虽然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波士顿在国家生活中所起的作用越来越小,但仍是美国教育、文化和科技的中心城市,拥有两座举世闻名的超一流学府——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可以说,波士顿与柏林、布宜诺斯艾利斯中间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让我难以割舍。

可是,我的心仍属意于地中海边的那座西班牙港市。最初的也是最美丽的,巴塞罗那正是我第一次欧罗巴之行抵达的目的地城市。那次我是去参加两年一度的欧洲数论会议(Journees Arithmetiques),早上从上海出发,经过布鲁塞尔的短暂停留和马德里的换机,历时20个小时才抵达巴塞罗那,卡塔隆尼亚的天空依然是明亮的。

与法国的马赛、意大利的热那亚相比, 巴塞罗那拥有更多的人口和货物吞吐量。她在外国旅行者眼里堪与首都马德里相媲美(两支西甲豪门足球俱乐部一直以来也相互较劲),这一点除了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和莫斯科,波兰的克拉科夫和华沙,在其它欧洲国家里难以见到。考虑到巴塞罗那还是西班牙的少数民族——卡泰隆尼亚人的居住区, 这种情况更是罕见。

也正因为如此,她从西班牙分离出去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对那些贪心的游客来说意味着多游历了一个国家)。在这里,卡泰隆尼亚语是第一语言, 西班牙语是第二语言(即使后来我在南美生活了一年,学会了讲西班牙语,并因此能听懂一些葡萄牙语和意大利语,仍然无法理解卡泰隆尼亚语), 地铁报站就依这两种语言的次序广播。

一般来说,处于一个国家次要地位的语言是难以取得举世瞩目的文学成就的, 这一点已被无数事实所证实(除非他放弃母语的写作)。可是, 操次要语言的艺术家却可以成为世界级的艺术大师。比如,三大男高音之一的卡雷拉斯,他便出生于巴塞罗那;还有出生于巴斯克地区的法国作曲家拉威尔,管弦乐《波莱罗》(1928)是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

20世纪“西班牙艺术三杰”中,霍安·米罗和萨尔瓦多·达利分别出生在巴塞罗那的市区和郊外,帕勃罗·毕加索虽然出生在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的马拉加, 但少年时代全家便迁至巴塞罗那。即使日后他们三人移居巴黎以后, 仍时常返回巴塞罗那。我想如果要评选20世纪十个最伟大的画家的话, 他们三位都会当选,这无疑是一个奇迹。

不过在巴塞罗那, 最著名的艺术家却是建筑师安东尼·高迪,他出生在巴塞罗那郊区小镇雷乌斯,是卡塔隆尼亚人的骄傲,其建筑风格以形式自由、色彩艳丽和纹理奇特著称,并能把三者有机地统一起来。有一天下午,我来到米拉公寓,这是高迪世俗建筑的代表作,它以雕塑般的连续运动为特征,波浪形的屋顶线条, 犹如绚丽多姿的植物长满了阳台及其周围的墙壁。一个房间或走廊, 毫不间断地向另一个流动。所有的墙壁都是弯曲或倾斜的, 给人一种无限延伸、变幻莫测的空间感。

高迪的作品,在植物的自然主义图案装饰和抽象中,浮现出一幅幅多彩多姿的梦境,而那却是在一个世纪以前(1905-1910)。他的另一件代表作——萨格拉达·法米利亚教堂(又称圣家族)堪称世界建筑史上的杰作,他把哥特式风格改变成一种平衡式的奇特结构,由许多复杂的螺旋状墙垛、双曲面的拱形边墙和双曲抛物面的屋顶组成。其中十字耳堂上的四个哥特式尖塔, 已成为巴塞罗那的首要标志, 也出现在1992年奥运会电视节目的片头里。

从1893年起,高迪开始为这座教堂工作。直到如今, 一百多年过去了, 这座教堂仍然没有完工, 还只是一些片断。然而,每天游人如织, 这又是一个奇迹。

有趣的是,教堂西门口墙上刻着一个4阶幻方。所谓幻方,又叫纵横图,它是各行、列和两对角线之和均相等的整数排列,4阶是从1到16,原本每行列各数之和是34,但圣家族教堂的幻方却是33。据说是因为基督升天时33岁,人的脊椎骨也是33根,富有创意的设计者让10和14出现了两次,而让8和12消失。

