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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8年第2期|王啸峰:人的左脸比右脸更诚实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王啸峰  2018年04月04日15:49

王啸峰短篇小说《剃刀》节选

镜子里的我,是我熟悉而别人陌生的我。每个清晨、每个深夜,自以为是地端祥。有一天终于出了问题。隐藏在地壳深处的黑金猛地喷发出来。我凝固在时空中,灵魂裸露。曾经讥讽一个人,现在看来自己也是可笑。那个春日,他向我走来时,精神饱满,风度翩翩。我热情地让座,泡碧螺春,寒喧一番,正要切入正题。他左脸突然神经质地抽搐,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钟。我以为一只昆虫叮咬了他,但我错了。每隔一段时间,他都猛烈扭曲一下左脸,痛苦的不仅是无法自控的自己,还有旁观的尴尬的我们。当初谈论的内容差不多全忘记了,他的左脸却以独特的方式留在我脑子里。无聊时打开记忆,暗自笑上一回。那笑,终于在那天清晨收回。我清晰望见隐身的自我。

镜子里的我,总是先翘起左嘴角,笑随即一石入水般在脸上荡漾开来。并不是所有笑都发自内心,很多时候,左脸和右脸表现不同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只要左脸与右脸表情有异,就基本能够判定内心情感的不稳定。

老街上最后的鞋匠,是个瘫子,腰以下没有知觉。行路撑双拐。干活时,撑起小板凳,身体在狭窄棚户内腾挪。老街马上要拆迁了,围住他的是一群激愤又茫然的居民。我关注的却是皮匠弯月般的脸。下巴像问号似的挑战老街居民的智慧。他看不起围着他转的人,神秘“大人物”到他摊上打过几次鞋钉。于是在关键时候,他总是引用“大人物”的话,这时,一根根“大前门”不断向他飞去。他点燃香烟,叼在右嘴角,左嘴角则抿住一颗颗鞋钉。一边吸,另一边吐,自然自在。皮匠有节奏地敲打鞋钉,每打一下,右脸就会抽搐一次。每到这时,左脸就看不见了。只剩下画着大大问号的右脸。我跟着大家起哄,冲着皮匠那张夸张的右脸,喧闹声盖过老街上车水马龙声。回到老宅,我反复地看自己的脸,左右脸表情的生动度却与皮匠完全相反。我隐隐感到这似乎与用脑习惯有关联。

最后一次见到皮匠,我正在老街废墟当中行走。他没有叼着烟,没有穿黑色皮围裙,没有背负任何工具,身份认同有点小麻烦。我看了两眼,才认出是皮匠。他四处寻找,可以摆下小小摊子的角落。逡巡时,眼神落在我身上,“答应我有爿地落脚的啊!”我一下子看到皮匠的左脸:失落、沮丧、愤怒。一直挂在右脸的挑衅式的问号,消失了。有好事者分析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脸,在电脑上分别将他的左右脸分别复制后,拼贴到相同的半脸,结果得出两张完全不同的脸。一张脸健康光鲜,另一张阴沉抑郁。由此得出这位总统内心复杂、性格多重,出“水门事件”也就不足为怪。我没有拼装皮匠的脸,自认为已经看到他内心。而自己呢?我也没有勇气去复制反贴自己的脸谱。

《蜘蛛侠2》里,邪恶的黑色蜘蛛衣附着到彼得身上,它给予彼得更快速度、更准定位的新能力,但是也渐渐控制了彼得的心智,使彼得暴躁、凶狠、残忍。好在彼得的善,还是狠强大,支撑着彼得强行脱掉黑衣,恢复本来面目。宽大屏幕前,我出神地看着彼得肉体剥离出另一个灵魂,心里却想着隐藏在自己身体内的另一个灵魂。三十年前,美国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做了著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 实验中,通过专门测试挑选了身心健康、情绪稳定的大学生志愿受试者,这些人被随机分为狱卒和犯人两组,接着被置身于模拟的监狱环境。实验一开始,受试者便强烈感受到角色规范的影响,努力去扮演既定的角色。到了第六天,情况演变得过度逼真,原本单纯的大学生起了很大变化,大大超出津巴多的预想,有的变成残暴不仁的狱卒,有的成为心理崩溃的犯人,原定两周的实验不得不宣告终止。经过多年研究,津巴多提出了“路西法效应”,揭示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告诉大家,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恶魔”,只是平时它们蛰伏着,一有时机便会蠢蠢欲动。我似乎找到了左脸存在的理论依据,坦然面对隐藏着的另一个灵魂。

好事者将明星大头照进行左右脸的反贴,得到两张新脸,绝大多数有明显差异。他们戏称这些明星同时拥有一张“天使脸”、一张“魔鬼脸”。以前,我在皮匠身上体会到的差异,理论上基本也站得住脚。受左脑控制的右脸是公共表情脸,流露出来的是理性的信号;受右脑控制的左脸是私人表情脸,表现出的是自己的情绪和感情。皮匠在老街相邻面前展现的是社交面孔,而在自己生计受重创时,才浮现表现自我的那张脸。皮匠这层次,也就是我们普通人的水平。明星差别明显的两张脸,恰恰表明,光环之下,他们也是普通人。吸引我的却是变化不大那几张极少数的明星拼贴脸。“魔鬼脸”消失了的明星,难道真的不存在心魔了吗?既然“路西法效应”从根本上回答了有和无的问题,那么我只能尝试从技术层面分析。日本著名律师庄司雅彦在《别对我撒谎》中,提出“左脸更诚实”的判断,这其实是右脑控制理论的延伸。但是,如果这一规律广为人知,那么经过训练,有些人在撒谎时,提前启动情感预警系统,表情比平时还真实。我当然希望明星的脸无论怎样拼贴,都是“天使脸”,让我沉浸在美妙虚拟世界中。不过经验告诉我,应当还有不少“魔鬼脸”是被演技压制住了,那些“天使脸”反倒成了虚幻。

明星到底离我的生活远,最实际的还是普通人。有人开朗、健谈;有人忧郁、沉默,都是示人的一面。不管其中多少是社会行为,多少是个人行为,都是稳定的个人性格。怕的就是无常,左脸右脸轮番上阵,在对象、环境、时空等要素转换之间,不停地“变脸”。说生活的压力、社会的复杂使然,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我想,在左脸右脸之间跳来跳去,累垮的,不就是自己那颗一生跳28亿次左右的心吗?夏日炎炎的午后,我突然想到一个对子,不由得心明目清:“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