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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掀开这层闪耀的微光层 组队到X区域打妖怪 ——《湮灭》圆桌谈

来源:深焦DeepFocus(微信公众号) | 深焦编辑部  2018年04月23日13:22

前言

前不久,偶然一个机会在某次公开放映会上三刷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今年适逢该片上映五十周年,而第71届戛纳电影节也将首次展呈现电影的原始胶片版本。站在观毕《湮灭》之后(且被这个圆桌折磨)的时间线上,重温太空漫游成为一个契机,由此思索科幻电影在五十年间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演变。

说起人类对人工智能、外星生物,甚至是超出经验范围一切存在的想象,它们似乎大多被打上“敌意”的标签(除了《E.T外星人》?)。2016年的《降临》偏不走这条道,似乎七肢桶已传播文化的大使来到地球。看完降临脑子一热打了五星,然而冷静下来想,最终也不过停留在维伦纽瓦擅长的家庭题材范围,外形生物反而成了点缀。

回到《湮灭》来说,该片的视觉特效一言难尽,Comme ci, comme ça而已;即使这样,截止敲出这次圆桌收尾的前言之时,我还在反复回味电影中的细节,多次查看嘉宾们的回复。的确,《湮灭》给予了足够的思考空间,甚至是超越以往科幻题材所抵达的方寸,不过这取决于观者自身的脑洞有多大。

感谢三位嘉宾,这应该是让我这个主持人最过瘾的一次圆桌访谈。

主持人

翘楚

戏剧与影视学在读的混子,主修方向是假笑,辅修是面对法国人该如何做一个耐撕的人。

嘉宾

县豪

男,魔羯座,现居重庆,获第二届深焦华语影评大赛三等奖。

栗色雪

正在学习电影策展的自由职业撰稿人,现居伦敦。

黑犬

十三月出生的影迷。

主持人:

三位嘉宾好,我是本次圆桌的主持翘楚。欢迎并感谢三位参加《湮灭》的圆桌访谈。

我个人比较喜欢《湮灭》,虽然其视听语言并不是非常吸引我(尤其是在X区域内,过于具象的变异动物、植物影像与影片较为“高能”的内核之间存在一定堕距);然而通过私人视角在片中解读到了在以前看科幻电影中不曾有过的概念。比如片名“湮灭”(Annihilation),在物理学上的概念(实在抱歉文科生的强行解读)意味物质与其反物质(正常物质的反状态)相遇产生物质-能量转换,产生能量的过程。将其对应到影片中Lena与丈夫被复制的情景上来十分有意思,并且光(或称能量)也在湮灭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话痨至此希望能抛砖引玉。

Q1:想问三位的是,你们是否喜欢本片?喜欢或者不喜的原因是什么?片中哪些科幻元素、构想比较吸引你?

县豪:

我也比较喜欢这部电影。

我喜欢它的原因,是它在视听语言并未完全崩坏的情况下,提供了一种远比视听语言更有价值的科幻构想。

当然,不喜欢的观众可能指出两点:科幻构想的功臣应是原著,而非电影;任何重要的电影构想,都必须由强有力的视听语言支撑,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第一点,从《湮灭》的电影效果而言,它比较准确地以影像完成了对文字概念的转化。我曾尝试将自己的科幻小说改编为剧本,仅仅是从视听角度以文字转化小说中的心理描写,我就已经感觉十分吃力,所以,《湮灭》能以最终影像呈现原著的核心概念,这绝对是一种创造力的体现。

第二点,《湮灭》的视听语言,相比维伦纽瓦对《你一生的故事》的改编,当然还很有差距,但它的奇诡、靡丽,以及层次分明,其实在支撑其科幻概念的层面上,也算及格。

那么,其科幻构想是否足以令人原谅其视听语言的不够突出?

