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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塞曲(节选)

来源:《草原》2018年第1期 | 拖雷  2018年04月21日15:10

作者简介 拖雷,本名赵耀东,七十年代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协首届签约作家,呼和浩特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国内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一百万字,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著有小说集《为谁演奏》《饥饿之年》,长篇小说《河套往事》等多部。

1

行动马上开始。

天上的乌云黑乎乎的,像块肮脏的牛皮,盖到了头顶,一声闷雷,穿过云层,瞬间在白陶克耳边炸响,他眼前一黑,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炸出了大窟窿。不远处,有一个人在盯着他。盯他的人是侯三,特务科科长,这次行动由他指挥,白陶克第一眼看到他时,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贼眉鼠眼的,人长得像戏文《十五贯》里的娄阿鼠。他相信这个家伙没到厚和市前,一定是偷人钱财、杀人灭口的坏种。

“你是新来的?”

侯三走到白陶克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白陶克正要说话,一旁郝大头站出来,说:“侯科长,这是荣副官的外甥白陶克。”

侯三端详着他,眼睛里有寒光,他摸着下巴说:“荣副官的外甥?荣副官咋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

白陶克心里一惊,眼前的这个人似乎看穿了什么,正要说话,远处武师长走过来,侯三顾不上他是不是荣副官的外甥,快速地走到了队伍的前面大声地开始布置抓捕计划。

这次他们抓的人叫罗志广,现在还分不清他是共军的人,还是国军的人,特务科的线人说他今天要去三官庙街与什么人去接头,罗志广很重要,接头的人更重要,都是潜伏在厚和市里的重要人物。

雨终于落下来,冰凉的雨滴落在脸上,白陶克多少清醒些,想想刚才侯三问他,真有点害怕,要是这个家伙死缠硬磨地问个没完,问多了,一定会露出马脚。看来这个家伙,不会轻易放过他,还会麻烦他,白陶克暗自告诫自己,对于侯三,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说实话,这次潜伏到厚和,白陶克一点都不想来,为啥不想来,这话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那天,在山上的南梁子,杨政委和云队长找到他。杨政委笑眯眯地看着他,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叫猴娃。

杨政委笑了,“我问你官名,就是你大大给你起的官名?”

他摇摇头。

“你闭上眼,别动。”

他就闭上眼一动不动,耳边一片唏嘘之声,尤其是云队长,像被野蜂蜇了一下,“哎呀妈呀,真的,咋一球样。”

“后生,睁开眼哇。”

他睁开眼,白晃晃的日光中,杨政委像个戏台上的诸葛亮,他摇着鹅毛扇子问:“猴娃,你念过书没?”

“念过三年私塾。”

“听人说你会蒙古话。”

“在南梁子娃娃都会蒙古话。”

“好,太好了。”说完,杨政委挥了下手,手里的扇子就没了。

接下来杨政委告诉了他找他的原因:几天前游击队在山里发现了一具伪蒙军尸体,看样子像是从山上摔下来摔死的,搜查他身上的衣物时,才知道死的人叫白陶克。证件上写着他是百灵庙的人。身上带着德王手下荣副官的一封信,信是写给厚和市伪蒙救国军武师长的,说白陶克是他外甥,让武师长在他部队里安排个职位云云。就在这时,突然南梁村云队长说,这个死鬼,咋长得和我们村的猴娃一球样。

杨政委开始觉得稀奇,后来跟着云队长来到南梁村,一看确实和那个死的白陶克一模一样。

他觉得他们在鬼嚼,怎么会呢?他娘生了五个娃,没有一个长得像的,再说娘也没告诉他有一个双胞胎的弟弟。杨政委领着他到了那个死去的白陶克跟前时,站在那人面前,他也吓了一跳,真的很像他,身高长相,连脖子上的痣都一模一样,当时他感觉地上躺的死人就是自己。