作为后现代主义建筑伟大的先行者, 高迪的才华并不为同时代的人所赏识,只有少数人喜欢他的风格。在巴塞罗那以外,他的才华更是无人知晓。晚年他只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为避免陷于失望,不应受幻觉的诱惑”,来似是而非地解释他终生独居的原因。1926年,74岁的高迪独自走在巴塞罗那的大街上,被一辆有轨电车撞倒身亡。40年以后,他那无限丰富的想象力,尤其是把复杂的几何体与建筑结构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才能,赢得了世人的广泛认可。可以说,在我到过的国家里, 还没有一座城市和一个艺术家的名字联系得如此紧密。

与主要由阿拉伯人发展起来的马德里相比,巴塞罗那的历史更为悠久,以至于人们已搞不清楚她究竟是由腓尼基人还是由迦太基人建立的,这两个有着渊源关系的古代民族坐落在地中海的东岸和南岸。有一种流传已久的说法,巴塞罗那的名字来源于公元前三世纪迦太基人的领袖巴尔卡(Barca),他是以征服罗马帝国闻名的民族英雄汉尼拔的父亲。无论如何,巴塞罗那最早是作为地中海的一个商埠发展起来的,中世纪时她就是重要的贸易城市。19世纪末,随着现代工业尤其是纺织业的发展,巴塞罗那已成为地中海最繁华的港市。

我出发去巴塞罗那以前, 北京诗人芒克把他的画家朋友林墨介绍给我。林墨是哈尔滨人, 比我年长一岁,他是北漂,与西班牙使馆人员混熟了, 便找机会来到巴塞罗那。先是在餐馆打工, 不久就做了老板,他邀我赴宴,途中寻问一位少女,她热情大方,帮我指路到目的地,于是留下来一起用餐。她的名字叫伊莎贝尔, 来自西海岸巴斯克首府毕尔巴鄂, 是个法律系大学生和歌剧爱好者,同时也是一位难得的语言天才。

在林墨餐馆的墙壁上,我见到他的作品,艳丽块状的色彩招人喜欢,顾客看中的话可以当场选购。林墨把巴塞罗那比作上海, 把马德里比作北京, 而他一点都不喜欢中国南方。那会我还不会西班牙语,结果四个人用四种语言交流。我和林墨说汉语, 和伊莎贝尔说英语, 伊莎贝尔和林墨说西班牙语。后来林太太也来了, 他打开一瓶“自由古巴”, 亲自下厨, 为我们烧两只眼睛长在一边的比目鱼, 两位初次见面的女人又说起卡泰隆尼亚语。

值得一提的是,我后来认识版画家冷冰川,他的墨刻作品拥有无数的粉丝,其著作频频获得诸如美国印制大奖金奖、香港印制大奖冠军奖等荣誉,也多次出现在我主编的三联版和人文社版诗选封面上。冰川与林墨是巴塞罗那大学艺术系的系友,目前仍主要定居巴塞罗那,而林墨早已经回到北京,如今担任卢浮宫中国当代绘画艺术总监。

在巴塞罗那的一个星期里,我充分感受到卡塔隆尼亚人的热情好客。学术会议期间,几乎每天都有酒会、宴会或游览活动(怪不得西班牙人的数学逊色于同为拉丁民族的法国人和意大利人),且常常有市长或行政长官(也是前任市长,巴塞罗那奥运会主席)亲自出席并主持。这还是科学会议,与会的代表大多比较理性,如果是艺术活动,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记得有一次,我路过一处公共汽车站,看见一幅令我砰然心动的画面。候车的男男女女原本素不相识,只因为等得不耐烦,竟然全体跳起了舞蹈。我不知道他们跳的舞蹈的名字,虽然后来我游遍了欧洲大陆,却再也没有看到这幕情景。与建立在理性之上的雅典相比,巴塞罗那呈现的可谓是另一种风格。

