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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大地的魔幻和神奇——兼读短篇小说《西口五韵》

来源:《十月》微信公众号 | 窦红宇  2018年04月20日15:20

“那河是霍林河,从内蒙的霍林郭勒漫过科尔沁大草原流到吉林的松嫩大地,不知它淌过了多少沟沟坎坎,转了多少弯弯绕,才在小村这块土地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这是翟妍在《西口五韵》的开头写下的文字。由此可证,翟妍的心中有一条河,叫霍林河,霍林河边上,有一个村子,要么是胡家村,要么是别的村,或者,还应该有一个小镇、一座小县城,就像翟妍的内心世界,就像她经常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上的背景,空旷的大平原或者茫茫的大草原上,只有一个人、一座房屋……反正,基本上就是几个简单的元素,构成了她小说的全部世界出现在我们面前。但是,往往是极其简单的构象后面,藏着极其复杂而又让人震撼的故事,藏着一个作家极其丰富的内心情感和内心冲动。没错。此时此刻,我面对着《西口五韵》,仿佛嗅到了翟妍在文字中构筑的大地的芳香。

翟妍曾说过,很多作家都在写城市了,都为了赶时髦而放弃了乡土。她也曾经想把笔探进城市里,可写来写去,总觉得笔下的那些人物,是静止不动的,是单面的,甚至,是扁平的。就连小说里的人物说出来的话,也总是局促的,都是为了写而故意“制造”的,就难免刻板。她说,自己于城市,总是在边缘。到了最后,都是词穷的境地和下场。

在鲁院的时候,我们是同桌,翟妍永远是安静和寂寥的,这位高挑的美女常常在我们这些矮胖的男人面前,显出一种惊慌和不知所措;常常一个人沉默地待在众声喧哗的角落里,像是在倾听故乡的马群朝她踏蹄而来。有时候,她会拿来小说问我写得怎样?我看过,嘴上说,不错不错,心里却总在想她还嫩着呢。后来,无意间看到她的一篇《麦子熟了》,说是她的第一篇作品,乡土题材,文字很是妥帖,便想,一个写出了《麦子熟了》那样的佳作的翟妍,怎么就此沉寂,也跟着放弃乡土,慌慌张张跑进城里来了呢?于是,我忍不住告诉她,《麦子熟了》那样的文字,才最适合你的表达。在文学上,你要做你那片土地上的女王。

好在,翟妍没有忘了霍林河,没有忘了她的土地。过了一段时间,她把写好的《西口五韵》传给我看时,我发现这个年轻的女作家心中,蕴藏着的巨大的能量。由此而肃然起敬。

翟妍说,鲁院最大的收获是让她看清了自己,站在北京,也看清了故乡,看清了“小村”里的很多是是非非,人物,都立体起来。翟妍说,鲁院也让她认识到,乡土文学不会在大家都追赶时髦的浪潮中消亡,只是,在新形势下的新型农民有了更丰富的需求的情况下,乡土作家要在作品当中呈现出自己独特的乡村体验和对乡土文化独到的见解,乡土作家对乡村所寄予的情感,引导着新型农民对农村现状的认知。她突然间让我看到了一个具有大将之风的写作者的气概,一种来自科尔沁大草原和松嫩大地上的王者的气象。这年头,能以故乡大地为“根据地”去写作的人越来越少,女作家更是少之又少。在东北,我的印象中,只有萧红和迟子建。

《西口五韵》的文字是灵动的,这样的灵动中,又显出了那种大地和大河之上的空阔、悲凉与寂寥。

她写六子,“六子得意起来,……边说边在脸上抓,惹得人一边走一边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喊一句,六子,明儿来家喝酒呀,顺便帮我修一下四轮车。六子赶紧端起架子来,说,明儿我忙着呢。那人说,耽误你一天,哥实在是弄不走那个笨东西。六子就装得很无奈,说,也行吧……”