“从今天起,你正式的官名就叫白陶克。”杨政委说。

2

下山前,杨政委给白陶克交代的任务,白陶克不想答应。不想答应的原因是,家里的牛没人给放。杨政委说这个好办,云队长给你放。白陶克说地里的草没人锄。杨政委说这个也好办,云队长给你锄。白陶克说了一大堆理由,杨政委都说好办,白陶克还是不想答应。杨政委问为什么?白陶克说了实话,是那个死鬼的鬼魂劝自己不要去,去了肯定死。

“迷信。”杨政委接着又说,“现在中国哪儿都会死人,你说你们村子安全,明天说不定鬼子就会来扫荡,你听过他们的‘三光’政策哇,你说哪儿不会死人,告诉你,就厚和市死不了,为甚呢,那是日本人眼皮底下,还有,你是荣副官的外甥,日本人不会杀伪军的,所以你在那里最安全。”

“那我去了干甚?”

杨政委说:“你去了,想方设法找到一个代号叫‘二板头’的人,这个人过去是咱们的人,后来他的上线被捕后,日本人还没来得及审讯他的上线,他上线就服毒自杀了,从此‘二板头’对咱们不信任,主动与组织切断了联系。”

“那我去哪儿找这个人,再说他对你们失望了,找他还有甚用?”

“这个人已经潜伏在敌人那里多年。”杨政委说,“最近我们从河套傅将军那里得到消息,他们的情报人员也在想办法与‘二板头’接上头,但据我们所知,‘二板头’对国军的人更不信任,在厚和市的国军情报人员无法与‘二板头’接头。他们专门派来特使,希望我们能够配合他们,我们正为这件事发愁,派谁去呀,没想到天上掉下了白陶克。”

“甚情报,这么重要?”

“国军傅将军在河套准备收复包头城,如果强攻的话,肯定伤亡惨重,他们得知中共有个卧底代号‘二板头’在敌人那里,他们想从‘二板头’那里取得包头的日军防御图,所以你这次一定想办法找到‘二板头’,与他接上头,打消他的顾虑,尽快把他掌握的防御图送出来,对了,记住‘二板头’的左手臂上,有一朵梅花刺青。”

“我咋和他们联系?”

“到了厚和市,国军的人会在报纸上登广告,内容是请白老板到永济堂药店取药,你看到后到吕祖庙街上的药店,有人会问先生是取哪服药?你就说玉丹丸,他们说要白露前制成的,还是白露后制成的,你说我要白露当天制的。这样你们就接上头了,记住没?”

白陶克哭丧着脸说:“大青山这么高,蜈蚣坝这么险,再过些日子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有了情况我咋告诉你们呀?”

杨政委笑着说:“不用你跑,在厚和,有我们的交通员,你把情报给他就行。”

白陶克不情愿地下了山。

西天有一大片火烧云,红彤彤的,像群红色的鸟,杨政委的脸也是红彤彤的,看上去像喝了酒。他确实喝了酒,临别的时候,和白陶克喝了三缸子白酒。

杨政委越走越慢,酒精正在杨政委体内沸腾,后来他实在走不动了,靠在一棵云杉边,和白陶克挥了挥手。他的表情像告诉白陶克,到厚和要当心。可他话也说不来,没一会儿,便耷拉着头睡着了。

白陶克对政委说,你放心吧,我也不是三岁小孩,会照顾自己。这话他也没说出口,是心里在说,说完白陶克的眼皮有点跳,一下两下,蹦蹦地跳。他朝着天唾了口唾沫,不跳了。天色有点黯淡,刚才的云变暗了,像堆渐渐熄灭的柴火,他转过头再看杨政委,杨政委已经打起了呼噜。

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死去的白陶克的鬼魂出现在白陶克的眼前。他走得很轻,脚底下像踩着一朵云,他不是在走,而是在飘,轻飘飘的。他说兄弟,我是白陶克。白陶克一边辨别着路一边喘着粗气说,少废话,老子他妈的才是白陶克。