两点来讲。

第一,《湮灭》借「折射」提出延伸地球物理概念的可能。「折射」是一个光学概念,但在《湮灭》中,对这一概念进行了两层令人惊异的延伸。其一,在物理本身,它将其延伸至光学之外。一根筷子被插入水中,筷子仿佛被折断,发生折射的,不是筷子,而是光,这是一个物理经典概念,任何事物被「折断」,都是光的折射,与该事物本身没有关系,但在《湮灭》中,事物本身成为被折射的对象,电子讯号、动植物DNA,「折射」已经不是一个光学概念。

其二,它将「折射」延伸至物理这一学科之外。当动植物DNA被折射,生物基因的彼此穿刺、融合、作用,必然会产生生物、化学等其它反应,一切可能的学科领域都将被「折射」占领。

抛开「折射」这一固定设定,是否可以类推「反射」、「衍射」、「机械运动」,甚至「化合」、「分解」、「置换」等化学反应,都有超出人类既定认知的一天?《湮灭》借「折射」牵出这样一条线,使我们拥有了突破想象疆界的可能。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湮灭》颠覆了影视作品对外星来客的想象。我甚至不敢说是「外星人」或「外星生命」。以前,即使是极为经典的科幻作品,《E.T.》、《阿凡达》、《星球大战》系列,它们对外星生命的想象也极为局限:有眼睛,因为他们需要看,有耳朵,需要听,有嘴巴,需要说。可能它们做得比较多的,是为外星生命创造另一种语言,但在《湮灭》中,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存在」。

外星来客「存在」。存在的形态、变化、目的,《湮灭》都没有给出具体答案。这种只有唯一基础的「混沌性」,其实才是人类认识地外生命所应有的觉悟。

外星来客对地球的「湮灭」,是出于恶意吗?电影也没有给出答案。这是它另一个令人惊讶的地方。人类以自己对「恶」的定义,来镜像外星来客的行为,本身就是对外星来客的一种不当揣测。很可能他们对地球的行为,既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是行为本身。对于人类而言,这才是外星来客最可怕、也最真实的地方。

《湮灭》不再以人类外形以及人类行为,包括五官、肢体、战争、和解、语言翻译等,来设想外星来客,而是还其一种完全干净而混沌的想象,这是对外星题材想象边界的有力拓展。

主持人提到,影片过于具象的变异动物、植物影像与影片较为「高能」的内核之间存在一定堕距,我很喜欢「堕距」这一判断,但其实,「过于具象」对于理解影片主题应该是好事,因为观众更习惯于通过具体的东西、变化,或伤害,去捕捉或体验一种抽象概念,所以《湮灭》在视听语言上的问题,不在于具象,而在于其不够「广度」与「深度」,甚至可以说还不够「具象」,有一种「飘」的感觉,力量不够,这是影片格局的问题。

其实,在《机械姬》中,就已经可以看出这位导演容易沉迷在一个小区间进行表达。

当然,这和《湮灭》的网大气息是不是也有关系。我很惊讶地发现,任何优秀导演的电影一旦属于「网大」,其质感就真的很有问题。比如奉俊昊的《玉子》和诺亚·鲍姆巴赫的《迈耶罗维茨的故事》。

黑犬:

主持人及二位嘉宾晚上好。

坦率地说,我并不喜欢这部电影。首先我很讨厌X区的视觉效果。区内七彩的光,让我想起雨天时在路面行驶的漏油车辆,灯塔旁树木的设计则令人联想到《芭比娃娃与长发公主》,更别提那状似淘宝上今日一元十支褐色婚庆专用龙柳三月买贵包退的奇花异果了。

其次,我特别厌恶这部电影的剧本硬伤,这些硬伤令我不能相信这个设定并不断地质疑它,逐渐地,我作为一个观众开始“对抗”这部电影。最令我失望的是这部电影中的女性形象,或者说,没有必要加粗女性两个字,这种情绪大抵是我对潜藏在这所有“组团探险”类型的电影背后的套路的失望,甚至是我个人因无力改变剧情设定中的人性弱点而产生的愤怒。它往往是一个分工较明确的团队,进入一个地域,一路打打杀杀,因为有谁隐瞒了秘密互相猜忌;有人作出了错误决定,最终只有一个人到达了目的地。我以为这部电影中并不严谨的转折非常的敷衍,在每一个女性的决定前我们其实都要面临一个共同的问题:女性的情感与行动会在什么面前妥协?电影中给出的答案是不充分的,她们并非真的向未知的恐惧妥协了,其实还有更大的恐惧操纵了她们,那就是整个剧本的漏洞与平庸。

