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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8年第3期|李治邦:你恍惚来到人间

来源:《湖南文学》微信公众号 | 李治邦  2018年03月01日16:37

李治邦,男,1953年5月出生天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天津市群众艺术馆馆长。著有中篇小说100多部,短篇小说100多部。小说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作家文摘》等选载。

主编推荐 / 黄斌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部有关“追寻自我”的小说。在叙述者很小的时候,其母亲突然失踪,生死不明,这对他来说,始终是一道无法解开的谜。正因为有了这个谜的存在,生与死便在那人生的回廊上,成为一面面镜像,利剑般高悬在叙述者的头顶。所谓雾非雾,花非花,生非生,死亦非死,这是一个自我迷失者的世界。因为自我的迷失,叙述者背负起了沉重的压力。无疑,这种压力来自于外部世界,同时也源自于自我的内心世界,尽管叙述者始终没有放弃那孜孜不倦的追寻,却往往以失意而告终。

很显然,面对大千世界,我们每一个人的存在无疑是渺小,甚至是荒谬的。我们在现实中往往找不到自己的根,永远处于漂浮与失重的状态。这不仅是我们身体的困惑,也是我们精神的困惑,就像小说题目开宗明义的寓示——你恍惚来到人间。

是的,我们都是恍惚来到人间。但那内心的目标,总会像灯塔一样,始终引导着我们在迷茫的人海中前行,正是这种坚持不懈的精神,显示出了后现代社会中个体的活力与生机。

你恍惚来到人间

○李治邦

我出生在一片山脉里边,据说母亲生我的时候,她遇到了一群狐狸。母亲被这群狐狸吓晕过去,至于是谁咬断母亲的脐带,我怎么跟母亲分开的,后来都成了一个迷。母亲说,看见我的时候我竟然在笑。但就在我小学毕业那天,母亲走失了。父亲带着乡亲们走遍了附近的山山水水,都没有找到她。母亲为何走失,据父亲说是发了癔症,那天吃捞面,她去地里拔几根葱,就没有再回来。父亲也没有觉得怎么悲痛,找了一块空地立了个碑,上面写着母亲的名字,张云飞。坟里埋着母亲的衣服,据说好多。母亲是一个很爱打扮的女人,长得也很清秀,颧骨很高,两只眼睛充满了狐媚。那几天很多男人都到母亲墓前吊唁,父亲跟我说,都是跟我母亲有一腿的。我很不喜欢父亲的话,因为母亲对我很好,那天我上学的时候,母亲还亲了我,她嘴里总有一股香气。我记得母亲竟然跟了我一段路,那段路有一片枣树林。母亲对我说,你长大了不要回来,就在城里找一个照相的差事。我问母亲,为什么要找一个照相的差事?母亲笑了笑,照相能照到人呀鬼呀仙呀什么的。我说,怎么会呢。母亲说,我要是死了,你能在照相馆里看见我。我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母亲一直在笑。那天有风,母亲的笑声顺着山风跑,我走出那片枣树林还能听见。

后来,我从县里的高中考到了一座大城市的职业学院,学的是摄影专业。毕业后到一家出版社当了摄影编辑。没干几年,那家出版社倒闭了,我就跟几个同学为一家德国广告公司拍广告,赚了一些外国银子,便凑钱开了一家照相馆,当了馆主。我当时还没有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后来选址选到一个地方,门口是一条逼仄的云飞路。我突然想起母亲,她叫张云飞,接着便想起母亲说我要找一个照相的差事。那天晚上,我从装修好的照相馆出来的时候,夜色朦胧,骤然间下起了细雨。我没有带雨伞,就找了一个屋檐躲着。秋天,天气有些寒冷。我就怕冷,尽管我是从山里来的孩子,但城市生活的娇惯让我的那点儿野气荡然无存。有一个老太太站在我身边,递给我一把伞,说,这雨不会马上停的,给你撑着吧。说着,老太太走了,很快就消失在雨帘中,那身影很像我母亲。我喊了一句,张云飞。那老太太回过头,其实她走很远了,我是个近视眼,恍惚中见她冲我笑了笑,我觉得那就是母亲,因为那双狐媚的眼睛不会走样。我举着那把伞,那是一把油纸伞,支撑起来的一根根细竹像是母亲那一双手,给我遮挡着什么。

几个同学商量给照相馆起个什么名字,我说叫云飞吧。同学们说,太简单了,不能门口这条路叫云飞,名字就叫云飞。我支吾了一阵说,我母亲叫云飞。大家不说话了。开张的那天,已经到了初冬,刮风刮得邪兴,风带着哨声,街上所有尘土都被卷起来。脸皮碰见风,像是小刀子在割肉,生疼生疼。开张需要放鞭炮,可风刮得怎么也点不着火。透过玻璃窗,看到街面上行人寥寥无几,摄影棚里只有几个同学捧场。其实开这张照相馆,同学们是不同意的,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开照相馆。他们都希望我开一家广告公司,德国那家公司还希望跟我们继续合作。我对同学们说,现在广告也不好做了,我有点散金碎银,就是想开一家照相馆玩儿。我设计的这家照相馆里边的背景都是山里的景色,而且是那种远山,看不见人影的地方。觉得站在里边就走不出去,没有任何路可走,四处都是悬岩峭壁。但里边会有些晃动的动物,比如狐狸,比如野兔,比如松鼠。那种感觉很逼真,你进去以后还能感觉到有风吹来,还能闻到树林里的各种味道。

父亲意外地来看我,他就坐在我那架价值十几万块钱的数码照相机旁,翘着二郎腿,抽着烟。我对父亲说,照相没什么好看的。父亲笑着,也不说话,他指着摄影棚后面的背景说,你那背景是哪呀?我安排的背景是一片山林,茂盛而广袤。时间是初秋的黄昏,那一层层的树叶很有色彩,红色的,橘黄色,绿色的,层林尽染。看上去很遥远很真实,几乎能看到山尽头那边的景色。人站在这张山林照的前面,显得很开阔。我说,就在咱家后面那片山呗。父亲摇头说,瞎说八道,咱家后面那座山可没这么好看,都是枣林。我问,您说是哪呢?父亲端详了半天才说,这是离咱家三百里地的一座老山,都是树林子,什么样的树都有。我愕然了,忙问父亲,你从哪里看出来的?父亲走近那张照片,脚步匆匆的样子好像要走进那座山林。他看了许久说,你小的时候,我在那里去找药材,后来你母亲也去了,因为那里的药材特别多。我在那里打死一只狐狸,是红色的。我惊讶地问,为什么要打死它呢?父亲说,因为它总跟着我,我带着粮食。后来我就打死了它,不打死它我跟你母亲都得饿死在里边,因为找不到出路了。我问,后来呢?父亲抽了一口烟说,后来,我就把它的皮毛割下来,回来卖了一个好价钱。我说,您怎么能割它的毛皮呢。父亲说,那是我好运气,狐狸皮是值钱的,特别是红色的狐狸毛。我没有说话,因为父亲在我上了大学后,就到县里开了一家经销皮货的门店。父亲坐了一会儿走了,他说,县城里的皮货店没有多少生意,准备在这里开一家狐狸养殖场,正在找地方。我追出来,问,您还想割多少狐狸毛呀?父亲招了招手,说,我不割了,我雇人割。我说,狐狸现在可不多了。父亲微笑着说,我开了一家养狐狸的园子,够我割的。我不甘心,跟了几步问,为什么非要割狐狸的毛呢?父亲有些不耐烦,说,动物里最好看的就是狐狸。

我回到了照相馆,天色已经晚了。我看见椅子上放着一件皮大衣,脖领子上围绕着一层红色狐狸毛的大衣。我从小就爱抚摩狐狸毛,缎子般光滑,豆腐般细嫩,犹如白雪,也好像是云南玉雕般的玲珑剔透。抚摩的时候,我的手好像在触电,先是手,后是心,都暖融融麻酥酥的。后来我遇到喜欢的女人静茹,斗胆抚摩她那头秀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抚摸狐狸毛的感觉。我知道那件皮大衣是父亲留给我的,他就是这样,做了什么给了什么都不说,让你自己去体味。以前我家的狐狸毛就不少,据说都是父亲去山里采药带来的,母亲说他不是去采药,他就是去找狐狸。我多次听过母亲与父亲争吵,母亲不让父亲到山里去抓狐狸,说,你早晚要遭报应的。后来母亲走失了,父亲就对我说,你母亲说得对,就是那群狐狸把你母亲带走了,是我的报应。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热衷于狐狸,而且还养了一群狐狸,难道单单是为了狐狸皮毛吗?关了门,我就坐在照相馆里,看着作为背景的那片山,还有我设计的各种小动物。那片山其实是我在内蒙古的阿尔山拍的,那天我沿着木栈道往里走,时不时听到清脆的鸟鸣和河水流动击打在石头上的声音。林间,我看见了两只狐狸在石缝中钻来钻去,而且还看着我。傍晚时分,美丽的火烧云挂在阿尔山的顶端,随着风变换着不同的姿态。我看见了狐狸在天上,露出了母亲般狐媚的表情。

就在转年的春天,我去了父亲开的那家狐狸养殖场。在一座湖泊的旁边,周边都是树林子。父亲带着我转了转,看见被白栏杆圈起来的一片草地,有两间矮矮的狐狸舍。二十几只狐狸在阳光下追逐和戏耍。父亲对我说,这里有红狐、赤狐和草狐。我看见了两只红狐狸,很像是我在阿尔山遇到的两只。它们看着我,我总觉得有母亲那狐媚的眼神。我很紧张,隐隐觉得跟红狐狸有一种什么瓜葛。我问父亲,它们吃什么?父亲似乎情绪不高,对我说,就是吃鱼、蚌、虾、蟹、蛆、老鼠、鸟,它们吃的成本越来越高,现在狐狸皮毛也不值钱,我想实在不行就关张了。我问,这些狐狸怎么办呢?父亲指了指远处起伏的山峦说,我就把它们都放了。跟着父亲走的一个工人叨叨,有些人爱养狐狸的,您就把它们卖了,多少还能值些钱呢。父亲回身瞪了他一眼,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我舍不得卖。父亲说着,我就看见那些狐狸聚拢在父亲身边,那两只红狐狸居然舔着父亲的手。父亲对我说,狐狸不像人们说的狡猾和贪婪,我觉得它们挺好的,就跟养狗养猫一样。你喜欢它们,它们也喜欢你。我居然看见父亲说完这句话,其中一只红狐狸眼角有了泪水。