一天晚上,我和几位数学同行相约来到巴塞罗那最有名的兰博特街。这条街西起西班牙广场(每座西班牙城市必须有的地方), 顺坡而下向东至哥伦布广场, 与地中海相连(如果是白天,那里的海滩上散落着无数游泳或晒日光浴的男男女女),其地位相当于巴黎的香榭里舍大街或纽约的百老汇大街。不同的是,这里中间约占三分之二的路面供游人行走, 设有酒吧、咖啡座, 还有各种小贩和杂耍艺人,两侧是慢车道, 最边上又是两条人行道。

忽然之间我发现,只有当大批的游人迎面走过时,大街才真正地热闹非凡。令人痛心的是,2017年夏天,兰博特街上发生了卡车恐袭惨案,造成近百游人伤亡。那次为了避开人群,我们最后来到与兰博特街平行的一条小巷里,那里热闹非凡,有点像巴黎的米歇尔广场附近的小街。我们找到一处雅致的小店吃宵夜,游人渐渐散尽, 微黄的灯光照在小巷深处不高的墙壁上, 仿佛又回到了古代, 一位手执长矛的骑士喝醉了酒唱起了情歌。

多年以后,我重访西班牙,在马德里逗留了两个多月的时光,其中有两个星期住在市中心的一家小旅店里,才真切地体会到西班牙人对酒吧的热爱。每逢周末夜晚,男男女女乘坐末班地铁来到市中心,纵情狂欢,直到黎明时分头班地铁开来才逐渐散去。而要是遇到足球之夜,西班牙国家德比获胜,那又该是何等的景象呢?至2017年底,C罗和梅西平分秋色,两人已连续十年包揽了金球奖。

R 里约热内卢(Rio de Janeiro,昵称 Rio)

入选理由:依山傍海的姿态无处可以媲美,拥有最迷人的科帕卡巴拉海滩、地球上最富激情的嘉年华,以及可以容纳20万观众的马拉卡纳。

游历时间:2000年冬天。

候选城市:拉巴特(Rabat)、罗马(Rome)、罗萨里奥(Rosario)、鹿特丹(Rotterdam)。

以字母R开头的城市很少,最初我只游历过两座,均魅力非凡,令我难以取舍。地中海滨的罗马以其灿烂辉煌的历史闻名,而大西洋岸边的里约热内卢(南美人亲切地称之为里约)则以其热情奔放诱人。最后,因为里约是我游历过的第一座南半球城市而胜出。也可以说,是地理战胜了历史,美貌击败了才艺。

里约热内卢是2014年巴西世界杯足球赛决赛地,也是2016年夏季奥运会举办城市。而我得以造访是在2000年,也是为了参加一个盛会,那是首届拉丁美洲暨加勒比海数学家大会。那会我正在邻国哥伦比亚访问,拉美人慷慨地为我支付了双程机票。虽说七月下旬是南半球的隆冬时节,但里约热内卢的天气仍然像初夏一样美好。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经圣保罗转机飞抵里约国际机场,它位于瓜纳巴拉湾西侧。海湾的名字听起来像是热带水果,在飞机盘旋着下降时,我俯身从窗户里看见了海湾,蓝色浩淼的水波见不到尽头,可以想象它的深度。难怪五百年前意大利航海家亚美利加率先来到此地时,误以为是一条大河的出口,因此命名为“一月的河”。在意大利语里,Rio(里约)意思是“河流”的意思,Janeiro(热内卢)意思是“一月”。

印巴(IMPA,巴西纯粹数学和应用数学研究所)的一位青年博士举着牌子在迎宾大厅里等候,他与几乎所有的外国人一样,发不出Cai的音,而管我叫Kai,接近于“楷”字。当然,这也是我告诉他的。还有的时候,我会自我介绍说Chai,接近于“茶”,那个音老外也容易念。我来不及欣赏眼前的五彩人流,便被引导到座位上。汽车沿着海滨公路向南行驶,微热的空气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路边栽满了热带植物。

早就听说,葡萄牙语与西班牙语相差无几。果真如此,我发现地图上和道路两旁的那些常用名词,很多与西班牙语里的一样,例如,地图、公园、银行、剧院、艺术、河流、海洋,有些即使不同,也只相差一个元音或辅音,如“花园”在西文里叫jardin,葡文则为 jardim。