故而剧中的探险者们是木偶人,为了服务于时长、服务于那个的答案,编剧操纵着她们做决定,让她们不会去做正确的选择,并把原因指向是突然的懦弱引起了退却,是脾性与恐惧阻碍了前进的可能。剧情居然是在如此老套的疏忽与质问中被推进的,唯一的加分项也只能是它给出的概念了(在此还是要小小倒戈一下,我对影片中讨论的self-transformation很着迷)。

且作为一部与“深入未知区域”有关的电影,我总忍不住将它与《潜行者》对比,在X区域中Alex Garland 所展示的空间似乎有向老塔偷师之嫌,可最终的呈现远远难以与之匹敌。我在此占用大家一点时间,列出老塔的未知地与Alex Garland的未知地之间的异同(并没有令两者在所列异同之间一较高下的意思),我真正感兴趣的是通过《湮灭》与其他同类型电影的对比(甚至是《降临》、《飞向太空》等),我们能在其中窥得哪些科幻片的演变与进化:

这两处未知地都是一种永恒的动与不确定,X区域给出了关于它自己很美的概念——人的记忆、情绪,成为了它的一部分,一旦进入“区”,就开始了人与区相融合的过程,那些在你身边形散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来到你身边,比如那只熊。《潜行者》中的the zone将回答人性的、人何所欲;但在《湮灭》中,闯入者探究的是X区域是什么?最后那个问题被观众接住,演变为对自我的,更形而上的思考。

问题越来越抽象,越来越本质,这也是我愿意讨论这部电影,并期待其他科幻片的原因。

栗色雪:

整体上我比较喜欢《湮灭》。

《湮灭》给我的第一直观感受非常类似《降临》(Arrival, 2016),二者都是在冷峻甚至残酷的调性中,尝试表达某种非人类本位的视角,好比《降临》中的外星人和《湮灭》中的能量体,超越了正邪二元对立的划分,是一种超越人类理解能力极限的高阶外来者或者超自然现象。而这类元素营造出的恐怖感,则在于展现人类理性的局限,人类自身的渺小,这类科幻主题一贯比较吸引我。但是,如果操作失当,也很容易拍成神棍片。好在我觉得《湮灭》整体完成度还不错,到最后逻辑都可以自圆其说,而且视觉上呈现了一种类似现代艺术装置般的奇观。

我有些惊讶看到其他两位嘉宾认为《湮灭》的视觉效果欠佳。我有一点疑惑,不知是不是观看的方式给视觉效果的体验打了折扣。我个人的一个感受是:最初我在笔记本电脑上看Netflix(锐度和对比度都偏低),看到中途之后换到了42寸的液晶电视上,明显感受到后者的视觉体验好于前者几倍。那么由此推想,在更大的银幕上,是否带给人的视觉震撼感会更强烈,这里存疑。但是如果这是一部偏向适合影院体验的视听作品,制作方却选择在除了美国和中国之外的所有地方,只能通过流媒体观看,那么这种发行策略则是失误的。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讨论话题了。

我可以理解黑犬对于漏油路面的比喻,也赞同县豪关于光之“折射”的解读,这个覆盖在X区域之上的“微光层/shimmer”,于我而言更像一个阳光下的肥皂泡。肥皂泡在阳光下呈五颜六色的原理,就是球面对光的折射所形成的。同理,透过肥皂泡观看对面的事物,其映在视网膜上的影像也是变形的。这和影片中对X区域微光层的解释是一脉相承的,它折射光线、无线电波、乃至生物的基因。