我和父亲在他的狐狸养殖场吃了午饭,就是蘑菇牛肉汤,还有一盘辣椒炒山鸡。父亲和我喝了两杯白酒。父亲说,我不愿意待在这里,我想回去。我问,您还有心思回老家,您出来这么多年了。父亲低下头,你母亲还在那,我得守着。我说,墓里都是我母亲的衣服,您守着干什么。父亲不高兴地说,那也是你母亲的,我在外边待着总觉得心里空落落。我突然很动感情地说,不是还有我吗。父亲看了看我,那一双被刀刻过的脸在紧绷,说,你跟你母亲比,还是你母亲重要。跟你母亲结婚这么多年,我很少在家,一直在外边采药卖钱。后来就开始遇到狐狸,割毛养家。你母亲对我很生气,说我每割一次狐狸毛她就心痛,然后就想跳崖。那天晚上,我带回来三条狐狸毛,你母亲就撞墙,撞得头破血流。父亲说不下去,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我很诧异,长这么大没有见过父亲流泪。我不好劝,就让他这么赤裸裸地发泄。我知道,他让我到他的狐狸养殖场,不是为了看他的狐狸,是为了说这番话。春天的中午阳光很短,就温暖了那一刹那。阳光开始西斜的时候,我觉得父亲的房子有些冷,就开始朝炉子里添柴。我问父亲,母亲是不是还活着?父亲对我说,不知道,应该死了。可我找了这么久,把周边的山山水水都找遍了,也没有她的尸首。父亲喝尽了杯里的酒,顺势就倒在床上。接着,他就睡了。我突然看见两只红狐狸在窗外看着,眼睛盯着父亲。我看见那工人拿棍子轰着它们。它们还是想办法在玻璃那头看着,一边跳跃着一边露出脑袋。我隐隐约约能听到两只红狐狸在叫,其实狐狸是很少叫的,是一种很安静的动物。

初夏来的时候,我跟父亲通电话,父亲说还不想放了这群狐狸,快到发情期了,还想等着下一批狐狸崽。我这个云飞照相馆不死不活地开着,那几个同学很少来,他们都忙碌着各自的生意。德国那家广告公司希望我回去,跟我私交很好的是汉斯,他喜欢我对德国汽车广告的创意,还有我那些具有中国特色、德国味道的摄影作品。我在汉斯那挣了不少钱,每次的摄影作品都会在那获得高价。我犹豫着,是不是关了这个照相馆,但我就是觉得不死心放弃这个我心仪的差事。我就兼职给汉斯干,用汉斯的钱补贴照相馆。汉斯说,真不理解你的想法,在德国照相馆很少了,即便有也是图片社。我不理会汉斯,有时候汉斯也跑来我的照相馆照相,当地人听说有德国人照相也来凑热闹。特别是那些拍结婚照的,每次都要求汉斯拍摄。汉斯拍摄结婚照很特别,那就是必须要有接吻的,有好几次他看见新郎不会接吻就着急,要做示范,被我紧紧拽住。汉斯跟我说,中国人的接吻怎么那么生硬,应该是很浪漫,很有情调的。他那天晚上带来一个中国女人,非要跟我演示一下。结果,汉斯跟那个中国女人的接吻让我看了目瞪口呆。

一个礼拜后的晚上,这个中国女人来到了我的照相馆,就是静茹。

静茹那天穿得很简单,披着一件长长的黑色外衣。外衣前领是暴露的,我发现外衣设计得很合理,因此她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属于拔地而起。外衣不是平面的,而是有了腰部的曲线,而静茹腰部收缩得又恰到好处,承上启下。外衣下端是敞开的,很像是中国的旗袍,于是显示出她的臀部接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肌肉都在尽可能地显示女人的曲线。她那天跟汉斯来时穿得很西化,那种矜持和高贵,像是个德国女人。静茹说,知道我为什么再次到你这吗?我没说话,静茹指了指,说,我就看中你这幅山林的背景,为这个背景,我穿了这么一身外衣。她说着从挎包里抻出来一条红色狐狸毛围巾,然后围在脖子上。我有些发木,因为她的举动像是一个魔术师,很有表演性。我和静茹正说着,准备开始拍摄的时候,父亲进来了。静茹看见我父亲不很高兴,但没有说话,她觉得这个照相馆应该只有我和她。因为那天照相馆就要闭馆了,她是踩着我要关门的节奏进来的。静茹围上那条红狐狸毛的围巾,站在我设计的那个山林里。我打开设计好的山风,还有鸟鸣,甚至还有远处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声音。静茹看着我,后来她的脸色煞白。我看见父亲走到静茹面前旁若无人地抚摩着那红狐狸毛,吓得静茹直往后退。我十分歉意地说,这是我父亲。静茹不住喊着,谁也不能这么放肆!父亲颤抖着声音说,你这个狐狸毛是难得的上等红狐毛呀,百年难见啊。我这么大岁数只见过一次。姑娘,你这红狐毛是从哪得来的?静茹沉静下来,说是我母亲的。父亲问,你母亲是哪的人?静茹反感了,眯缝着眼睛蔑视地问,我有必要告诉你吗。父亲用乞求的口吻说,我能不能再摸摸?静茹涨红着脸,问我,你这是什么照相馆!对顾客能这么不尊重吗!我哑口,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这么乞求过别人,他是一个宁折不弯的男人。我对静茹说,我父亲是个有名的皮货商,他的职业让他这么做的。静茹愤然地把红狐狸围巾摘下来拽给我父亲,险些拽到我父亲脑袋上。她叨叨着,那好,你看吧,看个够。静茹脱下那黑色的外衣时,我看见她里边穿着一件斑马纹的紧身上衣,透出她不羁的野性。父亲没有因为静茹的蔑视而放弃,虔诚地摸着红狐毛,整个姿态如一个弱智的人。

我用半个小时拍摄完静茹的照片,拍摄的灵感迸发得很快,心想手动,凭的就是瞬间感觉。我用的是24/85毫米的镜头,1/160秒的曝光。静茹倒还是很配合,似乎知道我想拍什么,姿势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是自然地流泻。我的心在跳,特别像一个猎人,在迷茫了多日后看到了追踪已久的猎物,把枪口对准它后又舍不得扣动扳机。静茹也挺兴奋,因为她听见我的快门声与她的心跳相互吻合。父亲对静茹说,我能不能抱你的红狐毛领子拍一张,就一张。静茹的兴致被父亲闹灭了,没好气地对我说,那你不要收我任何费用。父亲连忙点点头,说,那好办。于是,父亲抱着那红狐毛,正经八百地拍了一张相片。事后我洗出来,我发现父亲的脸被红狐毛也染红了,我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荒唐和反常。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走了,我送静茹离开的时候看见月亮像是一把弯刀,云飞街上很清静。道边停着一辆高尔夫,黑色的。静茹问我,那天我和汉斯的接吻怎么样,我看你一直在拍。我说,我发你微信吧。静茹扬了扬眉毛,咱俩加微信了。我说,那天加的。静茹笑了,我都忘了。初夏的夜风还是有些凉,静茹钻进车里给我扬了扬手,说,这组照片尽快给我,我有用。说完就一溜烟开走了,留下两只尾灯在闪烁。我给父亲打电话,问他今晚到我这有事吗?父亲说,我就是想你了。我很想问他,为什么这么痴迷那红狐狸毛围巾,张了张口没有说出来。

那夜我无眠,我想起来了,母亲曾经有过静茹那条红狐狸围巾。母亲走失后就带走了无法召回来。那条红狐狸毛是父亲在一个不知道什么的山里打来的。据父亲说,那次他在深山里走失了,怎么也找不到出来的路,就是鬼打墙。后来,跟着这只红狐狸走出来,父亲竟然狠心把它打死,因为那条红狐狸毛实在太可爱了,父亲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就是想打死它。他扣动扳机的时候,那条红狐狸哭了,而且还朝他跪下。父亲说,他就是着魔了,非要打死它。他明明知道它对自己有恩,但就是欲望像火一样燃遍他全身,包括他的每一个细胞。打死后,他把毛割下来,然后把红狐狸掩埋了。父亲说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走出了那片老林子。父亲没有卖,虽有不少人出高价给他。他制作完了给了母亲,说,你跟我结婚这么多年,我没有送过你一样值钱的,这个红狐狸毛就送给你。母亲不戴,后来父亲强迫母亲戴上。两个人争执着,父亲几乎要勒死母亲,最后母亲还是被迫戴上。父亲说,那天你母亲特别好看。我不知道父亲说的特别好看是指什么,是母亲,还是那红红的狐狸毛。

