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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爱因斯坦到岜沙

来源:天津日报 | 王松  2018年04月19日09:47

贵州省的黔东南有个神秘的从江县。

在从江,有一个更神秘的岜沙苗寨。

岜沙的这个“岜”字,在今天的汉语字典里还可以查到,但要发“巴”的音。可在从江,当地人却把这个字说成“bia”,“bia”沙。我无法考据,当地人把岜说成“bia”是古时的发音,还是当地方言的口音。总之,至少现在,在汉语中已找不到发“bia”这个音的字。我还知道一个发这种音的汉字,但这个字就更奇怪了。我当年插队时,村里有一个颇带些仙气的老者,白眉毛白胡子,据说他父亲曾是晚清秀才。一天,他告诉我一个字。他尖起一根手指,沾着嘴里的唾沫在手心上写,一边写,口中念念有词:一点一横长,中间马牛羊,扁山横着放,下面把水趟。这个口诀是从上往下的,显然,这个字的繁复可以想象。写完了,他问,你们知青不是“知识青年”吗,这个字,怎么念?我当然念不出来。他神秘地一笑,告诉我,念“bia”。然后又得意地说,意思是一种槽子。

所以来岜沙之前,“bia”,我只知道这个字。但岜沙的岜究竟念“巴”还是念“bia”,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最后的一个枪手部落。岜沙的男人,几乎每人都有一杆枪,据说这是经过我们管理部门特许的。拥有枪手,也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岜沙人对生命的独特理解。岜沙人把树当做一种图腾。这是因为,树对于岜沙人有着特殊的意义。据说岜沙人一生会有三棵树,一是生命树,二是消灾树,三是常青树。岜沙人的生命树,含义听起来有些悲剧意味。

岜沙人一出生,父母就会为他种下一棵树苗。然后,这棵树苗也就陪伴着这个人共同经历人生风雨,喜怒哀乐,一起成长。人的寿命一般是几十年,倘长寿,可以上百。那么好了,一棵树苗陪伴着这个人生长几十甚至上百年,可以想象,也就已经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到这个人离世时,就用这棵树做成棺木,埋葬他。其实细想,这种悲剧色彩中,透出的还有另一层意味,就是岜沙人对生命的达观。当年司马迁曾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倘把这句话反过来理解,说白了也就是一个人,不管怎么说也是要死的,你重于泰山也好轻于鸿毛也好,无论轻重都得死。

我觉得,岜沙人也就是这样看待生命的。他们从一个生命的开始,就把生命这件事看成是一个线段,有起点也有终点。这看起来容易,说起来也容易,其实很难。我们每个人,之所以活得很快乐,每天好像无忧无虑,是因为我们虽然也知道“人固有一死”这个常识,但潜意识中,却还是本能地认为生命是没有终点的,可以一天一天地一直这样活下去。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活得很踏实。那种张口闭口总说不怕死,似乎死不死都无所谓的人,其实是最可疑的。倘真说了,突然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大家马上都要死,可能最先尿裤子的也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孩子出生时,我们对他最美好的祝福,就是长命百岁。这个所谓的“百岁”,还不是真的只限于一百岁,而是永远的意思。所以也才有一种叫“长命锁”的东西。把命锁住,锁到很长,长到永远,永远得没有尽头,这是我们一般人对生命的一种企盼。而岜沙人,却在一个婴儿降生时,就为他种下这样一棵和他一样有始有终的树。

这种对待生命的态度,实在令人钦佩。

岜沙人的第二棵树,也就是消灾树。这个很好理解,顾名思义就能明白。关键是第三棵树,也就是生命树。所谓生命树,即是在这个人离世之后,在埋葬他的地方,再种上一棵树。注意,这棵生命树是要永远陪伴他的,而且已经成为他灵魂的载体。

所以这棵树,也就成为永恒。

也正是这样的一棵树,让我想到了爱因斯坦。

我可以肯定,在爱因斯坦的一生中,从没有来过岜沙。再有,我虽不能肯定,但也可以推想,在岜沙,应该也

不会有人认识爱因斯坦,哪怕是读过爱因斯坦的书。因为岜沙是一个高居山上,且相对封闭的部落──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那么问题来了,既然爱因斯坦从没到过岜沙,而岜沙也应该没有认识爱因斯坦哪怕是读过他书的人,为什么在一个看似抽象却又很实际的问题上,有着殊途同归,或者说是异曲同工的认识呢?