鬼魂骂骂咧咧地说真倒霉,会遇到你这愣砍货,你把那张照片还给我。鬼魂说的照片,是从尸体上搜到的,照片上是一张梳着齐耳剪发头的女孩,人长得挺袭人,照片背后只写着“亲爱的燕小曼”几个字。

白陶克注意力在脚下,大青山上枝繁叶茂,不光要小心石缝里的蛇,还有无处不在的悬崖,鬼魂又说愣砍货,不给就不给吧,你走得慢腾腾的,这怎么行,你跟着我走。

白陶克就跟着眼前的鬼魂,那鬼魂好像认得这山道,山里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白陶克头晕乎乎的,懒得拿火镰子,就跟着前面的白影子,它说朝这,白陶克就朝这,它说朝那,白陶克就朝那。突然白陶克脚一滑,一块石头从他脚下脱落,他身子一下空了,他就势一抓,抓住了一把蓿蔴,那草长得牢靠。

前面的鬼魂,看不见了,暗夜里,他只能听见嘿嘿嘿的笑声。

3

三官庙街很静,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进了巷子没多远,便是林记洋烟店,一个屋檐低矮的青砖平房,店面不大,里面只能容纳三个人,老板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汉,正在柜台上记着账。门口挂着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雁牌的香烟已到货。

街上没有人,接头的那个人会出现吗?

沙沙的雨把青石板冲洗得干干净净,古老的面孔出现了,整个小巷仿佛回到了旧时光。

侯三带着人已经隐藏好了,就躲在对面的一家店铺里。

白陶克从洋烟店里买了一盒雁牌的雪茄烟和一份报纸,站在离烟店不远的屋檐下,打开报纸,事实上他无心看报纸上的内容,翻看一遍,报纸上的字像蚂蚁一样蠕动着,很快聚集成了一张人脸,那张人脸在看着自己。

要抓的人会不会就是“二板头”?

不远处有一棵茂密的槐树。在人们四下隐藏的时候,白陶克三下两下,已经上了树。他上树的本事,是从小练成的,在南梁子,谁都知道猴娃爱爬树,他专找杨树爬,蹿天高的杨树,一眨眼的工夫,他能爬到树顶。

他稳稳地坐在树杈中,树叶遮蔽了雨点,没人发现他,他靠在树干上,点着了一根雁牌烟,烟有点冲,可抽了几口,他喜欢上了这个味道,烟雾淡淡地飘到雨中,雨水变得又轻又薄,可他不希望雨变小,应该再大一些,大成瓢泼大雨,那样的话,这次抓捕行动说不定就会取消。

天上乌云破散,有放晴的迹象。

人影出现了。他是由巷子的另一端走过来,这个人中等个子,浓眉大眼,国字脸,戴着灰色礼帽,他走得迟疑,看不出是他心事重,还是忌惮地上的积水,他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巷子里的情况。白陶克心一紧,多想告诉他,这里是个陷阱,不要再往前走了。

走到洋烟店门口,他用浓重的归化口音在和烟店老板说话,白陶克看见老板递给这个人一盒烟,跟自己抽的一模一样的雁牌雪茄烟。

他就是要抓捕的罗志广。

罗志广买完烟,站在原地点着了一根,他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手表。树上的白陶克忍不住了,这个时候不开枪,侯三会抓住他,白陶克把枪掏出来,准备朝天开一枪。他的枪还没有举起来,没想到,这时有人开枪了,开枪的人是卖烟的老汉,他的枪对准了侯三隐藏的那家店面门板。

“快跑,你暴露了。”

他对罗志广大喊着。

突然的枪声,不光罗志广愣了,所有人都愣了,大家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罗志广转身跑进三官庙。他一跑,抓捕的人便等不及了,抽出了枪,啪,啪,本来安静的街上一下子大乱起来。

这两枪是郝大头开的。卖烟的老汉倒在了血泊之中。

虚掩的门板被推倒了,里面冲出来气急败坏的侯三,他大喊着:“谁让开的枪,不能开枪,给我抓活的。”

街上很纷乱,有人尖叫,有人哭号,乱成了一锅粥。白陶克趁人不注意从树上跳下来,一辆疾驶而过的黄包车差一点撞到他,车上坐了一个女人,看到她时,白陶克愣了一下,这个女人他好像在哪见过,她的表情很平淡,身影像一阵风。

就在这阵风吹过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了,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了?