转天的天气特别好,夏天要来了就一股骚气,不知道是动物的还是植物的或者是我们人类的。

汉斯缠着我要到郊区的一个地方拍摄德国新出产的汽车,有些浪漫色彩。我说要拍就到一个产院拍摄,你找一个女模特,一定要装扮成产妇送到产院临产。汉斯问我,这跟我的新汽车什么关系。我没好气地说,这不就是新出生的婴儿吗,你们德国人就是古板。汉斯高兴了,说,两个小时到产院,你等着我。我这个云飞照相馆只有我在,我走就关门,尽管我临时雇了一个姓高的看门。产院在一个很静谧的湖旁边,湖面上有不少白鸭子在惬意游弋。汉斯开了那辆新出品的汽车过来,确实好看,红色的。我看见红色就想起红狐狸毛,总觉得那是一种让我联想的颜色。我意外发现静茹挺着大肚子在里边坐着,朝我眨巴着眼睛。汉斯看了看产院,在湖畔站了一会儿说,很有意思,待产的婴儿,新出来的汽车,真是让你想绝了。我们开始拍摄,来来回回半个多小时。我把拍摄完的回放给汉斯看,他很满意,对我说,你拍摄那些画面怎么总有着一股田野的味道。而且你把车轱辘碾过的草根都拍摄得那么绝,碾过去要重新竖立起来。还有你拍摄的白鸭子的眼睛,很出神。还有你拍摄的女模特的目光,那么期待着新的生命。我问他,费用怎么给?汉斯很泄气,说,你们中国人为什么总在我很沉浸的时候提这个问题,能不能再晚些跟我说,或许我给得更高。他回头对在湖畔溜达的静茹说,还有这个女人,哪都好,就是总缠着我要去德国。你们中国哪不好啊,怎么对德国这么感兴趣。我问汉斯,你跟这个女人什么关系?汉斯摇头,什么关系也没有,我不喜欢她,她特别像个动物。我问他,像什么动物?汉斯想了想,说,像狐狸。我惊讶地闭不上嘴,我问,你怎么觉得像呢?德国也有狐狸?汉斯笑着,狐狸是世界的,不是你们中国的。在德国,狐狸虽然不多,但给我们的印象是很狡猾,它们为了猎食可以不顾一切,不择手段,最后能导致自己死。在多瑙河畔的弗里丁根,一只狐狸掉进河里,冰天雪地里,变成了冰雕,就这样被定格在冰里。后来狐狸是被一个猎人发现的,他估计,狐狸在过河寻找食物时,因为冰面破裂掉进河里。它几度挣扎无效后,最终被寒冷的河水淹死。河面又重新冻上,最后猎人经过,意外发现了这一个神奇的景象,把它从河里切割了出来。静茹款款地走过来问,你们是不是在说我呢?

中午,我们三个人在一家东北菜馆吃饭,静茹坐在靠近窗户的座位上。静茹换了一身服装,下身穿的是裙子,很短,裸露着小腿。静茹说她要点菜,结果点了山蘑菇炖鸡肉,鸡丝拉皮,人参鸡肉汤。我想起父亲说过的,狐狸特别爱吃鸡肉,我后脊梁陡地生寒。汉斯没有顾忌我们,一直在看我拍摄的照片,还有录制的那段视频。静茹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的吃相很美,鸡腿到了嘴里没看出怎么嚼就吐出骨头,被牙齿剥过的骨头显得干干净净。汉斯放下了手里的机器,对我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跟我去一次德国。我问,干什么去?汉斯饶有兴趣地说,你要去柏林,还要去我的家乡科隆,帮助我拍摄一批照片。然后跟中国这里的风景糅合在一起,做对比。让德国的车在中国的城市和山区行进,让中国的东西在德国展示出来。我没有想好,但一直冲动着。静茹说,我也要去。汉斯摇头,你不能。静茹说,我可以支付费用。汉斯直截了当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你一去,我们就乱套了。静茹问,我去怎么就乱套了呢?汉斯看着我,我不知道汉斯什么意思,汉斯说,我怕你冻死在多瑙河。静茹喊着,凭什么我要冻死在那里。汉斯笑着,我和静茹坐得比较近,以至于我和她的腿时不时碰在一起。小桌的桌面是磨砂玻璃的,看下面的四条腿都很朦胧,像是我摄影时候故意搞出的模糊状。她的腿很长,小腿肚子很丰满,细腻而柔和的皮骨渗透着凉气。静茹忽然对汉斯说着德语,我听不明白,但感觉是在跟汉斯倾诉什么。汉斯无动于衷,任凭静茹怎么说,就在那吃菜。我发现汉斯拿筷子的技术很好,居然把一小片儿山磨夹上来,很娴熟地放在嘴里吞咽着。静茹终于不说了,对我说,一会儿你送我回家,我真不明白,德国人怎么就是个冷血动物。汉斯说,我会说汉语,你不该这么说我们德国人。

夏天来得很慢,天气就这么不冷不热地进行着。

让我感到诧异的是,静茹照片冲洗出来以后,发现最后一张是一只红色的狐狸。我看照片的时候毛骨悚然,腿肚子转筋,头发都倒竖起来。我沉了沉,再仔细看依然是一只红色的狐狸,那狐狸似乎在微笑,眼睛很妩媚。我觉得好像是在阿尔山或者父亲的狐狸养殖场遇到过的。瞬间,我想起了母亲。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扯一起,可我感觉到那眼神就是母亲的。我不敢再看,急忙把几个同学叫过来。同学们看完以后面面相觑,沉默了几分钟,气氛很是压抑和神秘。大家说法不一,有的说真是狐狸,有的说是我冲洗时无意中弄模糊了,形状像是狐狸,其实就是静茹。后来持有这个意见的人多了,说静茹围着红狐毛领子,她脸蛋子又小,就被红狐毛包围了。我跑到郊区养殖场问父亲,父亲就看了一眼,说,就是狐狸,这样的红狐狸在山里极为少见,我在山里迷路,就是这样的狐狸带我出去的。我哆嗦地问,我怎么能照出个红狐狸呢?父亲有些慌乱,说,可能是我把它杀了以后,它借助你找我,要惩罚我。我摇头,说,你那不科学。父亲说,你不懂,这狐狸是分四类,一类是鬼,一类是人,一类是仙,一类是神。红狐狸就是最后一类,那是神,与人类相隔很远,但又接触很深。你闹不清楚怎么回事,它就会闪现在你身边。让你分不出哪是狐狸哪是人,我就是把那个红狐狸给杀了,其实是在跟神作对呢。这不你母亲就没了,就是对我的报应。

父亲说完竟然哭了,哭得很伤心。

静茹取相片的时候,我把那张红狐狸的照片悄悄扣了下来。她特别满意我的作品,笑眯眯看着我。我注意到她的眸子很亮,转动的时候色彩缤纷。她笑的时候,嘴唇朝上翘,那眉毛挑着,脸型是瓜子的,特别像狐狸。我听父亲说,人都长得像某种动物,有的像猪,有的像牛,有的像鼠。静茹长得像狐狸。我不敢和她对峙眼神,好像是人与动物的交流。静茹说,我不给你钱了,你父亲答应我的。我没说什么,静茹说,我准备去德国,不是汉斯让我去的,是我跟他的上司说的,我不能白白给他们德国鬼子干活。我问她,你死活要去德国干什么呢?静茹微笑着,我要开一个跟德国鬼子合作的旅游公司,德国有不少好玩的地方,你知道有一条罗曼蒂克大道吗?我没有说话,看着她。静茹说,从符兹堡开始,沿着路标一路走来,经过罗腾堡、丁肯斯布尔、诺丁根、奥古斯堡,一直到施旺高和富森。沿路上风景到处都是,有乡村的葡萄园,也有平原转成的山丘和胡泊。过了平原会一路进入世界公认最美的阿尔卑斯山,两旁景色也会从平原转变成山丘和湖泊。春夏自然很是秀美,秋冬也别有一番风味,可以说是一条十足浪漫的罗曼蒂克大道。我要是弄成了,你就给我先拍摄一批风景的照片造舆论,我给你钱的。我笑了笑。静茹说完走了,留给我一个半裸露的光滑后背,白森森地渗透青晕。我嗅着她的香气,觉得有些狐骚味儿。

晚上,我提前打烊,准备找出那张红狐狸的照片,没想到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我问小高动过没有?小高说,您的东西我从来不动。我翻箱倒柜找,依然没有。我的心有些紧张,本来那张狐狸的照片就让我心惊肉跳,突然丢失又使我忐忑不安。走到云飞路上,夜帐子拉满在周围。云飞路因为有几家时尚服装店,显得还不那么冷清。我没有开车,在马路上肆意走着。云飞路两旁有梧桐树,这几年栽上后长得很快。在不经意间,我发现旁边居然有只红狐狸守候着我。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敢看它,可分明觉得它就在我旁边呼吸着,那身红色的毛在夜色里被车灯映照得斑驳起来。我快跑几步,回头再看那红狐狸朝我微笑着,笑靥如一朵兰花。我惊叫起来,红狐狸蹦蹦跳跳地消失在马路的车流灯海里。我觉得肯定是自己看花眼了,或者说自己神经错乱的结果。

天气终于热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静茹也没有联系我。听汉斯气愤地讲,静茹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他的上司,去了德国。我跟他说,可能静茹是准备组织去罗曼蒂克大道的旅游,她想做事。汉斯耸了耸肩,说,那是你的理解,她在诱惑我的上司。我没话说了,汉斯说,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她?我说,我相信真相。汉斯不屑地说,静茹是准备去德国发展,她找到了我上司这个傻货。我听他讲傻货两个字很好笑,汉斯说,我们就是认真得过于迂腐,感情上没有认真这两个字,都是你们中国人讲的过眼烟云。我把拍摄静茹的照片发在网上,点击率居然高达六七万。到照相馆的女人多起来,不少女人都打听能不能有同样的红狐毛租赁,系上它就有了雍容华贵的感觉,有了精灵魔道的风韵。汉斯也带着几个中国女人过来,说,你们中国人真会在网上做生意,她们都是找我的,要求我让你拍照,必须要有那红狐毛。也有不少人在网上骂我,说我残害狐狸,是不可饶恕的人。好几次有男人和女人闯进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一顿然后走人。小高吓得快神经了,每次进来人都藏着一根棒子。几个同学也过来,跟我吵闹,说为什么要上网,而且还把红狐毛渲染得那么强烈,你不是找骂吗!说完了,又都低声下气地问我,最近生意怎么样啊,是不是给分点红了。我按照当时口头说的,给了他们一部分。他们兴高采烈地走了,都说,没有想到你还真赚钱了,其实当时给你就是为了安抚你那孤独的心。那天晚上,我走在云飞路上觉得很寂寞,觉得自己隐蔽在人群里才会有一种踏实。我特别想和一个女人做爱,想想我已经有几年没有做爱了。我想起静茹,有一个研究心理的同学对我说,你要是孤独了,找一个女人做爱会缓解你的情绪。我曾经问过他,这两者有什么关系?他说,你知道转移支付吗。其实我经常晚上到云飞道走,是想再次邂逅那个红狐狸。

