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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带一根树枝回家

来源:深圳特区报 | 王国华  2018年04月20日08:48

插画:田威

走在街头,要加着小心。说不准什么时候路上忽然出现一个物体。

它不一定拦住我的去路,也不一定要对我做什么。而它的突兀,却常常让我大吃一惊。

比如一块石头,一朵绽放得非常火爆的鲜花,一排整整齐齐的共享单车。甚至,一座耸入云霄的高楼。

我的眼睛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天地间,只有我自己匆匆忙忙的脚步,以及脚下溅起的微尘。我的脑子里运算着各种各样的事,仿佛一架高速转动的机器。

眨眼间,一个接一个的事物,就像一群突然冒出来的人,在我身边大声叫嚷起来。

它们从哪里来的呢?

肯定是有人指派。

人们常说“万物有命”。这个命,是命运的命,还是命令的命?通常理解为前者。但理解为后者,似乎也可以。除了人,所有事物都不会自作主张的。从来没有地下突然冒来的东西。

它们的出现,是奉令行事,是来到了自己应该驻扎的地方。

它们到底是听从了谁的指令。人们懒得去问,以为这是自然规律。

人们平时把注意力都集中于自己的切身利益。偶尔一走神,万物就呼地涌上来,成为了真真切切的存在。

看见的就是存在了。没有看见的永远不存在。

很佩服电影里的那些神探,在纷纷扰扰的街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一圈,把某一个人的表情,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以及各个事物之间的逻辑关系,全部真真切切印在脑海里,好像是万物复印机。如有需要,随时抽出来对照一下。

我这样的普通人就不行了,什么事物都要下意识地分出层次,划出轻重缓急。万物摆在面前,谁的声音大,个头高,谁长得显眼,我就最先看到谁。然后,不可避免地忽略了其他。

所以我走路就要小心一些。万一那个被忽略的事物来了脾气,发神经报复我,就不好办了。大家无仇无怨,何必得罪这个人。

毕竟,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让我感受到莫名的强大。

它们或站或躺,或蹲或仰,好像不是昨天才来的,而是屹立了千年万年。混沌初开时,它们就在那里。

比如树下的那几片叶子。夏日的阳光从树缝里渗透出来,斑驳一片,照耀着它们。它们全部被稀松的红土埋了一点,露出大半。虽然枯萎得不成样子,但又那么淡定,恰似阅历很深的老人。它们世故,懒散,懈怠,与世无争。不声不响地挺立,或许还带着一点蔑视。那样的神情绝对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修炼方可得来。你怎么能相信它是昨天才掉下来的。你怎么会相信它明天就要被清洁工扫起来烧毁。

它们明天一定还会经历风雨,在岭南的日出日落中沉睡,苏醒。度过月月年年。它的昨天就是它的今天,它的今天就是它的明天。它一天一天活下去,比我们的肉体都要长久。

那一块碎瓦,就在枯叶旁边。它把最尖锐的一面露出来,朝向每一个目不斜视的路人。这个姿势你还能认为只维持一天?如果没人打扰,它可以维持几个世纪,直到真正刺破一个什么东西。

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是个移民城市,不大的地面上拥挤着两千万人,它的口号是“来了就是深圳人”。它接纳,它包容,在很多人眼里,它是个柔软的一线城市,落户很简单,生活很便捷。而这个城市坚固而霸道的一面,也冰冷地,毫不隐讳地外露着。

那些高楼大厦,那些随时随地都在工作着的脚手架,同那些枯叶一样,仿佛存在了上千年,仿佛天地之间本来就有这么一座城市。谁也撼动不得。

我和我身边的朋友,来到这里短则三五年,长不过二十年,大家都没有什么疏离感,和这个城市骨肉相连,成为它的一部分。这恰恰吻合了城市的亲和力。从另一个方面讲,那些来了几年的人,已开始以老人自居了。口若悬河地对别人指指点点。比那些叶子自信多了。

人类能看到的,也就是今天。他们驻扎在今天,以为今天就是永远。昨天和明天都很遥远。

此刻,我蹲下身,和一根尺把长,手指头粗细的枯枝对视。它是万千事物中的一个,是发出喊声的一个。它的喊声并不大,只是因为离我更近,迫使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它。

蓝蓝的天空下,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大地沉默。喧嚣的都市暂时回归了田野。那一刻,就剩下我和它,唯一的光圈笼罩着我们两个,炫人眼目。