对了,燕小曼。

4

到了厚和市后,白陶克见到武师长,递上荣副官的信,武师长是绥西人,跟荣副官是拜把子兄弟,见白陶克没怎么生疑,问他怎么是一个人来的,白陶克就说过纳令沟时,遇到共军的游击队,相跟着的人都被打死了,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说完他把带的烟土和大洋给武师长。武师长是个大烟鬼,只认烟土和大洋。见了烟土和大洋,立刻笑成一朵花。他对白陶克说:“在这里,你是人才,你先住在师部,跟着特务科侯三,好好干,有了成绩我自然会重用你。”

白陶克来厚和参与的第一件事,就是抓捕罗志广。

抓捕行动一无所获,叫罗志广的人跑了。

侯三回了师部,被武师长连抽了二十耳光,打得侯三脸肿得像嘴里含俩核桃。这话是郝大头跟白陶克说的,郝大头说这话时,有点幸灾乐祸。

郝大头是武师长的小舅子,听人说,以前就是村里的赖皮,头大,从小就有这个外号,他有个姐姐,长得漂亮,成了武太太后,他也混进了救国军特务科。看得出来,他很愿意跟白陶克说话,都是后山人,不生疏。

他说:“侯三在我姐夫面前受了气,回来就训老子,骂老子为什么要开枪。老子说,抓人不开枪,还叫什么抓人,再说第一枪又不是老子开的,是那个烟店的老汉开的。侯三问他为什么要开枪,老子想说鬼知道。接着他骂老子坏了他大事,老子心里说那天你侯三不喊的话,老子早抓住了那个人。”

郝大头最看不惯侯三飞扬跋扈的劲儿,见了日本人跟条哈巴狗,见了自己人就耍威风。他对白陶克说:“这回好了,接头人没抓到,目标也跑了,鸡飞蛋打一场空,我姐夫能高兴吗?能不抽他吗?没崩他,算他命大。”

罗志广没被抓着,白陶克心里很庆幸。他能感觉到“二板头”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俩一定会见面。

郝大头看了下门口,声音低低地说:“今天,我看侯三对你不放心,这个家伙鬼得很,你得多留个心眼。”

白陶克故意气哼哼地说:“对我不放心,老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居然对我不放心,不放心,老子现在就走,回百灵庙,老子照样吃香喝辣的。”

郝大头看出来他有点恼怒,笑着对白陶克说:“不会吧,这点气量都没有,怎么来厚和混呀,听我的,别搭理他。”

“今天要抓的人是什么来头?”

“听说是个绥蒙救国会的负责人,这个人有个习惯,就是买雁牌烟抽。”

白陶克想起黑板上的字,看来雁牌烟一定是他们的接头信号。

郝大头点着根烟,看着烟雾一点点往天上飘,他说:“他妈的,今天没抓着正好,这年头谁都怕死,你怕,我也怕,每次和宪兵队出去行动,他们不往前走,总是让咱们在前,对方要是有枪,挨枪子的总是咱们。”

“谁让咱们是吃这碗饭的。”白陶克苦笑地说。

“按理说,这年头,能端上咱们这个饭碗的人,算是不错啦,可你说,咱们端的什么饭,是他妈的死人饭。”

5

白陶克请了个假,谎称去看个亲戚,出了师部,他决定去交通站把刚发生的一切去汇报一下。天上有密集的乌云张牙舞爪地涌过来,看来又一场暴雨要来临。果然,不一会儿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像一个委屈的娘们在哭,她的冤情很长,述说得没完没了。