她写大雪,“那晚,大雪像女人白花花的身子,掩了门,遮了窗……”

她写香兰,“夜里,总有狗叫,宝兰害怕,就往宝香怀里钻……问宝香狗咬啥呢?宝香从被窝里爬起来,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月光洒了一地,墙角几束苞米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一摇一晃的,宝香说,狗咬月亮呢。宝兰从被窝爬出来,去看那月亮,在薄薄的几片云后面慢慢跑着……”

她写秀珍,“去邻村,走近道,要穿过一大片高粱地。那高粱地里有一条毛毛道,白天走着都瘆人,走一步,道儿两边的叶子哗哗响,总像后面跟着个人。她后来和我妈讲,害怕,就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喊着程顺!程顺!……”

她写田禾,“草甸子上什么都有,尤其是碱蓬草,特别茂盛,和七八岁的孩子一样高,河边的青草格外浓密,常常会在那里遇到鸟窝,不经意就拾到鸟蛋或者雏鸟。长嘴水鸟在天空来回盘旋,仰头看过去,它们就像是故意表演似的,俯冲下来,直直射到水里去,过一会儿再钻出来,嘴里叼着东西,是鱼虾或者别的什么就说不准了……”

她写喇叭赵,“那寡妇带来一个女儿,原来姓冷,叫冷玉,一进门就改了姓,叫赵玉,胖乎乎的,讨人喜欢,人家问她管喇叭赵叫啥?她一点也不怯口,声音很大地喊爸。喇叭赵心里满意,出去忙红白喜事,赵玉嚷着要凑热闹,他就领着,尤其是正月里,唱秧歌,喇叭赵去吹喇叭,赵玉就往他后背上一贴,冷了,热了,他都要问一问……”

这是那个几乎决定一生都生活在那片寂寞土地上的作家内心的文字。她不知道她所拥有的那种隐忍、节制和缓缓流淌的力量,对于我们这些贫乏的城市叙述者,是很难具备的,也是绞尽脑汁而不得的来自大地的魔幻和神奇。这样的文字,让翟妍变成科尔沁草原和霍林河边上深情的歌者,带着一种无法排遣和无法诉说的忧郁与孤独,带着科尔沁大草原的辽阔,带着霍林河的沉稳和宁静。

《西口五韵》的特质和烙印,丰富、充盈、壮观,云蒸霞蔚。总让我觉得翟妍像一个从冬天走来的孩子,披着长长的围巾,用她的文字,命名她的故乡,她的土地,科尔沁草原和霍林河,在她的身上,带着一种神性的力量。对于故事而言,她仿佛是已经活了三千年的巫师,相信她会一直对这个世界,喋喋不休地讲下去。

翟妍在《西口五韵》里说,“在我们那儿,‘虎’这个字是不能乱说的,男孩子沾了‘虎气’娶媳妇准是要娶个不好的女人,女孩子沾了‘虎气’,想嫁个好人家那就更不可能了。”可我觉得,翟妍是“虎”的。用我们主流话讲,就是傻。她每天都在刻苦地写着,从来不愿意从众或随波逐流。我记得云南的著名小说家张庆国说过一段话,“耐心是写好一部小说的基本常识。就像攀登喜马拉雅山,务必承认自己的渺小和笨拙,老老实实,一步一步爬到顶。突发灵感找捷径,很可能带来危险。那些死在喜马拉雅山半路的攀登者,大多不是因为技术差或体力欠缺,是自以为聪明,玩了些投机取巧的花样,忘记了攀登喜马拉雅山的基本常识是耐心等待最后时刻。”这段话发人深省,张庆国在讲一种小说写作的大智慧。这段话同样适于翟妍,在霍林河岸边,在科尔沁大草原上,她早就承认了自己的渺小和笨拙,承认了自己的“虎”,就那样老老实实,以一种步伐、一种姿势,朝文学的山顶攀爬着。

所以,翟妍的写作,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