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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别处

来源:文汇报 | 南帆  2018年04月19日09:29

“生活在别处”——如同许多人那样,我也是在昆德拉的小说之中读到这句话,并且知道这是十九世纪法国诗人兰波的诗句。不幸的是,我在一个毫无意趣的场合突然想到这句诗:一个穿大衣的妇人慢悠悠地走过马路的斑马线,对于周边往返飞驰的汽车视而不见。她的双眼盯住手中的手机屏幕,脸上浮出了神往的笑容。我猜她收到了一条有趣的微信。眼前这个红尘滚滚的世界又算什么? 真正的故事发生在手机里面。多年以前,我们的渴望是坐上火车奔赴远方,遭遇一个浪漫的邂逅;现今,我们的人生轨道轻巧地拐入手机——手机里的微信犹如人生百态的收纳袋:一个会场的局部,一篇心仪的文章,晚餐的几盘菜肴,屋角的一丛小花……不管怎么说,只有那些显现于手机屏幕的景象才会产生非凡的魅力。凡夫俗子的日子庸碌不堪,手机屏幕是一个魔幻之域,那里收藏了无数遥远的良辰美景——生活在别处。

这一段时间开始流行一个词:“佛系”。据说“佛系青年”风轻云淡,与世无争,脸上一副落寞的表情。言及日常的起居饮食,他们的口头禅是“可以”、“都行”。然而,电子游戏开始的时候,他们如同突然换了个人,目光炯炯,声嘶力竭。《修真诀》 《明月传说》 《三国无双》 《王者荣耀》,刀光剑影之中,血脉贲张,炽烈的激情火焰一般燃烧起来了,一个大智大勇的王者终于矗立在虚拟空间的地平线上。

生活在别处。虚拟空间肯定比乏味的写字楼或者逼仄的蜗居精彩。可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虚拟空间无非镜花水月,过眼烟云。我们的双脚迟早要回到真实的泥土地面。这才是我们存放生命的空间。只有泥土地面才能长出水稻、苹果,百草丰茂,牛羊成群。虚拟空间的各种故事无非电子元件和信息配置的壮烈和浪漫,谁会愚蠢地为若干信息的衰老、消亡而伤感,或者如痴如醉地爱上电脑屏幕上的那个美妇人影像?

必须承认,写下这几句话的时候我有些心虚。数日之前,我删除电脑之中一个多余的软件。即将卸载的时候,界面上出现一个掩面而泣的孩子,一句旁白是:“你不要我啦?”一时之间,几乎不忍心按下确认键。我联想到了电子宠物。屏幕上跳出一只顽皮而又憨态可掬的小狗或者鸭子,它们会撒娇,会生病,需要喂养和照料,不小心也会死去。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知不觉地惦记这些小玩意,甚至魂牵梦绕,似乎生怕它们有什么不测。我曾经抱怨那些可恶的工程师,他们伪造种种电子生命窃取我们的怜爱之心。现在,我突然觉得世界正在变质。是不是到了修改那句名言的时候了——生命在别处?

我们的习俗之中,喜爱一张桌子、一部电影、一支钢笔或者自己的汽车座驾与喜爱一个人乃至一匹马、一条狗存在重大差异。前者仅仅是物,后者是生命。生命之间的交流包含了深刻的互动:慈爱收获感恩,怨恨收获复仇。忘恩负义或者以德报怨往往由于重大的失衡而成为众目睽睽的特例。相对地说,物无嗔无喜,从不因为离合而悲欢。这极大地减轻了我们的内心负担。更换一部手机,不会如同离婚一般痛苦;购置一辆新车的时候,没有必要顾虑旧车的不快。众多女性情深意长,从一而终,可是,她们从不因为频繁地添置衣橱里的服装而感到内疚。人不如故,衣不如新,这是性质迥异的两件事情。然而,现在我想说的是,两件事情的边界似乎开始混淆,物与生命开始交织为一体。

戴一副眼镜增添视力,借助一部电话扩大听觉的范围,骑一辆自行车代步,工具并非躯体的组成部分;放下工具之后,这些功能立即从躯体之中分离出去。然而,如果发明一种智能的负重骨骼呢? 事实上,这一套装备 (HULC)已经问世。穿上这一套装备如同增添了一副微型计算机与液压驱动构造的骨骼,躯体的负载能力大幅增加。这一套装备与躯体合而为一,人们可以自如地行走、下蹲乃至匍匐,机械的能量仿佛就是从躯体之中涌现出来的。如果说,假牙、假肢、股骨头或者心脏起搏器、支架仅仅是挪用某种医学器材修复躯体的某一个小小局部,那么,大规模地改造躯体的工程肯定已经列入生物科学的议程。

躯体的改造无疑将改写“生命”的定义。那位谷歌工程总监雷-库兹韦尔信心十足地告诉人们,“奇点”正在临近。人工智能与生物科技的全面合作正在导演的伟大剧目是,人类将于2045年左右实现永生。库兹韦尔的设想是,聘请若干纳米机器人居住于人体的血管之中,摧毁各种病原体,清除血栓和肿瘤,纠正基因的错误,并且将前额叶皮质——人脑的中枢,理性思辨、重大决策或者幽默、音乐的产出区域——与计算机的云端数据联接起来。由于科学技术的干预,人类体魄的强健程度和智商指数迅速地突破自然赋予“生命”的疆域,并且无限扩展。这个理论前景极大地激励了一批有志者锻炼身体的热情。只要安全地在时光隧道继续长跑28年,这一副血肉之躯就可以从科学家——彼时的上帝——那儿换取一个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身。据说库兹韦尔本人业已到了古稀之年,他每日都要勤勉地吞食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药片,力图保证冲刺2045年决不掉队。让我们从令人激动的理想回到那个令人困惑的主题: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会向那个既吃五谷杂粮、又组装了各种计算机软件与生物科技产品的“生命”示爱、撒娇或者寻求抚慰吗? 当然,还有爱情——我们可能爱上一个半是肉身、半是金属材料的躯体吗?