因为被很多女人逼迫,我开车到养殖场找父亲。父亲对我说,有,但都是你们看出是好的,只有我一个人看出是次的。我说,次的你也给我呀。父亲说,那不是狐狸毛,是一种松鼠毛。我说,这份上了还管那个干什么。父亲长叹一声,说道,我总算明白了,现在为什么真的越来越少,假的越来越多。我从父亲那拿来的两条假狐狸毛,一条是红色的,价格最高,一条是黄色的,价格低点。父亲说,其实那黄的价格应该高,因为它是上等的黄鼠狼毛。我有了这两条假狐狸毛,前来照相的女人络绎不绝,甚至到了排队的程度。小高很高兴,说女人越多,他挣的就越多。静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有时间坐坐,从德国考察回来,想让我给她做点事情。晚上,我和汉斯喝啤酒,汉斯喜欢云飞路附近的一家酒馆,说里边的啤酒多少有点德国口味。汉斯告诉我,静茹在德国与他的上司上了床,他看不起这个上司。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她和你的上司上床了,这是最私人的。汉斯红着脸说,是静茹告诉我的,这能是假的吗?我笑了,说,静茹告诉你的或许才真是假的。汉斯纳闷地看着我,我说,告诉你的未必是真的,隐瞒你的才会是。汉斯说,我上司没有答应她出资的事情,这个旅行社我上司不感兴趣。说着,汉斯压低声音对我说,我觉得静茹很像是冻死在多瑙河畔弗里丁根的狐狸。

父亲叫我去了他的养殖场,给了我一条红狐毛,伤感地说,这是真的,我养殖的那只红狐狸得皮肤病自杀了。我诧异了,问,狐狸也会得皮肤病?父亲点点头,说,人得什么病它们就得什么病。我把它埋了,埋得很深。即便这样,另外一只红狐狸也总是钻出去找到,就在那块地方蹲着,天黑的时候就流泪。我到了养殖场,闻到了一种药味儿。父亲说,那是给它们治皮肤病的,这种病也传染。父亲送我走的时候说,我可能要关掉这个地方,去哪我还不知道。咱老家没了,被泥石流冲走了,就剩下一堆瓦砾。我惊呆了,说,什么时候的事情呢?父亲说,昨天,你母亲的墓碑还在,幸亏当时我放到了山坡上。我走的时候,正赶上狐狸放风,不少狐狸在追逐着,剩下的那只红狐狸一直看着我。父亲说,它在看你。我说,我知道。父亲说,发情期的狐狸不像别的动物那么疯狂,公狐狸会长长地排尿,尿中有一种味道,味道越重,母狐狸对它的表现就越有兴趣。说着父亲吸了一下鼻子,我随着也吸了,觉得有些骚味,但确实有香气。我觉得很像那天我在云飞道碰见的那只给我释放的味道。我开车回家,路过那一片湖。一轮夕阳已经坠在天际,把湖面上折射得灿烂辉煌。湖面像着了火,连芦苇也变得金灿灿的。飞鸟在湖面上抖动翅膀,叫声传得远远的,又仿佛是人在呼唤着什么。

那天晚上,天气闷得像是扣了一口锅。

静茹接我去了她家,起初我不知道,只是坐着她的高尔夫。车越过了城市中间的那一道江,车里的空调很凉。静茹在打手机,一直在说着什么。有时会发出笑声。我始终想问她去哪儿,但她始终都是跟手机说话。静茹把车拐进一个小区,小区里停着一排排的车。她刹住车,没好气地说,现在你就得挤,不挤就没你的地方。她找了一个空隙停进去,我觉得这是去她的家。没有电梯,我们走了六层。走进她的家,不大,一室一厅,在窗户处能俯瞰隔江的万家灯火。静茹拧开灯,我一下子愣住了,墙上都是我给拍的照片。其中有一幅她露出了狐狸般的微笑,我觉得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她说,我买的冷食,随便吃点吧。说着从她的兜子里拿出土豆沙拉、德国火腿,还有一个水果罐头。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德威堡葡萄酒,给我倒上,说,这酒后劲儿很大呀。她在忙碌中。我在她的卧室里看到了一幅黑白照片,有一束光专门打在上面,那束光从哪射来的我找不到。整个画面只有那狐狸是红色的,那只红色狐狸在山林尽处看着外面迷茫的世界,尾巴很长,脑袋很小,目光幽幽,一股强烈的哀怨。照片的近端是一把锋利的斧头在切开一根白桦树的树干,树干处正是一只树眼。我几乎像父亲扑向静茹红狐毛那样贴近了照片。摄影者非常清楚狐狸和斧头之间的关系,熟练地运用了黑白影调的控制技术,背景的树林进行了压暗处理,狐狸那独特的眼神被摄影语言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伸出手,静茹从后面告诫我,别碰它。我忙问,这是谁拍摄的?静茹说,阿根廷黑白摄影家阿塔·皮得罗·路易斯。

我和静茹吃饭,她不断地给我说这次去德国罗曼蒂克大道的印象,说已经跟一家旅行社合作了,就是还缺乏资金。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就是要借钱,但她说的合股,说了半天的双赢。我哼哼两声,没有说什么。静茹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笑了笑,她从柜子里拿住出那条红狐毛给我,我可以把这个给你,算是我的抵押。我没有父亲那贪婪的眼神,我只是接过来又放回去。静茹说,我知道你利用我在网上宣传,现在你的照相馆很热闹了。静茹贴着我,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静茹的眼睛在一眨一眨的,洞察着所有。我说,我真的没有什么钱可以跟你合作,如果能帮助你,我可以免费给你拍摄。静茹笑了笑,转过脸,我们可以签合同,可以找公证处。我说,真的没有什么钱,我是一个从山里来的人,没有任何背景做支撑。静茹笑了,问,你是不是害怕了。我觉得她的德威堡葡萄酒确实有后劲儿,我的头在晕。静茹说,我看准的事情没有办不成的,我就是手里的筹码不够。我说,凭借你的个人魅力找我干什么,你跟德国那家广告公司不是也很熟吗。静茹果断地说,我就选择你,外面在下雨,我没有伞,你却有两把,你一定会借给我一把。到了另一个雨天,我手里也有两把伞,你却没有。我呢,也会把你的伞还给你,你还会很感激我,这道理就这么简单。我小心地问,你借多少?静茹说,四十万,你现在正好闲置的钱。我惊讶地问,我怎么会有呢。静茹狡黠地回答,肯定有。我再问,即便有,你什么时候能还?能还多少?静茹说,五个月还你四十三万,比银行的利息高多了吧。你肯定要问,还不了怎么办。我给你我的房本,我的房子价值两百万,高于你的二十万多少。说着,静茹递给我一个房本,深绿色的。我不解地问道,这么贵重的房子你也敢抵押?静茹不以为然地说,房本搁在我这也是搁着,搁你那也搁着。我被静茹搞懵了,问,你没有别的朋友可以借吗,我可是刚刚认识你。静茹戳着我的鼻梁子,鄙视地说,你刚认识我,是不是就想和我上床做爱,亏你说得出口。

静茹钻进卫生间,我听着哗哗的水声,欲望又冲出来。我很纳闷,为什么静茹能把我诱惑得如此神魂颠倒,静茹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那四十万是个最终目标吗?想着,静茹款款走出来,我的身边滚过来一股水气,弥漫在全身。静茹在我耳边轻轻咬了一口,后天,你那四十万就打到我的账户,说话算话啊。她说着扑倒了我,说,知道你很孤独,你身边没有女人,几年没有做爱了。你觉得这个城市不是你的,你就自己隔离自己。今天我可以教教你,让你知道这个城市还有另外一种温暖。我俩很快进入到一种彼此的发泄,我蓄满的那座水库开闸了,我在满足的时刻崩溃下来。我躺在那,居然看见静茹睡着了,很松懈的那种姿态。床头的灯还亮着,尽管很微弱。我无法入眠,看见她枕边有一本书,拿出来看是英国奥利维亚莱恩的《孤独的城市》。在封面上写着一番话:寄居城市的个体,要如何独自生活?孤独,是个人的体验,也是群体的困境。我没有去翻页,因为静茹发出轻微的鼾声,看样子是很久没有这么沉沉地入睡了。我睡不着,我觉得有些恐怖,我怎么就那么快地和她上床做爱,一向很有控制力的我怎会轻而易举被拿下?我嗅到了一股骚味,后来就是清香,我真怀疑自己跟一个狐狸上了床。早晨起来,我悄悄起床就走了,没有带静茹说要给我的红狐毛,我怕它缠上了我。

我的几个同学中有一个是开拍卖公司的,我喊他大刘。我为大刘公司拍卖的三百多幅准备拍卖的名人书画拍了图典。大刘很吝啬,只给了我五千块。我跟大刘说,没这个价格。大刘说,我回头送你一幅。我说,我才不信呢。大刘诡秘地说,给你一幅假的,几个专家都说是真的。我问,谁的?他告诉我,是秦祖永的一幅山水,是临摹的,太像了。我没有理会大刘。就在大刘说完的下午,静茹给我打电话,问款怎么还没有到,是不是反悔了?我说,不是,我看了看账,我能支配的只有十万。静茹说,不可能,我给你算过账。我蒙了,说我的账你怎么能算过。静茹没有说话,没好气地说,十万就十万吧,马上给我打过来。我觉得那个语气好像是我欠了她的钱,我觉得好像跟她上床后就觉得像是风筝,我在天上飘,她在底下拽着我。我真想抽自己嘴巴,那天就鬼使神差地到了她家,上错了床。十万也是我辛辛苦苦挣出来的。半个小时后,我还是给她打过去,微信问她看到没有。她晚上才回复,那点儿破钱都懒得回复你。我真气蒙了,说,那是我一个人一个人照出来挣的钱,怎么叫破钱。她半夜回复我,我是要还给你的,还有利息,你不吃亏。凌晨,静茹忽然来微信,你怎么没有拿走那条红狐毛呀。我没有理会,因为我做梦一直在被一群狐狸追逐,我和母亲在奔跑,母亲紧紧拽着我的手。

