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梦的长度
一层枯叶之后,又来了一场秋霜,北方的秋就渐渐地深了。渐近渐浓的寒意,让我禁不住生出对温暖的向往,便学着候鸟的样子飞去三亚了。
其实,三亚原本不受人青睐。虽然有史书记载,秦始皇时期在南方设置三郡,那里就是其中之一的象郡,后经隋至唐,由临振郡改为振州,到了宋代又成为隶属琼州的崖州,且在我国的最南端已具规模,但是,它毕竟远离帝京、孤悬海外,身处天涯海角,所以自然免不了蛮荒之相,否则就不会有海口的五公祠里被祭祀的名相贤臣,花甲之年的苏东坡也不会谪居儋州,发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的那声悲叹。
三十年前的三亚,也似乎孤寂于蛮荒之中。我第一次听到三亚这个名字,还是范敬宜先生说给我的。他那时被下放到辽西最贫困的建昌县农村,他的儿子范迅与我是同龄的知青。一天,我去范敬宜家,请他和夫人吴秀琴为我指点诗歌创作,闲谈中知道他的儿子去了海南岛,到三亚搞育种去了。听说过海南岛,却不知道三亚在岛上的什么地方。
如今,海南岛上的许多地方我都去过,而在三亚的居住时间最长,一年里不少于五个月。三亚有很多吸引游客的景点,诸如鹿回头、大东海、天涯海角、大小洞天、蜈支洲岛、南山文化旅游区、亚龙湾热带森林公园等等,足有几十个地方供你参观游览,但我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三亚湾。三亚一带包括整个海南省,像是有弧度的海岸,就以“湾”命名划分,全岛叫湾的地方足有六十多个。而三亚湾在海南所有的湾中,是我最先结识的一处海湾。倒不是让我一见钟情,我对它的喜爱,还是缘于沿湾修建的那条滨海风景大道,而大道又有一个诗意的名字——“椰梦长廊”。
长廊紧连市区,自东向西绵延二十多公里,将游乐观光、海边泳场和海上运动等几个区域连接起来。有人赞誉它为“亚洲第一大道”,但究竟是不是第一,并不重要,况且也不好找出同类的大道去作比较。在当下许多沿海城市,滨海路都是那里的一道标志性风景,若比路的长度,三亚湾的路怕是不占鳌头。但那些路无非是修在了海边,驾车可以看到大海,而三亚湾的路却与之不同,它在海和路之间不仅有舒缓的金色沙滩,而且有“神灵生物”之说的椰子树。传说这树本是掌管生命的太阳神的女儿,她从遥远的地方飞来,飞了九九八十一天才来到海南,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使这一树种充满了神奇的色彩。加之“竹有千用,椰树有一千零一用”的评说,椰子树便成了海南名副其实的省树和宝树。所以,在三亚湾的路旁,有高高伫立的椰子树和大海映衬,就可谓是难得的景观了。不知道椰子树是哪年栽种的,不知情的游客也许以为,这片带状的椰林与其他海岸的椰林一样,都是天然生成的植物。
来到这里的人,往往是以年龄划分出各自的区域。浪花飞溅、阳光充足的海滩属于年轻人和孩童,老年人却喜欢在椰子树下散步,或坐在树影掩映的木椅上,闭着眼睛听海浪有节奏地拍打海岸的声音。
每次到三亚的第一个早晨,我都要赶到这里,在椰林中放开脚步,呼吸鼓荡在椰风中的轻柔气息。而每当在椰林中停下脚步,向海的深处望去,飘渺之中总会涌动出一个清晰的记忆——
时光的脚步一迈进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门槛,我便应一位朋友之邀,第一次踏上这个岛屿。朋友叫凌云,原在辽宁锦州辽沈战役纪念馆研究部当主任,月薪不足五百元。他本一介书生,却忽然热血来潮,借了一千元钱便停薪留职去了海南,成了本地公职人员中闯入海南的第一人。那时的海南,建经济特区还不到两年。在新华社海南分社三亚记者站的房子里,凌云开办了一家文化发展联合公司。房子是一幢破旧的别墅,坐落在鹿回头的山脚下,现在应该是三亚国宾馆的位置。别墅共有七个房间,他的公司借用了三间。虽然是深秋时节,但三亚的天气还是热浪袭人。那天,我一走进别墅的走廊,即刻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坑洼不平的地面和剥落的墙体,像是告诉我这幢房子的命运将很快终结。晚上,每人各吃一碗方便面后,他带我来到鹿回头的山顶。那时的三亚市区,还没有几座高楼,街路也仅有那么几条,所以夜晚的灯火不能形容为辉煌。不远处闪动的点点渔火,以及渔船里传出的含混不清的喊声,给大东海的一角带来些许的喧闹。凌云手指山下的远方,说那边是三亚湾,是首批列入规划要开发的海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有几簇明亮的灯火,且有车辆的光束窜动,稍远一点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月光为海面洒下一片朦胧和清冷。凌云说,过不了几年,三亚湾就会先热闹起来!