然而,愈来愈多的迹象表明,人类正在悄悄地放弃“生命”的传统边界。示爱或者撒娇远非想象的那么困难,我们已经在科幻电影之中练习过了:迷恋那个钢铁的“终极战警”或者崇拜神通广大的“变形金刚”,各种情感曾经如此自然地从我们的小心脏里冒出来。而且,令人意外的是,秘不示人的性领域欣然邀请科学技术全面管控。性是一个令人羞愧的话题,讳莫如深;同时,性又是生命之中如此重大的主题,没有人绕得过去。可是,现今的科学技术正在协助人类将性从生命的锁扣之中解脱出来。作为繁衍生殖的一个副产品,短暂的性快感是上帝赐予抚育后代的生物奖赏。然而,性快感如此强烈,繁衍生殖的后续工作如此烦人,以至于许多人试图将这种福利单独窃取出来。许多人的真实愿望是,仅仅享受销魂的一刻,多余的负担不再尾随而至——信誓旦旦地守护爱情,养儿育女的辛苦,对付难缠的丈母娘,各种不期而至的家庭纠纷,某些时候甚至负有振兴整个家族的重任。能否避开众多设置于性领域的陷阱? 这时,科学技术慷慨地提供了不同级别的性代用品,据说女版的智能机器人形神兼备。然而,未来的某一天,科学技术可能遭受社会学家的严厉质询:自作聪明地将两性关系移出生命范畴,这种僭妄会不会瓦解社会的某种基本秩序?

基本秩序的瓦解可能带来未来社会的垮塌。不过,另一批科学家脸上的表情远比社会学家严峻。根据他们的计算,危险的到来可能比社会学家预料的要快———科学家的恐惧对象是迅速逼近的人工智能。他们以专家的口吻警告说,人工智能是潘多拉的魔盒,贸然打开可能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不要以为人类真的管得住那个正在客厅里打扫卫生的机器人。机器人身手矫健,力敌千钧,刀枪不入,而且从不贪生怕死。众多科幻电影生动地展现了它们的英雄事迹。如果这些机器人与人工智能结合,生命的血肉之躯不堪一击。人工智能具备超级的自我学习能力——今天仅仅拥有一条狗的智力,明日可以超越全世界最为杰出的大脑。这是人类的缓慢进化无法企及的。无论是计算、运筹、识别、监控还是围棋、音乐、书法、绘画,人类的所有领域都将迅速陷落。与这种机器人开战,昔日积累的作战规划乃至所有的战争想象可能全部丧失意义。从冷兵器、热兵器到核武器,人类训练出武功超群的剑客、百步穿杨的狙击手或者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导弹部队,并且制订了各种坦克、战斗机或者航空母舰的攻防方案。尽管如此,人类的全部假想敌仍然是人类;例如,没有哪一个国家现有的武器系统可以对付漫天飞舞的小小蜜蜂。相信许多人看过一个视频:一个人智能操控的机械“杀人蜂”悬在空中,它的处理器反应速度比人类要快100倍,挥动巴掌扑打不到这个机械小精灵。“杀人蜂”上安装了脸部识别器和几微克的炸药。发现了预设的捕猎对象之后,它可以从任何角度抵近,泊在对方的脑门上;炸药制造的微型爆炸足以摧毁脑壳里面的一切。事实上,人工智能贮存了各种取人性命的新颖形式,防不胜防。黑格尔告诉我们,所谓的“主奴关系”充满了紧张与逆转的可能。当人工智能试图改变奴隶的命运时,人类溃败是一个没有悬念的结局。这也是那一批科学家如此惊恐的理由。

我对于这种结论不持任何异议。我所存疑的仅仅是一个所有分析人士都要关注的问题:动机何在? 鉴于哪些动机,人工智能操控的机器人必须与我们为敌,甚至歼灭人类? 这些由集成电路、软件和金属材料装配的机器人缺少粮食、水源还是热衷于争夺未来的发展空间? 或者,这些力大无穷的家伙仍然忙不过来,不得不奴役人类为它们种田、洗碗或者修桥铺路? 试图改变食物链之中的不利位置? 它们的基因内部贮存了强大的攻击性密码——它们有基因吗? 我宁可认为,人工智能的所有特征无不来自人类的初始范本:那么多任劳任怨的人,那么多热衷于杀戮的人,那么多的善良、慈爱、高尚、深明大义、无私无畏;同时,那么多的嫉妒、阴谋、趋炎附势与恃强凌弱,“关系”之中的压迫带来的反抗以及凶猛的报复仍然来自人类的行为准则。我想说的是,机器人与人类互为镜像。科学家对于人工智能的恐惧是否存在一个隐秘的原因——他们是否被人工智能之中的人类投影吓住了? 也许,人工智能的自我学习隐含了不可预测的裂变,但是,软件程序之中第一行仇恨的种子是否来自人类的指令? 现在,我愿意悲哀地指出一个事实:我们竭力赞颂的人类“生命”并非一个完美的形象,人工智能的可怕放大甚至让我们不愿意认出自己。

人类社会能不能显现更多的仁慈,更多的慷慨,更多的情义与互助? 我时常觉得,机器人正在某一个地方目光闪烁地盯住我们,观察这个群体如何相待,继而续写人类开启的历史故事。我们愿意传递出哪些信息? 人工智能方兴未艾,也许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