仲夏夜,下起了雨。

在拍卖那天早上,我要作为嘉宾到现场。一出门,看见那只红狐狸在雨中跑过来,我举着伞,它躲到我的脚下。我觉得这是梦幻,因为昨天一夜都是狐狸。我很想抚摸它,我亲手触到了才算是真实。我伸出手,看见那只红狐狸一蹦一跳地消失在雨帘中,甩着尾巴。我到了现场,发现来的人很多,大多是漂亮女人。谁都明白,这些漂亮女人是在举牌的,但没一个是老板,都是背后有人在指使。我看到了静茹,穿了一件藕白色的长裙,头发束了一个大大的绾,用一条猩红色的绸缎裹着,装扮很是抓眼。她看到我笑了笑,我觉得意外,她怎么也卷到拍卖的行列里了。举牌的过程中,静茹很少举牌,安静地看着别人厮杀。我能感觉出静茹在等待着一个大的举动,已经运筹帷幄。果然,拍卖在最后到了高潮,亮出来了从海外回流的吴湖帆《寒林图》。我在拍这幅画时,被这幅画的新颖构图深深吸引住了,山峦清灵而壮美,云雾缭绕,青泉倾泻,一叶扁舟逆行,画面上有风掠过,而风的感觉只是把乘船的老者吹动了一头白发。我当初拍这幅画整整拍了十六张,额头渗出了汗珠。在摄影界,都知道我的手法,就是多好的画面我绝对不会超过三张,准有一张是最佳的效果。拍卖师咳了咳,说,这幅画太难得,大家看到,这是吴湖帆的一幅精品,拍卖公司出的参考价是一百万元,现在开始举牌。话音未落,我看到有人举了一个一百万的牌子。我眼睛盯住静茹,她没动。我觉得很蹊跷,闹不清楚为什么她还不举牌。举了一个一百一十万以后,场面上没有出现新的牌子。拍卖师有些紧张,镇定了一下才说,还有没有新价,那好,在拍卖师要说出三的时候,有人举出一百二十万元,场内有些骚乱。我看到静茹还没有动,她的脸色很安详,似乎没有任何焦急的表情。场内又开始安静,还是没有人再举牌。拍卖师又在说着一二,我看到静茹开始举牌,举的姿势很好看,就是牌子举得很高,人的脑袋却埋在下面,人们只看到牌子上写着一百三十万元,场内议论纷纷。我看到拍卖师很快就喊一二三,于是落槌成交。有人对拍卖师喊着,你喊得太快了,我还没举牌呢。拍卖师朝下面的人笑了,打着哈哈说,我还不知道你,你能有这么多钱吗。

拍卖会继续拍着,我的手机响了,是静茹发来的短信,说,下面是文鼎观音,绝对是真的,估计三万,你要买下来。我回短信,我手里哪有三万。静茹在回,成交以后,三天内才给钱。很快,有人给我递过来一个牌子,我发现注册这个牌子的主人是静茹。我觉得自己像个木偶,绑在我身上的那些线线都拴在了静茹的手上。她纤纤手指一动,我就表演。终于拍卖文鼎画的观音了,拍卖师说参考价三万。有人出了三万六千,我的手机响了,静茹短信说,别等了,你举就是你的了。我乖乖地举起写有四万的牌子,所有人都像看西洋景般地看着我这个生手。拍卖师果然拍给了我,大刘赶过来说,你跟着起什么哄,这是假画,行里人都知道谁临摹的文鼎。我走出拍卖现场,拐到后面的咖啡屋。看到静茹正和一个穿着阔气的男人谈笑风生,她没理睬我,专心地和那男人交谈,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静茹看男人的眼神很特别,总是含情脉脉的,让对方产生一种欲望。男人对静茹耳语着什么,然后轻轻抚摩着静茹的手。没有人注视着他们,只有我那只像狼一般烁烁的眼睛。那男人我看着面熟,想起来他曾经带着一个女人到我照相馆照过结婚照,那女人很有脾气,男人倒是对她毕恭毕敬。我看见那男人手开始朝静茹的后背伸过去,静茹藕白色长裙的后面是空的,露出她光滑而泛着青光的皮肤,男人的手像是一条章鱼在爬行。静茹不动声色,男人手伸到了长裙的下端,我看到男人的眼睛都闪烁着绿光。我在父亲的养殖场看到过,公狐爬到母狐上边,那些母狐就这么无动于衷。我实在忍耐不住给静茹打手机。手机响了,静茹对着手机的话筒夸张地说,是张太太吗,我就不去上海了,对,现在我的生意很忙。你那笔钱就打在我的账户上,不用谢,为张太太做事我很荣幸。我应该谢谢您的二十万酬金,多了些,其实十万正好。我惊诧静茹出色的表演,她知道是我打的手机,便利用这个机会捉弄对方,没有露出破绽。在静茹对手机侃侃而谈之际,男人的手抽了出来,表情很不自然。很快,那男人就走了,走得很慌乱。静茹扭着腰肢走过来坐在我面前。她对服务生喊了一句,来两杯威士忌,加冰块儿。我好奇地问,张太太是谁?静茹笑了,是那男人的太太呀。我问,你和张太太有什么秘密,她凭什么要给你这么多钱?静茹说,不谈这个,把我的伎俩告诉你,你就觉得我是个坏女人了。你买的文鼎观音,半个月后,再拍卖会涨到五万,你赚一万,而且没费什么力气。我纳闷地问,你怎么断定能到五万呢?静茹喝着服务生送来的威士忌,得意地说,我刚才举那个《寒山图》,为我主家赚了三十万,其实应该能卖到一百六十万元的。你知道我是个什么角色吗,我就是操作拍卖的大庄家。拍卖师怎么说,下面怎么举牌子,都需要事先设计和策划,不能有半点儿闪失。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失过手。我问,文鼎那幅观音是真的吗?静茹撇撇嘴,真的和假的重要吗?关键是有没有价格,有,就行了。静茹妩媚地朝我一笑,笑得很灿烂,也笑得我毛骨悚然。大刘找到我,跟我喊着,你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人,她在搅局。

外边的雨大起来,还有隐约的雷声。

我跟着汉斯去了一趟德国,在他的老家科隆待了几天,拍了不少片子。后来,我跟着汉斯去法兰克福,从那转机回国。在那,我提出去歌德故居看看。汉斯带着我走到被一堆商场包围着的大鹿坟小街上,一栋不太起眼的四层小楼,用红褐色砂岩堆砌而成。接待室里只有两个人,他们寂寞地看着我们。门票标价是五欧元,于是我递过去十欧元。汉斯没有跟我抢,只有我和汉斯顺着指示牌朝里边走。走进里边感觉没有多少人,显得很冷清,但游览之余仍能感觉到保留着夕日望族之家的气派和风采。墙壁上到处都是歌德当年的照片,一排排书柜里挤满了歌德的巨著。我看到了很多保存完好的歌德手稿,很有兴致地细细观看。等抬起头来寻找,汉斯早就走了。我怀着崇敬的心情走进歌德的卧室,室内只有一张床、一个小方桌和一把矮脚靠背木椅。上面写着:1832年3月22日,八十三岁高龄的歌德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停止了呼吸。我在里边徘徊了两个多小时,独自走出歌德故居,发现只剩下我,汉斯不知道去向。我打电话问,汉斯说,我知道你在里边找自己的灵魂,就不打扰你。我问,我是在找自己的灵魂吗?汉斯笑着,你们中国人就爱找灵魂,我的灵魂始终在德国。我看着周围由玻璃、钢铁和水泥建成的一堆商场,觉得歌德被甩在这里很不公平。但我坚信法兰克福因为有了死而复生的歌德故居才有了文化的坐标,尽管摩天大楼林立,马克欧元滚滚,歌德还是给这里保留了自己的灵魂。我正走着,父亲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把那女人的红狐毛拿给我再看看,我也想见见她母亲。我问,为什么呢?父亲说,我总觉得那条红狐毛是我给你母亲的。我听完,感觉毛骨悚然。

我还是跟静茹说起这件事,静茹问,那天早晨起来你怎么不带走红狐毛呢。我说,你把它放到枕头底下,我怎么好动。静茹笑了,说,可以给你,你借给我的十万就不给你利息了。我说,不给就不给吧。静茹追了一句,你就不问问,给你举牌的钱?我说,我想都不想。静茹叹口气,你真是好男人,咱俩结婚吧。我哼了一句,静茹说,我认真说的,错过了你就没有下一个了。

夏天很漫长,其实已经入秋好久了。

我按照静茹说的,带着父亲去了静茹母亲家。父亲一直带着那条红狐毛,我说,你别拎着像是你攥着一条红狐狸。父亲小心翼翼地放到一个袋子里抱着,我说,你可以背着。父亲摇头说,就当我抱着你母亲。已经是黄昏了,夕阳迟迟没有落山,一丝风也没有。我和父亲走进一个深僻的小巷,独门的小院子,青砖铺路,里面种满了紫丁香,散发着说不出来的清香。我和父亲蹑手蹑脚的走进去,生怕踩坏了什么。静茹的母亲在家刺绣,绣的是一湾湖水和半壁韧山。静茹母亲见了我们也不惊讶,说,闺女说了,真难得有人来看我。我看她仿佛很熟悉,觉得像我母亲。父亲走到她刺绣的地方坐下,看了一眼说,你刺绣的地方是我老家那呢。静茹母亲笑了笑,说,这是我脑子里想的。父亲说,就在我们家附近一百里地的三潭山。静茹母亲问,是吗,那就太有意思了。父亲递过去包里拿出来的红狐毛,说,你看看这是你的吗?静茹母亲看了看,说,是我的,我给了闺女,怎么到你手里呢?我说,静茹给了我。静茹母亲不很高兴,说,说好了让她谁也不给的。静茹母亲说着端来一盆清水,那盆是铜制的,水是青色的。她洗了洗手,开始一点点儿地抚摸那红狐毛。她的手很轻柔,扎进那红茸茸的毛里就像是一条快要干涸的鱼游进了清澈的河水里。抚摸完了,她说,交给静茹算是我的大错,现在已经没有了生灵。父亲说,魂儿已经走了。静茹母亲愕然地看着我父亲半晌才说,你也知道。父亲点点头,静茹母亲说,没有了它的魂,这个红狐毛一文不值。父亲问静茹母亲,这条红狐毛你是怎么得来的?静茹母亲说,这话我不能说,因为在我收时也答应不说的。父亲有些激动,站起来走着,说,这是我老婆的,怎么在你手里?父亲这句话说得我目瞪口呆,静茹母亲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说,那是你想的,你肯定是做了对不起你老婆的事。父亲辩解着,我什么也没有做。静茹母亲呵斥着,没有做,能离开你。你说,你杀了多少狐狸,割了多少狐狸的毛。我现在杀了你,割了你的皮,你会怎么样!