同时,从象征意义上而言,肥皂泡也像是瑰丽斑斓但一触即破的梦境。探险小分队一跨过微光层的边缘,下一个镜头就是主人公娜塔莉·波特曼从梦中醒来,并失去了记忆,这和做梦的原理是一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开始的。而原著小说中,也有相应的细节描述,探险队要进入X区域之前,需要心理学家为成员催眠,从而在“梦游”的状态下,她们得以进入到X区域。因而,这个X区域在我看来,具有某种“梦”的特质,一切事物是根植于现实经验,但又被变形了的,最终直指的是记忆中的黑暗面与人心中的深渊。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我觉得这个视觉设计还是不错的,最起码不至于廉价。

主持人:

感谢三位在第一轮中的回复。抱歉我在第一个问题中没有表述清楚,应该更正为X区域内的特效呈现与影片内核之间存在沟壑,此处可能与黑犬有着相似的观影感受,感谢栗色雪的提示,对视觉特效的负面感受也许是囿于小银幕的限制。

就导演和摄影的视听语言而言我认为是成功的。经过县豪将“折射”在片中的呈现方式剥离出来之后,我回顾了片中丈夫Kane返回家后的场景,通过比较细微的方式将“折射”的概念注入了画面中,尤其是以下两个画面:

从叙事上看,此时的凯恩已经受到了X区域的辐射(或称折射),从后面的情节能够得以判断出的是这个场景中的凯恩已经不是之前的凯恩,而是凯恩的复制体。玻璃杯在画面中充当了菱镜的角色,于Lena而言,眼前复制人的存在就像是Kane的镜像,似乎有隔阂,也似乎能跨越这层隔阂。

Q2:县豪提到,《湮灭》处理得很好的一点是,拓展了我们对于事物既定认知、对于外星生物的想象边界。针对故事内部而言,我想斗胆抛出一个关于影片格局的问题。那就是经过折射/复制/变异之后的Kane、Lena,他们的意识是否得到了复制?影片的世界观为何不允许菱镜内与外的生物同时存在?是否认为,这一点上的模糊是否源自于影片本身没有触碰到更深更广的区域,或是其他的原因?

黑犬的思路点醒了我,似乎编剧将这一支女性科考队的行动上附加了超重的故事功能,致使故事线索在行进过程中存在节奏问题于漏洞。这里想与黑犬讨论的是:我认为塔可夫斯基在《潜行者》中将未知空间的呈现方式与《湮灭》是完全不同的,慢速移动(甚至固定)的镜头与画面内部的构图方式无不拥有想象的留白空间,给予观者以充裕的时间对存在主义进行思考。其中,镜头语言也不乏塔式的的宗教元素,比如通过“十字架调度”实现一位东正教徒对自己信仰的虔诚态度。我个人未在《湮灭》中发掘到宗教的元素,不知这是否是来自于两个不同文化、不同时代之下创作者的思维演变。想请问黑犬,认为《湮灭》导演亚历克斯•嘉兰在目前时代中与同类型电影相比,作出了什么样的突破?导演根据现在观众的思维模式,为这类电影在未来的发展方向中画出了什么样的轨迹?

看来思雪对本片的态度是比较积极的。借用网络上关于片中“微光”的灵感来源的说法:“‘微光’是立体的一团‘雾气’,但它的边缘呈现在屏幕上时是平面的,于是从威廉·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的画中找到他画天空的方式,使用许多强烈的颜色。因‘微光’能折射自然界的光线,于是设想到用彩虹的色彩。最后“微光”还有一个特质,就是表面具有一定的质量,人进入时会有波动,也就是说表面是流动性的,于是采用汽油浮在表面的效果。”思雪同样提到了观毕的第一感受是想起了《降临》,个人更加喜欢《降临》的视听语言(尤其是音效与简洁干净的画面),而《湮灭》拥有更多的色彩。想问思雪的是,绚目的画面色彩与存在瞩目的配乐是否会盖过影片本身?或者说你认为导演如何平衡了影像形式与内核表达之间的张力?