也有一些词汇是从其他拉丁语种演化而来,例如rua(街道)就与法文中的 rue接近。最令我感到亲切的是,葡语和西语里都有一个形容词,simpatico,它的含义非常丰富,包括一系列社会特质和个性,如友善、好心、有趣、易于相处,等等。这个词很有用,遗憾的是,英文和汉语里没有相应的语汇。

虽说巴西人热情奔放,与理性的数学似乎相去很远。可印巴却与两位菲尔兹奖得主有瓜葛。第一位是美国人斯梅尔,他是一位爱好旅行、帆船、矿石和正义的传奇人物,60年代来印巴做博士后时,证明了高维的庞加莱猜想,获得了1966年菲尔兹奖。将近半个世纪后,里约土生土长并在印巴取得博士学位的阿维拉也获得了这项荣誉,此乃后话。

二十多分钟以后,我们路过里约港,并在那里告别了瓜纳巴拉湾,进入到喧闹的市区。虽说巴西人以懒散著称,但他们开起车来却是飞快,包括长辫子的公共汽车。不久,我们穿越了一长一短两条隧道,来到一个美丽的湖边,长长的湖名开头叫罗德里格斯,让我想起西班牙的古典吉他手。

湖的东面便是著名的科帕卡巴纳街区,我的一位大学同学帮我在离开海滩一百来米远的地方租了一小套公寓。虽然我只停留半个月,里约却可以租到,且比住宿旅店经济,又有厨房。里约的各个街区通常以海滩命名,一般来说,沿滨海修筑的第一条街成为观光旅游的地方,与之平行的第二条街为商业街。安顿好行李以后,我迫不及待地循着海浪的声音走向了海滨。

都说里约热内卢拥有天下最美的海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金黄的沙粒,雪白的浪花,和煦的阳光,醉人的暖风,到处可见五彩缤纷的阳伞和游客。里约的沙滩绵延一百多公里,在我到过的城市里,唯有南加利福尼亚的圣迭戈可以与之媲美,但圣迭戈却是一个平原。

里约不仅临海,还有着同样美丽的大小山头,科帕卡巴纳之所以能在里约众多的海滩中独享其名,正是因为它的一头连着甜面包山。甜面包山高约四百米,由两个分离的山头组成,一个似立起的面包,另一个似平放的面包,由于山的表面光滑,好像抹上了糠浆,故而得名。

大西洋的海浪起伏不定,穿过自行车和滑板车的人流,我赤脚走到沙子里。这是我第一次亲近南大西洋,回望临海的大街,鳞次栉比的大楼整齐地排列着,往高处看,我见到那座举世闻名的驼背山,又称耶稣山。以往在电视里经常看见,那里有飞瀑涌泉,云雾环绕,山顶竖立着耶稣的巨像。

从知名度来说,这座塑像大概仅次于纽约哈得逊河畔的自由女神像,几年以前她与长城、泰姬陵等当选“新世界七大奇迹”,南美入选的还有秘鲁的马丘比丘,而自由女神却不幸落选。基督像对巴西的道德意义也非常明显,由于地处热带,黑白混血占人口总数的比例很高,巴西人的性观念极为开放,可是天体海滩却在六年前被禁,理由是“巴西文化还不习惯于公共场合的裸体行为”。

这不符合巴西人的生活习性,在我离开三年以后,里约西部的天体海滩重又开放。但是他们的内心一直空空,每当黄昏来临,大西洋大街上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云集,沿街的露天酒吧里坐满了顾客,间或有年轻亮丽的女子落座,她们能说几句简单的英文,前面永远放着一杯橙汁或其他软饮料。

这些姑娘在等待各种年龄的埋单者,每当谈话投机的时候,双方便开始接吻,有的甚至热烈地狂吻,引来周围人群一片喝彩。而十有八九,顾客会扔下一张小面值的纸币,扬长而去。而女孩子也会镇定地从提包里取出化妆用具,继续等待下一个上钩的鱼儿,直到有人把她们领走。

而那只是黄昏的一段插曲,随着夜幕的缓慢降临,各种光怪陆离的喜剧逐一上演,每一位游客都有不同的激情遭遇。如果你有幸来到里约,如果你不幸错过狂欢节,那么你至少可以通过科帕卡巴纳海滩找到一点感觉。在这里我遇到一个阿根廷人,他不是球迷而是一个地道的商人,乘着酒兴,他和我大谈自己的艳史。