屋子里沉默了几分钟。

父亲拉着我,把那条红狐毛重新放到袋子里走了。他叨叨着,我觉得还活着,都还有生命。静茹母亲走出来,在院子里对父亲说,我敢肯定说,你肯定会去找她的。父亲回头瞪着她吼着,你也跟着我去!我不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什么,觉得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场面,其实父亲和静茹母亲就是聊了一会天,然后心平气和地走了。因为,后来我跟父亲去了他的养殖场,夕阳才下了山,但留下一片金黄。父亲好像很高兴,说,我这下了不少狐狸崽子,都是精灵。我果然看见一群小狐狸在园子里跑着。父亲告诉我,母狐奶都不够,都是我找人工喂奶。母狐有时候看不惯我们人工喂,还要跟我们厮打呢。父亲从袋子里拿出来红狐毛挥了挥,狐狸崽子都不动了,就这么乖乖地呆着。我纳闷地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父亲说,这个红狐是大辈分的,谁都惧怕。它们惧怕它,我就是它们的崇拜人。父亲得意地继续挥舞着,狐狸都聚拢在他身边。晚上,我和父亲在养殖场吃饭,吃的都是鸡肉。父亲在一边高声唱着,但我觉得他不是在唱而是在嚎叫,竖耳听去像是狐狸的呻吟。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亢奋,问父亲,你怎么了?父亲说,你母亲还在,只是找不到了。有时候我会看见你母亲过来,我找她,她就跑到狐狸圈里。我老了眼神不好,分不出哪个是你母亲,哪个是狐狸。我问,我来了几次,你养殖的那只红狐狸呢?父亲颓然地坐下,喝着酒,说,夜里跑了,我追了很远,就看见它跑进了城。我问,是不是到死的那只去了?父亲说,不知道。说完,父亲就哭起来。

父亲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荷花枕头,我脑袋嗡的一声。我上学的时候,经常看见母亲在昏暗的灯下绣荷花枕头。在我老家,通常规矩,寿枕上要绣一大朵粉红的荷花给亡者带来喜气。母亲绣给死人枕的荷花枕头是为了给我攒学费。记得我每天从学校回来,窗外夜阑珊,雨声点点寒,母亲就这么一针一针地绣着荷花,那针不是刺在绣花绷子上,而是刺在她脆如蝶衣的心上,而且针针见血。她想用针刺破困窘的生活。记得父亲不让母亲这么绣,说,不吉利,也晦气。母亲发着牢骚,我不是你手里的刀,你愿意什么时候割狐狸毛就什么时候割!你是作孽,我是给你修德的。我接过父亲的荷花枕头,父亲说,你母亲不在了,我一直留着。现在给你吧,留在我这天天都做噩梦,梦见你母亲在哭,而且哭瞎了眼睛。夕阳落下去,天色就黑下来。我和父亲沿着养殖场旁边的小路走,在白桦林旁边,我又看到了那只在云飞路的红狐狸。我对父亲喊着,快看,那只红狐狸!父亲说,晚上不能看狐狸,看了容易招魂。说着,只顾闷着头走。我说,母亲要是回来怕什么,我正等着她老人家呢。

静茹带着一个团去了德国的罗曼蒂克大道,一直在给我发照片。她问我,在拍卖会上你赚到的文鼎画钱一万元看见了吗?我说,我没有收。静茹马上问,为什么?我回复,这不是我的。静茹说,是你给我举的牌子,当然是你的。我回复,要是假的不就坑了人家。静茹回复一个笑脸,我给你的钱不会是假的。我急切地发问,文鼎那幅画到底是真是假?静茹回了一个鬼脸,就那么重要吗?我回复,很重要的,我不想坑害别人。连续几天,静茹没有再给我发什么,最后一次是发了一张北京机场的照片,告诉我,回来了,没有挣到钱。我回复,你说的是真的假的?静茹回复一个哭脸,就再也没有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和几个同学吃饭,因为照相馆生意还算不错,就给大家分了点红。大家吃着喝着,大刘对我说,你小心那女人,现在文鼎那幅画估计是假的,我们正在调查。我心里别扭,大刘说,这个女人不简单,现在已经被我们列入黑名单了。大家喝多了,就开始站起来唱歌,每次都这样。那个研究心理学的同学说过,我们都觉得孤独,孤独也是一种城市综合症,就得彼此抱团取暖。我曾经问过他,孤独能传染吗?他回答,孤独的人越孤立,越要显得自己存在。咱们在一起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存在吗,都各自抖机灵显摆。那天晚上唱的是陶喆的《寂寞的季节》,“风吹落最后一片叶,我的心也飘着雪。爱只能往回忆里堆叠,oh~给下个季节。忽然间树梢冒花蕊,我怎么会都没有感觉。oh~整条街都是恋爱的人,我独自走在暖风的夜。”我们唱着从饭馆里出来,并肩在街上走着。我忽然想起了静茹,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她家的缠绵。这个拥挤的城市,人们从未有如此的孤独,而孤独在这座城市早已经人满为患。

夏天还在继续,只是不断地下雨。

从父亲那回来,我就一直枕着荷花枕头,我不管是母亲绣给死人的,只觉得这是母亲亲手绣的,有着母亲的温暖。在我准备上初中的时候,母亲递给他一个纸盒子。我打开见里边都是一块两块或者五块的,还有几张十块的。所有纸币都摞得紧紧的,用猴皮筋儿捆着。我对母亲说,我不要你的钱。母亲低下头,说,这是我给你绣出来的钱,扎破了我多少血呀。雨把云飞道弄得湿漉漉的,我在照相馆里有了清闲,坐在那看着窗户外面的街道。街上的行人很少,树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给景物增添了模糊。我举着照相机,对准一对躲雨的小鸟。那小鸟在厚厚的树叶下面挺立着,不停地抖搂着翅膀上的雨珠。它在喝着脚下的雨水,喝完了以后又把水吐出来,然后再喝。我觉得好奇,小高告诉我,那是小鸟在尝雨水的滋味,苦的话就吐出来,甜的话就喝进去。我抓一个吐水的姿势按动了快门,透过镜头,我发现那小鸟的表情很不耐烦,因为它不断地在吐,很少有喝进去的。小高说,现在的雨水都是苦的涩的,要想喝到真正的雨水到一千多里以外的山里去,那里的雨水才是甜的。

有一个壮汉抗着一个长长的布裹快步走进来,他没穿雨衣,浑身都湿透了。他穿的是黄皮鞋,很大,鞋上灌满了雨水,走起路来吧唧吧唧的。他脱掉上衣,露出雄厚的肌肉,显得异常彪悍。他也不说话,低头去解布裹,布裹被打开,我傻眼了,原来是一杆上乘的猎枪。猎枪被他擦拭得锃光瓦亮,枪头是双式的,还有着火药味道。壮汉熟练地拉动扳机,举起来做个射击的姿势,十分标准,一看就是好手。我问,你照相吗?壮汉说,对。说着,他把猎枪扛在肩膀上,自动地走到那幅以山林为背景的画面前面。他贪婪地看着那幅画,我调着聚焦,壮汉问我,可以把枪举着吗?我问,你举到哪?壮汉说,我就对准你这幅画,那里面肯定有我喜欢的东西。我问,你喜欢什么?壮汉喜滋滋地说,我喜欢狐狸。我手在颤抖,憋不住问,你打过狐狸吗?壮汉骄傲地说,打死过三只呢?每一只都打中脑袋,都说狐狸狡猾,可狐狸真的在我枪口下的时候就傻了,一点儿也不会躲闪。说实在的,我就是冲着你这个背景画来的。现在找不到这好地方了,他娘的,我这个猎枪好久都没用了。我不管他嘟嘟囔囊的,把机器调试到手动曝光点,我看到镜头里的壮汉没有头发,是个光头。我再仔细看去,壮汉竟然没有眉毛。我有些紧张,感觉壮汉的猎枪里装着子弹要向我射过来。壮汉督促着我,你看我干什么,快照呀,我还有急事呢。我问他,你怎么没长眉毛呢?壮汉恼怒地瞪着我,你照相的管我眉毛干什么,你小子别找不自在!我要是犯浑,什么都能做出来!就在我按动快门的时候,有两个警察走进来,我看到壮汉瘫在地上。高个的警察一下抓住壮汉那把猎枪,另一个警察用手铐子利落地铐住了壮汉的手。我问高个警察,他犯了什么罪?高个警察说,他用猎枪把人家的好几只宠物给打死了,有三只狗四只猫。其中一个藏獒价值上万元,他一枪就打中了藏獒脑袋。那藏獒死了,主人心疼得晕过去。高个警察越说越有气,质问那壮汉,你神经病呀?你敢扛着枪在城市的大马路上到处走,想打什么就打什么。那个壮汉嘿嘿笑着,说,我没打人吧?另一个警察火冒三丈,说,你要是把人打死了就该枪毙了。壮汉突然站了起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个嗜好打猎的,没猎可打,我这心里多憋囚呀。你们不理解呀,要是没有活物打,这手这心这眼有多痒痒。高个警察踢了壮汉一脚,说,为了你,好多家主人都把宠物拴在家里不敢出来,把宠物都憋坏了。壮汉被两个警察带走了,高个警察对我说,以后凡是带枪的顾客不要照相,要马上报警。