当晚,我和他都住在公司的办公室。次日早晨起来,一种好奇心让我首先想到三亚湾,想去那里看看海滩,并下到海里游上一回,便急着去吃早餐。别墅的最里间是个小餐厅,一位当地的姑娘正忙碌着往餐桌上放碗筷。正要找个座位坐下,我忽然发现一条碧绿色的蛇,在餐桌下蠕动,这情形把我惊吓得叫出声来。凌云却不以为然,只是唤那姑娘取来撮子和扫帚。我见她不慌不忙地将蛇扫进撮子里,然后抛向窗外。凌云说,这里经常有蛇出没,蛇爬到屋子里是常有的事,有的蛇还带毒性。因我天生怕蛇,这顿早餐吃得心里有些慌乱。
在山下的路口,我们等了很久,才遇见一辆敞篷三轮摩托车,当地人称这种车为“蓝鸟”。开摩托车的是位中年妇女,车上面已站着好几个人。车停下的瞬间,卷起一片尘土。待我们吃力地爬上车后,那车猛地一个窜动,开始在轰鸣中颠簸、摇晃。一路上,我一直担心那车倾翻过去。车走走停停,最后过了三亚湾与市区接壤的地方停下,车上只剩下我们两人。每人车费三元,凌云付给驾车的妇女六元钱。车钱虽然不多,但三亚湾的景象却令人大失所望。
也许是由于台风过去不久,离海岸一二百米的一片房舍,歪歪斜斜地错乱着拥在一起,许多房顶铺盖着芭蕉叶,大多叶片已被烈日烤灼成朽木的颜色。沿一条坑洼的沙土路前行,两侧不时看见粪便和污水,引来苍蝇在上面飞起飞落,刺鼻的气味让我禁不住呕出声来。当我屏住呼吸穿过最后一幢房子,看见一位裸露上身的老汉,正蹲在房子的一小块阴凉处吸烟,他的目光充满了忧郁,脸上似乎没有表情。也许那时三亚湾一带的老人就是这位老人的神态。
好不容易走近海滩。沙滩虽是金黄,但杂乱的植物使整个滩面显得有些斑驳。大大小小的仙人掌、野菠萝,都是长有粗壮锐刺的家伙,还有叫作马鞍藤的东西,长长的草茎匍匐在地面上。它们像是只为呵护身边的大海,而有意阻挡游人的脚步。我的双腿向海岸的方向刚迈出几步,脚下的藤蔓便险些把我绊倒。太阳晒得浑身发痛,致使观海踏浪和游泳的兴致荡然无存,便急着想寻一处树荫躲起来。记得岸边是有树的,也是椰子树,但生长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而且稀疏得能数出株数。向西望去,看到的是和海滩一样的荒芜,只有一片片空旷的废地和散落的民房。我们只好回返,就在我转身的瞬间,几条大小不一的蜥蜴,从脚下忽地散开,窜往不同的方向。
对三亚湾所有的一切,凌云却没有一丝的疏弃,尽管他在这里曾遭遇过不测。一天下午,他独自遛弯儿走到三亚湾的一个村口,迎面突然蹿出三个身材瘦小的烂崽,他们每人手持一把匕首,边口嚼槟榔,边向凌云逼近。他们几乎同时从满是血色的口中吼道:不给钱杀了你!本来每人一百元的开价,凌云因当面翻净衣兜,最终以每人十元的价格讲和。一个烂崽刚离去又转过身来,怒目圆睁地骂了一句“穷光蛋”,随即喷出一口鲜红的唾液。
凌云似乎对此心无余悸,在整个行程中,他只是不厌其烦地描绘着这里的未来。我不是企业家,没有他的商业头脑,总是觉得眼前的荒寂离他描绘的景象,不知会有多远的距离?那时,他已经与人合伙,在三亚湾选准了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是日傍晚,在距三亚湾不远的一家排档,他花了一百五十元钱,请我吃了一顿他到三亚后消费最高的一顿饭。他用筷子指着一条清蒸的叫不出名字的鱼,说三亚的海里有上千种鱼类,虾类和蟹类都在三百种以上,等我在三亚湾的项目成功了,所有的海鲜保你吃个遍!没过几年,凌云真的就摇身变成了一位富商。他说,没想到自己的命运,被三亚的命运改变了,而自己最大的遗憾,就是过早地离开了那里。
三亚湾如同施用了变脸的魔法,倏忽之间换了容颜。“椰梦长廊”的北侧,楼房早已鳞次栉比,再去往路的深处,数不清的星级酒店,又彰显了这条长廊的繁华气象。但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情形却让我时常想起遮盖着芭蕉叶的房屋,想起这片土地原有的蛮荒的底色,甚至想起那位裸露着胸背、纳凉吸烟的老人。
夕阳的余晖将三亚湾的椰子树浸染得一片殷红,而人们的脚步像是在椰林中刚刚踏响。当夜幕仅仅垂下一角,陆地和海上的灯光为绿岛的夜轻轻亮起,人们便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梦境。我想,又一个椰梦一定很长很长,在超越了一个长廊的比喻之后,定然会超越一个大海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