这个阿根廷人告诉我,有几次他带着太太去夜总会,舞女们大胆地过来挑逗,即便知道他们的夫妻关系以后,仍会过来套脖子,甚至骑坐到他的大腿上。我本人亲眼所见,一对欧洲来的中年夫妇,那男的似乎有性功能障碍,在两个妖艳的舞女协助下,夫妻俩当众完成了一桩美事。

从科帕卡巴纳向西,绕过一个与海滩同名的要塞和公园,就到了另一处著名的海滩——伊巴奈玛,虽然没有甜面包山那样的背景,却有着同样质地的沙滩。真正令这个海滩出名的是一首叫《伊巴奈玛的女孩》的歌曲,将近四十年前,这首后来唱遍世界的歌曲就诞生在伊巴奈玛街区离开海滩不远的一家酒吧里。

这首歌词的作者是巴西著名诗人莫拉伊斯,他也是波莎诺娃时代最负盛名的填词圣手。

世上无可比拟的优雅/ 就是她,那个走过来又走开的女孩/在通向海滩的马路上,她的步态甜美而多姿/那女孩有着金色的身躯,伊巴奈玛的太阳赋予的身躯/她婀娜的步态比所有的诗更像诗/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物事。

歌中所唱的那个女孩是个高中生,每天下午放学回家都要经过酒吧门口,那天里面坐着两个灵感枯竭的中年男子——莫拉伊斯和他的作曲家搭档。他们正为写作一出音乐剧冥思苦想,女孩漫不经心地路过酒吧门口,她的仪表和步态刚好满足波莎诺娃懒散、性感的情调,于是就诞生了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

有天晚上,我漫步来到那家里约唯一不播放《伊巴奈玛的女孩》的酒吧,见到歌词的曲谱手稿印在墙壁上,两旁像对联一样垂直挂着名人的照片。我在吧台上遇到一位美国作曲家,他告诉我里约的生活经历可以丰富他的音乐家履历。换句话说,他在巴西的滞留就像镀金一样,有助于将来事业的发展和增加就业机会。

来到巴西,来到里约,总得踢一场足球,这就如同到了波尔多,总该喝一杯葡萄酒一样。一天黄昏,我在科帕卡巴纳海滩漫步,看到一群十几岁的小孩在玩球,禁不住诱惑,脱掉鞋子加入其中。退潮以后,平坦细软的沙滩有一百米宽,跑起步来相当舒服,凉鞋充当起了临时球门。

我年轻时是个挺有感觉的前锋,经常在梦游时突发灵感。30岁那年,我还在一次大学教工联赛中夺得金靴。可是,与这些巴西小孩在一起玩时我很少能得到球,他们比那些在欧洲大牌俱乐部里效力的明星们还能捻球。对此我又能说什么呢?或许不久将来他们中的某一个会像罗纳尔多一样有名(那会儿内马尔还只是圣保罗州一个八岁的小孩)。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坐公车来到城北,那里有一座世界上最大的足球场——马拉卡纳。虽然当天没有比赛,但是来自巴西和世界各地的球迷们仍络绎不绝地前来参观。在那个椭圆形的球场外面有一片空地,刻着巴西历代球星的足印,犹如好莱坞中国剧院前的星光大道,从贝利到罗纳尔多应有尽有。

在“二战”结束后的卢森堡国际足联会议上,巴西人许诺,如果由他们承办世界杯,将在里约建一座可容纳20万人的体育场,从而获准举办1950年第四届世界杯,这也是马拉卡纳足球场的来历。同时命名了冠军奖杯为雷米特杯,以纪念那位前国际足联主席、世界杯创始人。遗憾的是,那次东道主虽一路高奏凯歌,阿德米尔独中9球,却在决赛中1:2败给了邻国乌拉圭。

而2014年巴西世界杯,巴西队虽有巴萨球星内马尔,却没有资格进入马拉卡纳,他们在巴西利亚的国家体育场举行的半决赛中,以1:7惨败给德国队,颜面丢尽。不仅如此,那场比赛也让非超级球星的德国人克罗泽打进第16球,从而超越绰号“外星人”的巴西人罗纳尔多,成为世界杯历史上进球最多的一个人。