雨停住了,窗户上抹出一道彩虹。我看见那只熟悉的红狐狸在我窗户前趴着,那两只眼睛很妩媚,朝我不断地眨着眼睛。我顺手抄起身边的数码照相机,这一系列的动作是我十几年积累技术的演练。我照相的姿势在摄影界里是出名的,就是麻利好看。红狐狸跑了,在树木上蹿了几蹿就不见了。我赶快看回放,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一个秀丽的女人,腰身很细,前胸很突出,那头发很蓬松。我觉得很面熟,想起来应该是静茹。我憋不住跟几个同学说起这件事,那个研究心理学的说我是典型的幻想狂,而且病到了一定的程度。我本来想辩解,但话到嘴头又吞下去。大刘说我是被那个女人神魂颠倒了,说那个女人现在虽然没有调查清楚,但是很诡异,我不能再说了。那天晚上大家依旧喝酒,还是在谈论着这座城市的孤独。研究心理学的那位同学不断强调,我们现在所有的欲望都跟我们少年时代有关系。我小时候就想当老师,想跟老师一样训斥教导学生,结果现在就是了。酒是越喝越多,开始谈论喜欢什么样的动物,大家都说我喜欢狐狸,就不让我再说了。大刘说喜欢老虎,很威猛。研究心理学的说喜欢长脖鹿,能看得很远。还有的说喜欢刺猬,谁见了都不敢碰。最后那个同学说喜欢猫,因为有九条命可以挥霍。大家喝完了走出来,研究心理学的一定要让大家走云飞路,说万一要是碰见我说的那条狐狸呢。月光很清晰,罩得街面上一层银色。天很晚了,汽车就少了,因为这条路很窄,突然的清静,让梧桐树的枝枝蔓蔓露了出来。我们走着,距离我的照相馆很近,甚至能看到那块牌子。忽然那只红狐狸蹿了出来,在我们眼前晃动着,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我说,不要动,看看它干什么。红狐狸看着我,也看着所有看它的人,我们渐渐吮到了一股香味儿,能让人发晕的味道。好一会儿,红狐狸走了,脚步很慢,被一辆车挡住了视线。等车驶过,它已经没有了踪影。

大家看着我,惊恐的表情。

我说,我也知道这不是幻觉了。

我跑到父亲那说起这件事,父亲一点也不惊奇,说,在养殖场跑的那只到了你那。我表示反对,说,有可能是另外一只。父亲也不说什么,还是带着我到养殖场转着。他对我戳着在圈里散步的那群狐狸说,那已经不是狐狸了,你看都无精打采的,所有的尾巴都拖在地上了。狐狸是最精彩的动物,总是在动,总是在鲜艳,总是在显耀着魅力。这的狐狸都已经被我们抽掉魂儿了,就跟我们的宠物差不多了。父亲忽然来了精神,对我说,我过去在森林里采药找狐狸的时候,狐狸总引我走出迷路,它不断地蹦蹦跳跳,它走过的地方就有水,就有没有毒的蘑菇。我喝水的时候,它就看着我,能发出笑声。我要吃毒蘑菇的时候,它就拼命地嚎叫,那嚎叫划过夜空,很凄厉。我在外边睡觉的时候,它在我旁边守卫着,我能看到它那双明亮的眼睛。父亲又开始陷入回忆,我打断了他,狐狸对你这么好,你却狠心割它们的毛。父亲瞪着我,不割狐狸毛能有你小子今天,你能上大学,你能在这座城市待着,你小子会说人话吗!我反驳他,你不割狐狸毛,我母亲能走失吗!

多少有些冷了,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

静茹突然来到照相馆,坐在旁边看我照相。那天照相的人很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就帮助我打灯。静茹很有灵性,灯光打得很舒服,甚至有她独到的地方。有一对新人拍结婚照,新娘的纱裙很长,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摆放。静茹过去,把那条长裙绕在了新郎周围。新郎照相的时候有些羞涩,显得扭扭捏捏,我拍了好几张都不理想。静茹告诉新娘,你去亲吻他,亲深些,一亲吻他就不紧张了。果然,新娘亲吻了新郎,新郎脸上的红才褪去。静茹叮嘱我,要用1/125秒,说这样拍出来脸上的感觉有层次。我动了光圈,感觉新郎和新娘那幸福感跃然镜头中。拍摄完了,我发现静茹主动上去跟新娘新郎聊天,眼睛里都是异样的色彩。我问她,今天你怎么这样兴奋呀?静茹陶醉般地说,人总是会感动的,我想结婚了。看着她不着边际的样子,我没说出什么。说着,人已经飘走了。我突然觉得静茹身上有一种味道,开始不觉得什么,随后就越来越香,香气进入我的骨髓,我晕头涨脑不能自拔。那种香气不是香水,是从女人隐蔽处散发出来的。隐约中有些臊,我烦躁起来,焦灼着郁闷着。以至于我不再拍照,让下手操作,自己跑到云飞路上走,让两旁的梧桐树安抚我的心。

汉斯要筹划我在德国拍摄的照片展,其中有我在科隆街上拍摄的一组照片。一只狐狸从商店的货架上叼走了一只鞋拖到几米外的地方,然后在一名游客的靴子旁边啃咬,周围的一切都不能干扰它。汉斯后来跟我说,你怎么就幸运拍摄到了呢?我说,我可能跟狐狸有缘分吧。那场照片展来了很多人,我那几个同学都来了。我看见静茹在那张罗着签到呀别花呀什么的,我问汉斯,是你让她来的?汉斯说,是我的上司。间歇时,所有人在那品尝德国的啤酒,几个同学问我的还是那只狐狸,说怎么就都看见了,难道真的有狐狸在云飞路上乱跑吗?研究心理学的同学说,这可能是为了给你印证,故意跑到我们面前的。大刘说我撞上了狐狸精,大家笑着。我看见汉斯的上司跟静茹说话,两个人靠得很近。大刘说,你这个女人就是狐狸精,早晚你要为她倒霉的。我不理会,汉斯跟我说,他要回德国了,说很有些舍不得我。我问,为什么呀?汉斯说,他的母亲病重了,需要有人照顾。我眨巴着眼睛,说,你们德国人也讲究孝道吗?汉斯撅着嘴,说,孝道不是你们中国人的专利。你们中国的父母对孩子关心更多冷暖,德国父母不很注意这个,而是教育。我哼着,表示反对。汉斯问,你是不是母亲早就不在了?我说,还在呀,一直跟着我。汉斯纳闷了,我怎么没有看见呢。我说,你看不见,只有我能看见。静茹走过来问我,你睡觉的时候光着身子吗?我被她问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说,穿着睡衣呀?静茹笑了,说,以后跟我就得全脱了,光着身子睡觉最香。以后你就搂着我睡,真的,没男人搂着我睡不踏实。静茹这些话我都无法接,就在那喝着啤酒。静茹说,我给你生一个孩子,应该是男孩儿。我会带着他去趟东北,一年以后再回来你会觉得孩子能跑了。我问静茹,我借给你的钱是不是早花完了。静茹笑着,你还真不收我的一万,你不收我就留了。我要走,静茹在后面说,我给你结婚的事情不是儿戏,下个礼拜就办。我知道你也没有别的女人,找我就凑合了。汉斯要让我说几句,我就说了几句,正说着静茹走上来拿住我的话筒,说,我要和他结婚了,今天就算是给大家吱一声吧。有人鼓掌,我看见那几个同学面面相觑,汉斯和他的上司也是一脸茫然。

从展览馆我开车回家,静茹坐在我的旁边,嘴里喃喃着,说你看看,我的尾巴是不是露出来了。我敷衍着,说,人哪有尾巴。静茹说,人有尾巴,有钱了有权了有福了就都露出来了。静茹非让我摸,我拗不过就摸她的屁股处,发现真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我恐怖地喊着,我摸到你尾巴了。静茹笑着,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条红狐毛,说,你这个人真好骗。我问,你怎么知道给我的那条红狐毛在车上?静茹说,我的东西我知道。我说,父亲又给了我,知道我离不开它。黄昏很浓了,我看见车后面那只红狐狸在跟着跑,我脖子发梗。我问静茹,你看见车后头那只红狐狸了吗?静茹回头看了看,说,你这只狐狸对你还真好。说着,她拿出来那红狐毛开窗户朝后面摇了摇,红狐狸不追了。我问她,你这是干什么?静茹说,这里的奥秘只有我知道。我气闷地说,谁让你在台上瞎说的,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静茹笑着告诉我,我就是一只小鸟,能善于抓住一根结实的树干。我赌气的说,你抓住的树干这么多,为什么抓我就不放呢。静茹说,知道为什么小鸟从树枝上掉不下来呢?我开着车,看见了那只红狐狸在梧桐树边跑着,不断回头张望着我。迎面有一辆汽车,我紧张地喊起来,红狐狸躲过去就不见了。静茹还在那滔滔不绝,当我们人类想抓住什么东西的时候,需要用力使肌肉紧张起来。而小鸟只有用力使肌肉紧张起来,才能松开所抓的东西。我问,那说明小鸟在树枝上自然就能抓住树枝。静茹说,我们人类太想抓住什么东西了,而抓住了就不想松开,其实什么也抓不到。小鸟什么也不抓,却能稳稳地抓住东西。说着她亲吻了我一下,我就是那只小鸟。