白陶克在城里闲转了几圈,确定身后没有可疑的人,然后到了一家村“新兴永”皮货栈。

交通员叫老徐,是个中年人,一条腿有点拐,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这个交通站是新建的,专门联络白陶克与山上情报。白陶克把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跟老徐说了,希望山上搞清那个叫罗志广的人是不是咱们要找的“二板头”,要是“二板头”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做?白陶克的话,老徐都记在一张纸上。白陶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说:“你这样做会很危险。”

“我脑子不好,怕忘了。”老徐笑呵呵地说。

白陶克说,一连几天,他一直注意报纸,报纸的边边角角他都看过,就是没有让白老板去取药的启事。是不是国军的人还不知道他来?老徐说,你别着急,耐心等等再说。

除了没有启事,还有一件事让白陶克费解,他就把照片上的燕小曼的事情跟老徐说了,“她怎么也会出现在三官庙街?怎么会这么巧,偏偏我会遇到她?”

老徐说:“我看看长甚样的?”

白陶克把女人照片拿出来,递给老徐,照片有点发黄,上面的女子眉目还是很清晰,她长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也在端详着看她的人,“这个女人我没见过。”说完,把照片还给白陶克。

白陶克又端详着,女人的眼神很逼仄,泛着光泽,她仿佛在说白先生这几年消失到哪去了?白陶克能感到照片里有幽幽的怨气。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女人应该是白陶克曾经的恋人,哎呀,你小子要交桃花运了。”

白陶克脸红红的,赶紧把照片放进了兜里。

和老徐聊到天黑,老徐说不能跟你说了,再说会耽搁连夜上山汇报。

出了皮货栈,白陶克身上轻松一些,西天猩红的云彩,让他想起和杨政委告别时的情景,他对遥远的杨政委说,白陶克到底是个什么人,自从我装扮成了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鬼。

“杨政委,你能听见吗?”

土路上全是杨树叶哗啦哗啦地响,像鬼拍手。

“说话呀,杨政委?”

……

天上有几缕红霞,像夕阳流淌下来的血,热气腾腾的。

进了城,没走多远,白陶克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他,那个人紧紧踩着他的步点,他快那个人也快,他慢那个人也慢。拐了几个街口都没甩掉,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跟着自己?

天色渐黑,前面不远就是师部。

身后突然传来哭爹喊娘的声音。白陶克掏出手枪,走了回去,他听见郝大头的声音。

郝大头在踢打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跟踪自己的人,这个人白陶克认识,是侯三的手下宋德利。

“谁让你跟着白参谋,是不是侯三?”郝大头边打边问着。

“郝参谋,我没跟,真的没跟。”宋德利捂着脑袋满地打滚。

“让我再看见你,就崩了你,听见没,滚。”

宋德利连滚带爬地跑了。郝大头就把经过跟白陶克讲了一遍,晚上华羽公馆的舞厅新开张,那里的老板给了郝大头邀请帖,本来他来找白陶克一起去喝几杯,师部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出了师部,他想看看白陶克回来没,结果他看见有个人鬼鬼祟祟地跟在白陶克的身后,上去一抓,原来是宋德利。

“你看看这个侯三欺负到咱们俩头上了。”

白陶克笑着拉了一把郝大头。

“你不是请我喝酒,走吧,别坏了好心情。”

6

华羽公馆的舞厅灯火通明,舞厅正开业,一阵鞭炮放过,唰的一下,炫目的霓虹闪耀起来,随着人们的尖叫,半条街一下子红通通的,这里不是夜晚,更像白昼,风把喧嚣的音乐吹过来,整个世界像个气球,变得缥缈迷离起来。舞厅里人流如潮,有穿和服的日本人,穿着军装的日本人,也有伪蒙军、富绅、蒙疆政府的官员,人影绰绰。他和郝大头头一次进这种地方,到处都新鲜,到处都陌生。

在喧嚣的人群里走着走着,突然郝大头不见了,白陶克一下子慌乱起来,他四下环顾,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白陶克转身一看,是个女人。

他愣了一下,很快认出眼前这个女人,是照片上的燕小曼。

燕小曼的笑容像朵盛开的花,白陶克能感觉到她很兴奋,很惊喜,她说:“真不容易,在这里能遇到你,我还以为你死了。”