县豪:

谢谢各位。

主持人找出的这两张剧照,是影片刻意特写之处。它的作用不一定是强调镜像与隔阂,而是以非常生活化的视觉印象,提示观众更好地理解X区域中的折射。

不少《湮灭》的评论都会提及「复制」,其实我不认同这种说法,我认为用「进入与重造」更准确。所以影片结尾的Kane与Lena,他们的意识并非被复制了,而是被某种物质进入,从而被重造。

在X区域中,一切事物都会先被物理化,比如所谓灵魂,在这里就是人类脑神经活动产生的一系列电信号,既然通讯信号可以被折射,这种电信号同样可以。熊喊出「救我」这一情景,就是「意识被折射」的结果。

电影最后,给出了相当明确的提示:两人的眼珠颜色在变化。值得注意的是,不是变化之后被确定,而是一直在变化,结合电影中段医护人员安雅看见自己的指纹在动,我们可以提炼出一个关键词:流动。

影片中的流动有两个层次。其一是X区域中的万事万物处于永恒的流动中,其二是X区域本身在流动。这两个层次互相影响。X区域本身每流动一毫米,就会有新物质加入折射,所以折射永远在进行,这必将一刻不停地影响X区域中任何物质的结构,导致所有事物的结构处于不停的变化中。肥皂泡的视觉流动,或许就是一种提示。

影片的世界观为何不允许菱镜内与外的生物同时存在?这个问题的提出,实际上仍然建立在「外星来客」具有与人类相似意识的基础上。「允许与否」是一种意识判断,但我更倾向于外星来客并不具备任何人类认知意义上的意识,所以「他们」无所谓允不允许,只是在人类眼中,抵达与否而已:是否已经由菱镜内抵达菱镜外。

可以假想是一缸浓硫酸由地外泼到了灯塔那里,然后浓硫酸开始流动,没有谁来指挥它流动或不流动,它就是无意识的流动本身,只是浓硫酸不可能流满全世界,但「闪光」可以。

Lena在灯塔里与另一具形体的「互动」,可能会让不少观众认为,这另一具形体大概就是「闪光」的指挥者,但我仅仅将其看作Lena的折射体,包括身体、行为、意识等全方位的折射。灯塔其实并非大本营,它只是起点而已,就像一摊血从一个点晕开,将这个点清洗干净,并不能清除整摊血。我认为这可以解释灯塔被炸毁后,为何Lena仍在电影结尾处于一种被折射状态。

所以,或许可以认为影片的世界观是在提供一种新的认知形式:我们不要再去区分人、动物、植物、信号等具有层次感与概念性的事物,也不要再去区分内、外这样的空间,物质本身成为唯一,物质存在的唯一形式便是变化与运动。

这其实是一个足够深足够广的领域了。

之前我所谓的小区间,其实还是指影片的视觉效果与场景设置,在不够宽广、类似于豆腐块的情况下,没有做到足够细,从而产生一种「刻画」的感觉。比如我们看见河中有几条透明的鱼在游动,仅仅处理为透明,对于这个科幻内核而言算是比较敷衍了,如果可以处理为一条鱼透明、另一条半透明、再一条身上正在长出其它东西等等,这样可能就会更具象一些。

另外想回应一下黑犬的看法。黑犬提供了一个我几乎没有考虑过的观影角度,可能是因为影片的科幻设定实在太强悍,以致于我完全忽略了情节设计和人物塑造。细想了一下,《湮灭》的剧本就故事与人物层面而言,的确十分普通,但可能还不到有明显硬伤的程度。两点。其一,片中人设其实没有到木偶人这么严重,她们进入X区域的行为驱动虽然没什么新意、也没有特别强,但总的来说,还是具有合理性。其二,虽然探险队全是女性,但我不认为影片有加粗女性两个字。女性是否被加粗,应看女性是被「强调」还是被「需要」。之前进入区域的都是男性,男性DNA已经完备,此时「闪光」需要女性DNA(注意这里的需要,只是观影角度的需要,而非「闪光」产生了与人类相似的主观能动性),所以女性在这部电影中是处于一种被需要的状态,而非被强调,被加粗。