这就要说到爱因斯坦的“量子纠缠”理论了。

爱因斯坦是这个世界上,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这没有什么可说。在1935年,他和波多尔斯基以及罗森提出一种波,并给出了量子态的表达式。这也就是后来我们所说的“量子纠缠”理论。关于“量子纠缠”,它的表达式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公式。这是物理学家的事,与我们关系不大。真正有关系,也有意味的,是这种叫做“量子纠缠”的物理现象。通俗一点说,也就是在宇宙间,每一个量子,都会有一个与之对应的量子。当然,在这里用“对应”这个说法来表述是否准确,我没有把握,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当这个量子的形态发生改变或被改变时,与之相对应的那个量子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这就是“量子纠缠”的大概意思。

现在先来说一下这个“量子纠缠”理论,在我们能看得到的科学领域的实际应用。在此之前,关于“量子纠缠”,国际上一直保持着百公里级的纪录。而我们中国在2017年6月发射的“墨子号”量子卫星则打破了这个纪录,达到干公里级,实现了星地双向量子纠缠分发。而更有意思的是,倘把这个“量子纠缠”理论再进一步推想,就有人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如果我们每个人是由量子组成的,那么根据这个“量子纠缠”理论,在另外的某一个地方,组成我们每一个人的诸多量子,也就会有另外的诸多量子与之相对应。

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就严重了。说严重似乎还不准确,是非常重大了。

我不知道,当年爱因斯坦提出这个理论时,想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人根据这个“量子纠缠”的理论推测,这些存在于另外某一个地方,与组成我们每一个人的诸多量子相对应的那些量子,所组成的应该是另一个“我”,而这另一个“我”,是不是就是我们常说的所谓灵魂?它可能是不止干公里级,甚或是光年级的。也就是说,当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时,与我们的量子相纠缠的那另外一些量子所组成的另一个“我”,应该仍然在宇宙深处的某一个角落存在着。我们可以把它叫做“灵魂”,或者也可以叫它别的什么东西,这都不重要。可以设想,或许随着“量子纠缠”理论的发展,又会有了一个新的什么名词。倘这个推想的命题确实存在,那么,我们的很多哲学问题也就要重新思考了。

但我现在要说的,并不在这些哲学问题。无论由这个“量子纠缠”理论能否推出我们人类有一种叫“灵魂”的东西存在这个结论,岜沙人的常青之树是真实存在的。虽然这棵常青之树是否真的成为了这个亡者灵魂的载体,还无法确定,但在活着的岜沙人看来,这棵常青树确实已经和这个亡者对应起来。这种对应,也确实有一种神奇的效应。

在通往寨子的一条小路的路口,有一棵苍劲的大树。我不是搞植物学的,对黔东南的树种也不很熟悉,所以说不出这是一棵什么树。据说这就是一棵常青树。也就是说,在这棵树的下面,就埋葬着一个岜沙人。或者说,这棵树就已经成为这个岜沙人灵魂的载体。我站在这棵树下,仰起头看着这棵树。它确实很像一个人。我觉得这一定是一个男人,他生前并不粗壮,但筋骨很硬,也有着坚实的肌肉。我似乎还看出了他的性格。他一定是一个很倔强的男人,到了晚年,应该是一个有些倔的老头。

也就在这时,我又想起了爱因斯坦和他的伙伴波多尔斯基和罗森。我想,他们当年提出“量子纠缠”这种理论,不会想到在八十多年后,中国会用这种理论将“墨子号”量子卫星发射上天,实现了星地双向分发的干公里级量子纠缠。更不会想到,在中国贵州的黔东南有一个叫从江的地方,而在从江的一座山峦上,有一个叫岜沙的部落,这个部落的人把自己和自己的图腾树,用另外一种方式诠释了这种“量子纠缠”理论。

据说,岜沙人每年都会来到他们先人的常青树下,祭奠一个一个的灵魂。我坚信,这时,这种属于岜沙人自己方式的“量子纠缠”也会双向分发。埋在树下的岜沙先人一定会有知的。这是一种文化的延续,更是一种生命的延续。所以,他们一定会感到欣慰。

都说从江神秘,或许,它的神秘也就在于此吧。

2018年3月3日 改毕于天津木华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