白陶克笑了一下说:“你说对了,我确实死了,我是鬼。”

燕小曼笑得还是那么开心,她的一只手一把挽住了白陶克的手臂,像亲密的爱人,也许他俩就是亲密的爱人,她说:“你还是那么幽默,好吧,你是鬼,我就是妖,正好一对。”

郝大头找了白陶克半天,从人群里钻出来,见白陶克身边有漂亮的女人,口气一下子酸溜溜地,说:“我还帮着你找舞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勾搭上这么漂亮的舞伴,能不能介绍一下。”

白陶克正要说话。

燕小曼说话了:“我是《蒙疆日报》记者燕小曼,还有,这位先生注意下用词,我俩不是勾搭,是老朋友。”

郝大头扇了下自己的嘴,他说:“你们不是勾搭,我是勾搭。既然是老朋友,你们就好好聊,我勾搭去了。”说完他朝白陶克挤了下眼睛,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他俩坐下来,酒杯里有摇曳的身影和变幻不定的霓虹,大厅的留声机里放着一首日语曲子,燕小曼突然问白陶克,你知道现在放的什么曲子?

白陶克想说这个日本女人像夜猫子在叫春。

燕小曼说:“这个曲子是《月下美人》,这首歌是长川美代子唱红的,据说她唱完这首歌,于昭和五年在东京的家中自杀。长川美代子的歌声有春天的气息,这气息很蓬勃,有种万物复苏的感觉,你听,是不是能感觉到雪在融化成水,树头的花苞在悄悄地绽放花朵,一个女人踩着一涨一落的海水,走到了月下的海边,她看着天上的月亮,等待她思念的恋人。”

“她的恋人等来了吗?”

“我等来了。”

接下来,燕小曼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她说这些年她一直在找他,打探他的消息,可一点消息都没有,她觉得他已经死了。

说着说着燕小曼的眼泪就流出来,白陶克被她的话感动了,伸出手握了下她的手。

“说说你这些年去哪儿了?”燕小曼用手绢拭着脸上的泪痕。

白陶克确实说不出来,问他爬了多少树,他能告诉。他只好学着村里云队长,满嘴胡诌,说他脑子受过伤,在百灵庙的一次打仗中,他被手榴弹的弹片打中了头,昏迷了三天三夜,人们都以为他死了,棺材板都备好了,准备打发他,没想到他一下子醒了,可醒来是醒来,不光是声音变了,连以前发生的什么事都忘了,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真的?”

白陶克撩了下头发,“你看,弹片现在还在我的头里。”

“我看看。”

燕小曼凑过来,她的身上很香,她拨开白陶克的头发,确实有道疤,那是白陶克从树上掉下来留的,磕在石磨上留下的。

燕小曼的表情又想哭,身体发抖,她说:“那你什么都忘了,怎么还能记得我?”

白陶克从身上把她的照片拿出来。“有它,我就会找到你。”

燕小曼接照片的手在抖,看了很长时间,她抬起头对他说:“这里乱哄哄的,到我家吧,我会帮着你恢复记忆。”

她家在厚和医院后面的一栋日式小楼里。

有日本人探照灯不时地照过来,地板上瞬间如洒一层雪,两个人赤着脚,走到了雪地上,燕小曼的身体紧绷绷的,白陶克能听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茁壮成长,突然燕小曼的手缠住了他的脖子。他感觉自己抱住了一条柔软的蛇。这条蛇在蜕皮,一层层,最后露出和雪一样白的身体。

她的嘴唇松软,散发着新麦子的味道。

7

燕小曼的眼睛亮亮的,她在一点点帮助白陶克恢复记忆,她的讲述开始了:

“咱们是同学,过去在这座城市里上过学。那时日本人还没来,这座城市叫归绥,日本人来了,成立伪蒙疆政府,城市改了名叫厚和市。咱俩上学的那所学校地点就在城北,那是由一个清朝下嫁来的格格府改建而成的,在学校里,咱们俩的关系最好,每天放学,咱们俩出去到处玩。那时总沿着通道街,拐到西河沿,再去通顺街,然后再从通顺街穿杨家巷,到大南街。现在大南街的景象跟我上学的时候差不多,街道两旁全是口里来的旅蒙商开的店铺,有绸缎庄、茶叶庄、烧卖馆、茶馆、药铺等等,街上人很多,直到现在我只要看到热腾腾的糖麻叶,闻到胡麻油炸出的油糕,就能想起咱俩当年的情景。”

燕小曼说得慢悠悠的,她的声音像天上的白云,像草地里吃草的牛,像夕阳落在河面上一片猩红,一切都是慢悠悠的。白陶克顺着她的话,想象着当年的某一时刻,两个年轻人快乐的情景。

她说:“在学校里,你还是个大才子,没事的时候,爱写点诗歌,比如立秋了,你总写点什么人生几度秋凉,下雪的时候,你就写独立苍茫望雪山,总之,你写的东西,同学都爱看,那时候我也受了你的不少影响,思想也很进步,咱们两人没事的时候经常探讨《新青年》《新社会》上面的文章。那会儿真的很好,世界很干净,很太平,没有太多的想法。”

她的眼睛泛着点点的泪光。

“有一次咱们俩一起到公主府的公园里,你第一次吻我,你记得吗,我可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阴天,咱们俩划完了船,走到一座假山上,你抓住我的手,你的手抖得很厉害,我能感觉得到,然后你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能听见你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然后你就吻了我,你很激动,很慌乱,突然用嘴压到我的嘴上,你的牙磕破了我的嘴唇,咱们俩啥都不懂,最早是我发现你嘴上有血,你一愣,然后又说我嘴上也有血,后来干脆什么都不管了,紧紧地抱住对方,不停地亲吻着,那是我的第一次,我相信也是你的第一次,我们相爱了。”

淡蓝色的日光把燕小曼包裹住,像在梦里。过去的时光像飘荡的烟雾,正在一点点地变轻变薄,白陶克觉得自己很不真实,他不是白陶克,不是亲吻他的那个人,不是她爱的大才子,他什么都不是。他的心如鼓槌,万箭穿心。他知道这样很卑鄙,可又有什么办法,那个白陶克已经死了,在这个世上,只有他是白陶克,和白陶克一模一样的人,他不该听他们的故事吗,他不该扮演她爱过的那个人吗?他很恍惚,在燕小曼恍惚的讲述中,他感觉自己像一粒灰尘,轻飘飘的。

“记得上学时候,有一次咱们上街参加抗锅厘税的游行,学校很多游行的人被衙门抓进去,我和你被关在一个牢里,没想到你很害怕,浑身打摆子,我记得一直紧紧攥着你的手,说实话那时我也害怕,可看见你,我一点都不怕了,我记得你一下子笑了,笑得很单纯,在以后,我遇到了困难和坎坷,你像阳光一样的笑容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温暖着我,激励我,心里有了这笑容,我的身上就暖乎乎的。”

“那我什么时候离开你的?”

“日本人来咱们归绥那一年,对,是民国二十八年。你还写了一首王昌龄的诗,送给我。”说完燕小曼打开柜子,从柜子里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毛边纸,打开后,纸色已经发黄,上面的字却是生龙活虎热血沸腾。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白陶克拿起这张纸,仔细端详上面的字,落款确实是白陶克,可以想象当年的白陶克一定是个热血青年。

燕小曼说:“这是王昌龄的《出塞》,你把它当成咱们俩分别的礼物送给我,然后你走了,你说与其在这里苟且偷生,不如去北面找抗日的机会,有了机会,才能活得像个人。后来,你把它谱成了曲子,那曲子我一直都没忘了,我给你唱。”

燕小曼哼唱起来,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花一样,一片一片,最后变成了鹅毛大雪,厚厚地覆盖在两个人身上。

燕小曼讲述着白陶克当年意气风发的故事,那些故事既遥远又陌生,它很像白陶克上辈子的故事,南梁子的老人经常念叨,人是会转灵的,难道自己就是白陶克转灵的人。

是不是呀?