栗色雪:

感谢。

娜塔莉·波特曼与亚历克斯·嘉兰

想先回应一下关于复制体的这个问题,这应该也是关于这部影片主题的一个核心问题。从《机械姬》到《湮灭》,导演亚历克斯·嘉兰的作品中一直萦绕着对人类意识独特性的探讨:人工智能会产生意识吗?会产生什么样的意识呢(换言之,和人类是敌是友呢)?如果产生了意识他们和人类还有区别吗?如果说Alicia Vikander(艾丽西亚•维坎德)饰演女机器人还会因为机械肢体给人一种uncanny(相似却又不似的古怪感)的感觉,那么形态一模一样的复制人就更进一步逼近了问题的核心:复制体会复制人的意识吗?如果意识得以被复制,那么两者之间还有区别吗?人类意识的独特性是否不复存在了呢?

从我对影片的解读来看,我觉得影片的立场是:意识是可以被复制的。就像Lena在影片开头讲授的课程,细胞的分裂,你还能分辨出哪个细胞是本体,哪个是客体吗?它们就是完全一样的存在。棱镜内外的生物并非不能同时存在,Lena之前看到的花角梅花鹿,就是两个一模一样、同步运动的个体,问题在于它们没有走出微光区,所以并不知道走出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Kane和Lena走出了微光区,前者选择自杀,后者杀死了自己的复制体。这里的问题是,复制体从来都没有要杀死本体的意愿(Lena和她的复制体虽然扭打了半天,不过复制体本身并没有“敌意”,只是模仿Lena的行为,Lena越反抗,复制体也就越强势),而是本体对复制体极端的抵触和反抗。原因是什么呢?影片没有明说,但通过Kane的自杀视频我们可以推测。他说,我的肉体像液体一样流动,我的意识无法被控制。这证明了,不仅是复制体复制了Kane的形体和意识,Kane也在向复制体的形态靠拢,他们逐渐会变成两个一模一样的个体。在一种极端的震惊、恐惧、绝望乃至虚无的情绪中,Kane再也无法忍受,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显然求生意识更强的Lena,杀死了自己的复制体从而逃脱。然而最后一幕,Lena与复制体Kane相会,两个人相拥,正反打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两个人意味深长的眼神,似乎暗示着:即便Lena知道对方只是爱人的复制体,但是依然接受了他。本体、客体,至此还有区分的必要吗?即便区分开来,人类又能做什么呢?影片的价值落脚点在于驳斥了“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这个所谓的“真理”,颠覆人类坚信每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信仰,击溃人类的自大/自信,将其拖入永恒的绝望,这在我看来即使“湮灭”的含义。

Lena的审讯之后,闪回的第一个镜头,是一颗类似小行星的发光体坠落在灯塔的位置,从而微光区形成,并开始蔓延。这让我联想到恐龙的灭绝,被普遍认为是源自一颗小行星与地球的碰撞。只是,《湮灭》中的碰撞并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冲击,而是循序渐进地蔓延。通过Lena之口,影片又拒绝为这种“湮灭”的现象赋予任何人类本位的道德评判:它对人类无欲无求,就像一个进化/变异的过程,无关善恶、正负、好坏,改变正在发生,且无法制止和逆转。套用恐龙灭绝再来解释:小行星并不是外星人发射过来,想要摧毁恐龙族类的,这只是浩瀚宇宙中的一个意外,没有原因和动机,只有结果。从这个层面来说,《湮灭》摒弃了科幻电影自里根时代“星球大战”以来关于外星人入侵论的预设,跳出了人类的被害妄想症,肯定的只是人类的渺小和无力这一事实。

下面来回答主持人追问我的关于视听方面的问题。感谢翘楚对微光的这段补充解释,很有启发性。基本上,我认为影片的视听得以服务主题与内核,或者说它们诚然是影片叙事的一部分。视觉上,人形植物、鲨齿鳄鱼、熊体人声,到景观上,如凝固的水滴般的树,还有亮到刺眼的焚烧和聚变,这些现实中存在之物的嫁接,逐渐为观众积累和营造出怪异和恐怖感。