那年巴西人晦气极了,在季军争夺战中又输给了荷兰队,幸亏德国队在马拉卡纳的决赛中以1:0击败梅西领衔的阿根廷队(巴西人的死敌)捧得金杯,小个子格策打进了制胜球。直到两年以后,在里约奥运会上,内马尔率领巴西队夺得男子足球金牌,他们才缓过劲来,而那居然是五夺世界杯的足球王国巴西首次荣获奥运冠军。

虽然里约有众多迷人的风景点,科帕卡巴纳海滩依然是我的最爱。可是,我曾被多次警告,黄昏过后就不能走在临水的沙滩上,尤其是在退潮的时候,否则有遭抢劫的危险。除了桑巴和足球,里约也以暴力闻名,每年都有逾千市民死于非命,这正是她迟迟才获得奥运会举办权的主要原因。

美和暴力从来都是成双出现的,里约以载歌载舞的狂欢节著称于世。这项活动始于19世纪中叶,最初,狂欢节的规模不大,仅限于贵族举行的一些室内化妆舞会,后来才转到露天,但没有固定的场所。上个世纪80年代,里约州政府斥巨资修建了八百米长的“桑巴大道”,从此有了专门的表演场所。如今,狂欢节每年都吸引几十万外国游客,带来数亿美元的外汇收入。

遗憾的是,我来的不是时候,狂欢节是在每年二月下旬盛夏时节。不过,在科帕卡巴纳仍然可以看到有人在跳桑巴,我跟在后面认真学习,很快掌握了其中的要领。桑巴舞的基本舞步与中国的秧歌有些接近,当然,舞者的心态和舞姿韵味完全不一样,那需要每个人自己去体验。尤其重要的是,桑巴舞表现了巴西人的无拘无束。

市政府也意识到了非狂欢节期间的商机,打算建一座桑巴城,一年四季都有游行表演,以满足那些不能在狂欢节期间来巴西的游客。听到这则消息,我开始为狂欢节这项里约最精粹的文化遗产感到担忧,我想起那些现代化的家禽饲养场,它们的出现一方面丰富了农贸市场,另一方面也影响了美味佳肴的纯度。

那以后,我又游历了阿根廷的罗萨里奥、摩洛哥的拉巴特和荷兰的鹿特丹。罗萨里奥是革命者切·格瓦拉的出生地,也是巴萨之王梅西的故乡,我去那里却是为了参加诗歌节。拉巴特是北非旅游胜地摩洛哥的首都,有我众多的诗友,我曾在卡萨布拉卡一篇里写到。鹿特丹在十九世纪曾是世界第一大港,如今却在诗歌圈里享受盛名;标志性的高塔有 “欧洲桅杆”的美誉,海滨的风车小孩入选了世界遗产。

最后,我来说说对罗马的印象。假如不曾探访里约,那我一定会选择罗马为心仪的城市。事实上,我的2004年三联版和2012年商务版《数字与玫瑰》里都收有一篇《罗马,一次不经意的探访》,记叙了我在罗马大学参加欧洲数论会议那一周的经历,可以说把罗马的名胜逐一浏览过了。个人觉得,罗马不能在太年轻的时候去,必须得对世界历史有所了解了才好。正如到开罗看金字塔不宜在天气凉爽季节,而最好是在夏日炎炎的时候。

虽然罗马到处是断壁残垣,但有一部电影《罗马假日》足以唤起我们青春的激情,女主演奥黛丽·赫本的灿烂笑容,俘获了亿万东方观众的心。那一年她25岁,第一次饰演女主角,便一举夺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那也是她获得的唯一一座奥斯卡小金人。之后她曾四次获得提名,均一一落选。

I 伊斯坦布尔(Istanbul)

入选理由:一座横跨两个大陆的城市,拜占廷帝国的古都,名闻遐迩的“东方快车”的终点,还诞生了“书评”和“丛书”这对写作和出版形式。

游历时间:2002年夏天、2004年秋天、2017年秋天。

候选城市:伊兹米特(Ismit)。

抵达伊斯坦布尔之前,这座城市已出现在我看过的电影里。依据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改编的影片《东方快车谋杀案》里,有一列火车从世界上最小的海——马尔马拉海滨缓缓驶过的镜头,那两座举世闻名的辉煌华丽的建筑——索菲亚大教堂和蓝色清真寺一闪而过。相比之下,诗人和音乐家更喜欢美和宁静,因此,我们才有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和叶芝的《驶向拜占廷》。