白陶克的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流,流得一塌糊涂,流得山高水长。

“你的记忆恢复了。”

燕小曼不是在说,而是在叫。

8

从燕小曼家出来,白陶克脑子里还在想着死去的白陶克的故事,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会遇到郝大头被人追杀。

这件事还得从郝大头肚子饿说起,郝大头喝了一天的酒,到了夜里,肚子饿得实在难受,想起在师部不远的地方,有一家馄饨摊。郝大头跑出师部,一看,那个馄饨摊还开着,摊老板在一盏油灯下忙碌着。

郝大头要了碗馄饨,馄饨确实香,用四子王旗的羊肉做的馅,和上托克托县的辣椒,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看上去,像肥肥的红鲤鱼一样在河里游动。吃完后,郝大头舒服极了。从西北吹来的风,一波一波的,郝大头感到自己就像河里一条红鲤鱼,迎着风,自由自在地游向夜晚。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突然看见大榆树下坐着三个人,帽子压得很低,挡着脸,其中一个人点着烟,烟头一明一暗。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们逼仄的眼神。风吹着树叶哗啦哗啦地响,郝大头有点慌张,这三个人大半夜出现是干什么的?他们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自己为什么早没发现他们?与此同时,他闻到风里有一种熟悉的烟味,那是雁牌烟,只有它是这个烟味。

一定是罗志广。

郝大头身上渗出一层冷汗,他摸了下腰,坏了,刚才出来,光想起吃馄饨,身上没有带枪,没枪怎么和这三人周旋。看来只有跑了,可往哪儿跑呀?从这里到师部一里地,在这一里地中,那三个人完全有可能把他打死,不行,不能动,他一动,那三个人就掏枪。郝大头故意放轻松,他点着根烟,跟馄饨摊老板闲寡说,他把声调放得很大很愉快,边说笑他边察看着周围的环境,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说是河,其实就是臭水沟,河边有一排柳树。

“把你的菜刀给我。”

馄饨摊老板愣了一下。

“明天,我给你买十把新的,快。”

馄饨摊老板把菜刀小心翼翼递到郝大头面前,郝大头没接,他又看了下那三个人,那三个人也抬起头,正看着他,目光冷冷的。郝大头注意到他们把手都伸进了怀里,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在怀里都握住一把枪。

郝大头猛地站起来,拿起菜刀,往臭河沟边跑去。这个动作太突然了,突然得让那三个人一点没想到,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们站起身,立刻追了过来。

其中一个开了枪。

“谁让你开的枪,这里不安全。”

“志广,我打死那个狗日的了。”

郝大头的腿上中了枪,一瘸一拐地爬到柳树后面,菜刀已经丢在一丈之外,他的腿上湿乎乎的,血已经浸湿了裤子,钻心的疼痛让他没有力气再拣菜刀,跟他们拼命。

三个黑影一点点在接近他。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后来,郝大头什么都不知道了,当他醒来时,看见白陶克坐在他的面前。

“这是哪儿?”

“厚和医院。”

他问白陶克怎么回事?白陶克告诉他,夜里他回师部时,看见馄饨摊还开着,想吃一碗,再睡觉,没想到刚走过来,就听见枪响,于是他也开了枪,只见有三个人影顺着河边跑了,他也没追,在柳树下,他看见受伤的郝大头,就把他背了回来。

郝大头眼里全是感激的泪花,紧紧握着白陶克的手,他说:“兄弟,你晚来一会儿,我的命就没了。”

“暗杀你的人是谁?”

“是罗志广。”

白陶克叹了口气说:“看来他们想报复咱们,以后出门得多加小心。”说完,他准备要走。

郝大头想起件事,“你等等。”

白陶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朝着屋门口看了看,小声地说:“我跟你说,侯三在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