车开到了我家,其实我家也在云飞路,就在照相馆附近。静茹跟着我走进去,我问她要干什么?静茹问,你想干什么?我没有说话,从那次在她家以后就没有碰她。她跑到厨房看着,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就是面汤。静茹忙活着,我就在狭窄的房间里摆弄电脑。有人敲门,我打开门是一个穿红马甲的小伙子,递给我一个箱子,说,给你的。转身就走,我听见静茹后面喊着,那是我让人取来给你的。说着静茹走过来打开箱子,是一个宋金时期的青白瓷瓶,不大,花纹很明晰,釉色极美,玉质感强。静茹说,这是我在一次拍卖会上耍了抄底价买的,五大名窑中的哥窑,现在已经翻滚了,估计得二十几万了。我端详着,发现瓷瓶上面竟然有气泡。我说,这是假的,宋金的瓷瓶怎么会有气泡呢。静茹笑了,解释道,宋金的青白瓷瓶才会有气泡,这是工艺制造中的疏漏。告诉你,多好的古玩也不是无懈可击,总会有疵。人怎么样,活着多完美也会有漏洞,想开了就是那么回事。我执意问,这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静茹说,你怎么总爱问真和假呢。我说,我就想较真。静茹叹了口气,说,这是真的,绝对真的。我问,你不会骗我吧?静茹的眼睛红了,坦诚地说,这是送给你的,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我忽然有了一种欲望,把静茹身子放倒,开始仔细地抚摩她。静茹顺手把那条红狐毛抱在怀里,似乎在躲避着我。红狐毛是红的,静茹的身子是白的,红白之间,骤然间混淆在一起。那红狐毛成了白色,静茹的身子成了红色,流着的都是鲜血。我觉得静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是张开的,吮着什么,我想不会吮她的鲜血吧。静茹在我身下悄悄说,我怀孕了。我惊讶地看着她,静茹说,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要照顾好孩子。说着,静茹抱着我哭了,我预感,静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夏天终于过去了,秋天又很短。

静茹一直在忙,又要带团去德国的罗玛蒂克大道,她对我说,现在正是黄金季节,晚了就没有了浪漫。汉斯也要准备回德国了,我带着他去了父亲的养殖场。父亲在做收尾,说已经有人要盘下这个地方,我看着这些长大的狐狸就跟我孩子一样,舍不得。我问父亲,你准备回去吗?父亲说,政府给村里人重新修了房子,我回去收拾一下,守着你母亲。我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母亲要是活着呢?父亲看了看我,叹口气,她死了,她要是活着,怎么会丢下你和我就走了呢。那天晚上,我和汉斯跟父亲在养殖场后屋吃饭,吃的是我父亲烤的鸡,很有野味儿。汉斯带来了德国黑啤酒,我们就说着喝着。汉斯喝多了,在那手舞足蹈地唱德国古老的民歌,“我站在高山上望下面的深谷,看见一只小船飘过,里面有三个伯爵。最年轻的伯爵坐在小船上,给我一杯威尼斯酒要我一次喝下。啊,姑娘,你漂亮的模样是够了,你只要有点儿钱,我们彼此就对等了,我真的就会娶你。”父亲也趁兴唱我们山里的歌,“热辣辣想你却不想见你,眼巴巴看你却不见你啥样儿,花儿想开开不了,太阳要出都是云彩。”父亲唱着就流泪了,然后抱住了汉斯。

我送汉斯回德国那天,也在机场等到了静茹。她青着脸对我说,这几趟德国的罗曼蒂克旅行都不赚钱,气死我了。说着戳着远去的旅行团跺着脚,骂道,都是吝啬鬼,他妈的一毛不拔。我眼看着她的肚子微微凸起,就担心地说,你是不是不要出去了。静茹说,明天咱俩必须去登记,我不能让人说三道四的。我很纠结,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跟她在一起了,居然还要去登记结婚。我就像是一个走夜路的人,看见前面有灯就跟着,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老鹰的眼睛。转天,还是去了一趟登记处,登完记了,我看着已经是我合法的妻子,她的表情很疲惫,看我的眼神一点儿也不异样。就在登记那天晚上,我和小高一直在忙碌,要赶中秋节结婚的人多。忙到了晚上十点,我几乎瘫在椅子上。我打发小高快走,因为明天的活儿也排满了。忽然进来一个长相很滑稽的男人,对我说,你是静茹的先生?我没有听明白,眨巴着眼睛,好一会才缓过神,勉强点点头。他说,四个月前,静茹欠我一百六十万,距离还钱时间还有三天,我想给她提个醒,结果打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我估计她是不想还我了,我只能找你了。我诧异了,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她先生呢?男人笑了笑,我怎么知道的就不说了,你传个话,如果到期还不了,我就用我的办法了。我没有问,就这么淡然地看着他。男人看见了我搁在椅子上的红狐毛,一把抓过来,爱不释手的样子,说,这个先给我吧,我可以顶一点钱。我夺过来说,那是你和她的事,这是我的!男人翻着眼皮,哼着,你和她是两口子,不都是一回事吗!说完,男人风般地飘走了。四个月前,静茹到白狐狸照相馆那天,正好是四个月以前。

我给静茹打电话,关机。

那天晚上,刮起了风,拍在脸上冷飕飕的。我走着回家,看见那条红狐狸在我前面小步跑着。我追了几步,前面走过来几个醉醺醺的人,红狐狸不见了。凌晨,我恍惚中醒来,给静茹打手机,依旧是关机。转天早上,我拿出那个宋金瓷瓶找到大刘,大刘找了一个有经验的鉴定师看了看问我,这是从哪得来的?我说,一个朋友委托我看的。鉴定师说,这个瓷瓶不仔细看像是宋金的,可模仿宋金瓷瓶的人很多,欲求逼真,但至今没有人能仿造成功,大都貌似神离。这件肯定是仿造的,但是我见过仿造最成功的。我问,为什么仿造不成功呢?鉴定师说,关键是配方,五大名窑精品那些美的品质也是难以仿造的。我急切地问鉴定师,这些气泡是瓷瓶中都难以避免的吗?鉴定师笑了,说,恰恰相反,宋金时期五大名窑的釉下就没有气泡,绝对的完美,那种撒布釉料的配方现在的人没法挖掘出来。我抱着一丝侥幸问,这个仿造的瓷瓶价值多少钱呢?鉴定师说,我给八千足够了。大刘跟我出来,对我说,这一准是那女人给你的,是不是说得天花乱坠?我无法回答,大刘皱着眉头说,我告诉你多少遍,你就是不听。那女人是个狐狸精,就骗你这样的。我说,她骗我有什么好处呢,我能给她什么?大刘说,你不是给她过钱吗?我大声地说,难道这个女人就为了骗我那点儿钱跟我怀孕生孩子吗。大刘惊呆了,她怀孕了!

尾 声

几天后,有几个警察到照相馆找我,其中有那个熟悉的高个警察。高个警察问我,对静茹了解吗?我说,她是我妻子,我怎么能不了解呢?高个警察笑了,说,就你这句话我就知道,你不了解她。静茹在拘留所说了,你不知道,果然是这样。我愕然了,静茹犯了什么罪?高个警察给我亮了一下搜查证,说,我们先看看你的房间。说着几个警察细心看着翻着,我的心在下沉。几个警察看完,还是高个警察对我说,给你讲一个新鲜事儿,在咱们这座城市的最西南角,有两家银行。一个半月前某一天,在两家银行中间开张了第三家银行。这个地方原先是个小铺, 因为经营不景气空闲了半年。银行开业后,就有人跑来储蓄,很简单,有开业的就有买卖。这家银行里面的设施样样具备,也有铁栅栏,也有电视监视器。几个业务娴熟的营业员打理储蓄手续,储户填写的各种单子都是标准型的,没有谁产生过任何怀疑。一个礼拜前,所有的营业员上班时,发现储户储蓄的两千六百多万元不翼而飞。公安人员破案时了解到,有一个神秘的人租用了这间小铺,然后就到处招兵买马,几天后挂牌就开业。神秘人对招聘来的营业员许诺,一个月后再发工资,每人是五千元。营业员眼巴巴等到一个月后,神秘人员却携款失踪。我们询问,你们谁见过执照?大家面面相觑,说,开银行的能没执照吗?我们再询问储户,说,你们储蓄也没看看挂没挂执照?储户们不以为然地说,这左右都是银行,谁会认为这家是假的呢。我们利用电视监视器想寻找神秘人的线索,结果根本没有他的图像。我们从上海请来画像的高手,根据营业员的描述,把神秘人画了出来。经过追踪,终于把这位神秘人逮住,原来是个银行裁下来的营业员。我们以为,这案子算是破了,没料到这神秘人坦白交代,他也是被人家利用了。有人给他一幅《寒山图》的画,价值几十万,让他操作这些事,他只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幌子。再追问那个雇主,神秘人沮丧地说,只是通电话,没有见过人,一切交易都是美国电影式的做法,把东西搁在某某地方,然后用电话传递。这个案子才真相大白。我插话问,是静茹做的?高个警察说,那个女人 研究这个骗局用了四个多月,反复调研,认真设计,可以说天衣无缝。她把电话声音都用电脑进行了伪装,提货地点都是精心安排,每一步都事先演算准确。这个案子能够破,是这女人用电脑妄想调银行的外汇储蓄,被银行的高手识破。我刚才还在问那个女人,你这样做为什么?那个女人说,是为了还债。我问她,你错在哪里?她镇定自若地检讨自己,不该在哪哪出现漏洞,要不然不会东窗事发。其神态和感觉很像两个围棋九段下完棋在复盘。

我哭了,说,静茹有孕在身,那是我们的孩子。高个警察说,在这点上,这个女人是有考虑的,她知道怀孕后如果东窗事发不会判死刑。我怔住了,不禁问,那幅《寒山图》的画,是真的是假的?高个警察愣住了,说,这事情还得再问问。

秋天的雨很刺骨,我走出照相馆,没有带雨伞,就在雨中这么走着。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冷了,不知不觉有人给我支伞,扭头看是一个老太太,很像是我母亲。因为母亲走失很久了,我对她的印象还是在我初中的时候。老人给我支着朝前走,什么话也没有说。那条红狐狸在引路,蹦蹦跳跳。一辆车的车灯很亮,闪过以后我觉得老人不在了,红狐狸也不在了,但我手里分明有那把雨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