而由老搭档Geoff Barrow和Ben Salisbury操刀的配乐,确实足够瞩目和惊艳,以管弦乐和合生器音乐,加剧了这种惊悚和不安。尤其是Kane的自杀视频一段,这条背景音乐叫做“异形(The Alien)”,以递增的弦乐音符开始,逐渐演变成一支小调和弦,有种刀锯拉在生肉上的顿感,呼应这种血淋淋的恐惧。而紧接着,是文崔斯教授的“湮灭”,配乐随之换成合成器的脉冲音乐,伴随着文崔斯化为一个巨大的、流光变幻的、类似癌细胞一样的能量体,就像你突然被吸入到windows视觉化的音乐播放器里面的感觉。影片的视听为观众创造出了一种鲜有的组合和体验,这些都方便这部科幻影片传递想要表达的概念和观点,所以其影像形式和表达内核之间,我觉得是一致的,不知道这样是否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

最后,我想越俎代庖请教主持人和两位嘉宾一个问题,你们怎么理解心理学家文崔斯教授最后变成了一个能量源体这个设计(或者不是能量源,是其他什么)?

黑犬:

在回答《湮灭》作出的突破之前,我倒是想到《湮灭》与许多同类型电影的共同点,就是它单独创造出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仅高度闭合(这种密封性为无援提供了条件),且充满未知,在这样的背景下,人物进入这个世界内部,与他人产生冲突,人物或是在“出逃”与“深入”之间选择,或是去探索未知。故而从密闭空间的角度来说,《湮灭》是《机械姬》在小成本策略下的升级版,在同类型的电影里,它依旧在密闭空间的大框架之下。

私以为突破在于这部电影的“恐惧”状态是跨越式的,从来自动物与未知的生理攻击跨越到了概念上。仿佛集合了《异形》中的怪物打斗与《飞向太空》中的晦涩设计,《湮灭》中深入空间的人物,她们所恐惧的不再只是单纯的来自未知物的攻击,而是区域内部那个未知的概念,从区域的边缘抵达灯塔的内部,这一过程中猛兽的行迹由群狼环伺的状态至无,但“安全感”并没有递增,反而正是那些不止于肉体的伤害造成了更深的恐惧,灯塔内部更大的力量令女主角想要逃离。倘若要问起这类电影在未来的发展方向上画出了什么样的轨迹,我的回答是,科幻片将继续去创造概念来发现人类其他的恐惧。

主持人:

感谢三位在第二轮中的精彩回复。我的私人问题已经在这轮回复中得到了解答,尤其是关于主体、复制体的关系之以及区域对于不同性别的“吸纳需求”上并获得了很大的启发。最后浅显地回答一下栗色雪向我提出的关于文崔斯教授经历“湮灭”过程的设计。

个人俗气地沿着柏拉图洞穴理论来理解,Lena最终进入爆炸后形成的隧道并在这个空间里遇到了文崔斯博士。文崔斯曾在电影中说,失去女儿的自己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了。她在洞穴面前可理解被Lena接收到的倒影(某种讯息),即具有难判真实与虚幻的不确定性。而Lena进入洞穴契合了某种处于难以界定的(不知可否理解为“流动”)的状态;再者,她看到的文崔斯博士湮灭过程也许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能量转换过程;并且基于电影本身来说,我们看到的影像本就源于Lena的陈述,影片也未明确呈现一个上帝视角来印证Lena的说法。

因此,在我看来,文崔斯博士的“湮灭”可以理解为某种人类徘徊在对既定“真实”与“虚幻”的边界状态,不论是从科技上的探索(实证)还是在科幻作品(幻想)两个方面中,人类也处于不断拓宽既定认知边界的过程。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不乏颠覆人类赋予的“真理”定义。

为何文崔斯博士成为湮灭的承受者,以及为何选择了成为Lena的复制体,抑或是复制体与Lena之间的关系(动作模仿、意识的复制等),我认为这是电影与本片主题的表现形式,即一种可被塑造、被电影化的形式。