当伊斯坦布尔还叫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它仅仅占据色雷斯半岛的一个尖角,与罗马一样坐落在七座小山之上。这一点如今因高楼林立难以辨认了,就如同改用拉丁字母后的土耳其语一样。作为“罗马帝国”留存下的痕迹之一,土耳其和意大利的货币都叫里拉。在欧元启用后,土耳其里拉成为世界上面值最大的纸币,一百万只能买一个西瓜,后来人终于“瘦身”成功,去掉了六个零。

在过去的25个世纪里,伊斯坦布尔先后被拜占廷帝国、奥斯曼帝国和土耳其共和国定为首都,有时作为桥梁,有时作为屏障,置身于各种宗教、文化或王权冲突的波涛之间。无论马可·波罗的旅行,还是中国造纸术和印度-阿拉伯数码的传播,都不得不绕行而过。它的存在,也促使了哥伦布和达·伽马船队的远航。在相当长的时期里,伊斯坦布尔是世界上最令人垂涎欲得的城市之一。

与拥有黄埔江和苏州河的上海一样,伊斯坦布尔除了被博斯普鲁斯海峡一分为二以外,它的欧洲部分也跨过了七公里长的金角湾。湾北的新城贝伊奥卢是繁华的商业和娱乐中心,名闻遐迩的土耳其蒸汽浴室和各色各样的夜总会坐落其间,云集了无数前来淘金的俄国和东欧姑娘。当然,任何游客都必须小心谨慎,这座城市发生过的爆炸和暗杀事件难以计数,从苏丹到英国大使。

我萌生去伊斯坦布尔的念头是在20世纪最后一个夏天,那次我独自旅行到了希腊。在雅典街头的一个长途汽车站,停放着许多豪华大巴,其中一辆目的地正是伊斯坦布尔。这辆巴士即将沿着爱琴海岸穿越希腊本土(包括亚里士多德的出生地)和色雷斯,所载的乘客大多与我一样居住在青年旅店。可是,由于我的申根签证时间有限且一次入境,那时我只能遐想她屹立在水边的优美姿态。

三年以后,我又来到了欧洲,当我结束所有的学术和诗歌活动时,暑假刚刚开始。我从巴黎飞往开罗,在古老的埃及游玩了一圈。之后,爬上一架土耳其航空公司的客机,再次飞越了地中海,抵达马尔马拉海边的伊斯坦布尔机场。从那里搭乘大巴并换乘有轨电车,来到游客密集的苏丹艾哈迈德小区,隶属于法提赫大区,即金角湾加拉塔大桥南边的老城,下榻在一家周围布满地毯商人的小客栈里。

9世纪是君斯坦丁堡的黄金时代,佛提乌斯成为牧首(东罗马的教皇),他是那个世纪欧洲最有学识的知识分子,发明了“书评”这一写作形式,还有“丛书”这一出版形式,今天的编辑、出版人、作家和读者都受惠于他。公元863年,佛提乌斯派遣西里尔兄弟去斯拉夫人中间传教,哥俩发明了西里尔字母,否则今天的俄语、南斯拉夫语、保加利亚语等仍会使用拉丁字母。那样的话,大概就不会有10世纪东正教的分裂和20世纪的冷战了,中国也会因此备受压力。

与佛提乌斯同时代的塔比特(Thabit)出生在今天的土耳其东南,是一位数学家、天文学家、医生和译者。他给出了亲和数的充分条件,这是一项超前的数学成就,被称为塔比特数。前3个塔比特数分别对应于毕达哥拉斯、费尔马和笛卡尔的发现,后两位生活在17世纪。塔比特还算出一年有365天6小时9分12秒,误差仅2秒。他出身名门,一度从商,后继承大笔遗产,自费留学巴格达。返回故乡后,他的自由主义思想与当地风俗格格不入,甚至被告上法庭。被迫认错之后,塔比特永远离开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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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内容详见《江南》2018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