对视是世间最柔软的关系。世界按部就班地运行着,万物各自匆匆赶路,擦肩而过,眼睛迷离。

那个本来和你无关的它,眼珠忽然停下来,定住,与你四目相对。心跳开始呼应,呼吸此起彼伏,脉搏默契地跳动在一起。它皮肤里每一个细微的波动,都进入你的眼里。你从它的眼里看到它的整个身体,身体上的每个细胞,细胞里包含的酸苦悲辛。

深圳的树真多,绿意满眼,掉下来的枯枝被绿色淹没了。它们已成废物,被绿色抛弃。剩下的浓浓的绿色,更纯粹,更开心,更没有负担。

眼下这段枯枝,还没彻底变黄。绿色正渐渐脱离它的躯体。已经没有树根为它源源不断地输送养分,浓密的树叶也不再呵护它在风雨中的冷热。

但是,是整棵大树抛弃了它,抑或是它自己断然离开了大树?

很多事,还没有走完,就无法追究根由。

现在它孤单单地躺在路边。它自己就是一个整体,与其他任何事物都没有关系。它就是它,它的名字叫树枝。它是一块木头。

它真美。简直完美无瑕。造物者是如何构思出这样的佳物。长一分则长。短一分则短。颜色再深一点就觉得扎眼。再浅一点又觉不足。其中一端有点弯曲。躯干上干干净净,不沾一点泥土。树皮总体是细腻的,但弯曲的那部分上,树皮像细小的鳞片,有的已稍微翘起,也算翘得恰到好处。粗糙里带了憨厚和质朴,否则便显得油滑,不真诚。

这样一根枯枝,即使忍住不去赞美它,也不得不感佩它的傲然独立。

很多时候,人们对万物美丑的界定,过于简单粗暴。看一眼,就说它是美还是丑。事物自己都来不及辩解和申诉,来不及亮出更多的情怀。被定义了,就成为一个符号,一辈子摘不掉。

如果仔细打量,每一个事物都是美的。因为合理而美。因为出乎你的意料又在你的意料之中而美。因为和你不同又能找到共鸣点而美。

我曾经写了一首诗,里面提到自己的仪态。有人笑话我,说你也有仪态?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但我为什么不可以有仪态呢?

每个人(我是说每个人)都坚定认为自己是美的。相声演员岳云鹏,天天晒自拍,那张脸被称为大饼子脸。他自己可以调侃一下,但你真没必要附和。你真的以为他也以为自己的脸是大饼子脸?

对于自己的相貌,他尽管也有不满,也希望更白一些,更细嫩一些,但目前已有的,他并不觉得有多大问题。他会说服自己认可它,接纳它,并且信心十足地展示出来。

那就是他自己。他为什么要拒绝自己?

你若没发现一个事物的美,那是对视的时间不够长。没有深入它的内心,没有把它的内心以及由内心决定的外表联合起来打量。

这根枯枝,以及旁边的这块石头和树叶,围绕着这棵参天大树形成一个阵势。总体上看,它们是边缘的,可有可无的。但每一个单独的它们,都是那样完整、肃穆,清爽。

再仔细看下去,我甚至有要流泪的感觉。

我被它们感动了。

我把这根枯枝带回了家。

每天出门,要遇到多少事物。能对视一会儿的,彼此之间便发生了关系。

有些东西,就像这根枯枝,守在路边,专门等着我带它回家的。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守株待兔。

我不捡,它就停在各个与我相遇的路口。

如果今天我遇不到它,明天还会在另一个路口碰上。它依然是接受了某个指令。它和我的相遇,尽管偶然,但也是一种必然。

如果不是遇到我,也会有另外一个同我一样的人,把它捡回家。

我的书桌上几乎摆满了这些物品。它们基本上无用。不能吃。不能挡风寒。不能用来做洗发水。不能卖钱。

但我捡回了一个世界。

在我的屋子里,日积月累,它们重新搭建了室外的场景。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它们。

就仿佛我一个人在路上走,路边的那些事物纷纷站出来和我打招呼,我一一回复,一个都不落下。

我们把一个瞬间变成稍微长久一点的永恒。

作者简介: 王国华,七零后,河北阜城人。中国作协会员、《读者》杂志签约作家。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深圳市宝安区作协副主席。已出版《谁比动物更凄凉》、《书中风骨》等十七部作品。曾获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