可能人类所痴迷的,始终是解决处于边界状态的问题。

县豪:

主持人和两位嘉宾已经将这部电影讨论得很透了,我最后小小地总结一下自己的看法吧。

首先,我有位朋友很喜欢《湮灭》,他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我想把他对「湮灭」的理解分享给各位:

湮灭的意义就是把所有元素分解回归到,比如我们现在认知中最小的那些个基本元素,比如就剩下一个个独立的原子,因为是完全流动的,所以物质可以随时组合,随时分解,就不再有我们这样一个实体,有的话,也就是排列组合形成了,一瞬间就消散掉,就是「永恒的瞬间」,永远成为涣散状,熵值无限大(@莫笑君)。

电影呈现的影像与他这种理解其实有所出入,但是否可以将这种理解视为此片的内在肌理?即影像通过「流动」(闪光)与「成型」(人形植物等似乎不会再变化的形象)的相互作用,表达的是「永恒的流动、重组」这一实质。

其次,我们在影片中看见逻辑非常清晰的「复制」,包括复制身体与意识,观众在讨论它时,「复制」也必然成为高频词,但是否可以认为,影片表达的,根本不是「复制」这么简单,而是一种非常混沌、可怕、令人难以捉摸的物质运动形态,它能消灭「人之为人」的主观能动性。只是导演水平限制,使其只能通过想象疆域内的手段,去乏力地呈现想象疆域外的未知内容。

最后,科幻本来也是一种需要不断突破想象的类型,有时候我们不需要去为科幻内容附加其它的深度价值,只要达到真正的突破,这种突破本身,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深度价值。所以我想推荐大家去阅读一下特德·蒋(《降临》原著作者)的短篇科幻,或许就能对突破想象后,那种发生在人类大脑中的「星河缭乱」与「彻骨通透」有更真切的体会。如果时间不够,可以优先阅读《领悟》一篇。

黑犬:

我觉得大家讲的已经蛮到位了,在回答主持人的问题之前,我想先聊一聊这部影片在“折射”之外的另一个概念——自我毁灭。正如Lena起初在课堂上提到的,所有人类的细胞最终都会在老化过程中发生变异和破裂,此处就已经埋下了毁灭的伏笔。文崔斯博士在影片中提到了自我毁灭这个概念,不仅是关于癌症的,还是关于人类的,并且指出人类几乎都有自毁倾向。电影中有许多展示了自毁倾向的细节,例如Radek的自残,Kane的自杀,Lena与他人产生婚外情(很有可能破坏他们的婚姻),还包括了Lena明知危险但无论如何也要深入灯塔去找到答案,直至Lena在洞穴中发现了文崔斯博士,我站在新的角度穿凿附会地说,shimmer的反射作用也在相逢中呈现了,即是作为同样承受过情感打击的女性,她们的再相逢或许可以被看作是创伤与创伤、毁灭与毁灭的相逢,在经过折射之后,创伤必将镜像的另一个创伤、毁灭必将遭逢的另一个毁灭,因为折射,所以事件是一个连环——shimmer正等待下一个闯入者。

同时在灯塔中,文崔斯博士提起了灯塔内部发生的事件,她指出灯塔内部与人类是相异的,她甚至不知道“它想要什么”(在片末点出恐惧、绝望),提及前文说起的恐惧,这种汝所何欲的质问背后的空白亦是恐惧的建造者,因为不知道它的欲望,所以没有办法去回应欲望并且改变困境,结局唯有湮灭。

(题外话是,我认为最后文崔斯博士湮灭的设计的确是难逃想象的局限,在图像上,它表现出了人类对湮灭想象的一种现在时,在思考到此处时我恰好被点醒了,我们难以想象不可描摹的未知,所以从未来的视角看,我们永远处于过去时的状态,对于未知来说,我们慢了一步,文崔斯博士是如此,Lena也是如此,或许也是因为想象上的无法对抗,她们最终湮灭了,被吸入并成为了那个有关概念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