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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鸽:尖叫的腊梅——评小说《平原客》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虎鸽  2018年04月18日15:00

有一个漫长的头衔:黄淮市原文化局局长、现任市政协副主席、曾经的北大才子;有一个简单的名字:苏灿光,在小说的最后,给谢之长发了条短信,短信的内容是一首诗:

黄雀衔黄花,翩翩傍檐隙,本拟报君恩,如何反弹射。

宝剑黄金装,登君白玉堂,身为平原客,家有邯郸娼。

乍看来,小说意味深长的结尾正在成为盖棺定论的阻碍,而那本来应该是一件颇容易的事。但即便如此,看到刚才的这个头衔和这首诗,至少读者们大概已经在猜,小说的题材一定跟官场有关,充满了栽赃陷害、尔虞我诈和权钱交易。主人公李德林是出身于梅陵的留美博士、国家首席小麦专家,凭借出色的专业技术,他被推选为省长,却因为家庭矛盾激化,雇凶杀妻而被判处死刑。在题材上,《平原客》超出常规官场“反腐”小说的地方,正在于它的悬疑性,结构上则一方面让一名“花客”刘全有引出整个故事,另一方面又在李德林死后,让刘全有再次出现,为一株被毁掉的腊梅而哭泣,形成了首尾的回环。

在副题为《蝴蝶的鼾声》的后记中,李佩甫说,他是把人当“植物”来写的,植物的变化是缓慢的,却总给人惊奇。小说读到第二遍才会发现,作者是如何巧妙地把三根叙事线穿插在一起,又是如何让三个主要角色的命运无声无息地走向同一个时刻。《平原客》总共分为七个章节,第一章的主角是“花客”刘全有的儿子刘金鼎,他在求学的过程中认识了李德林,后者成了他的老师和贵人,让他日后当上了梅陵市长。第二章的主角是留美小麦专家李德林,他的离婚后经刘金鼎撺掇,娶了自家保姆徐二彩(后改名徐亚男),但她却在婚后愈加颐指气使,仗着省长夫人的身份到处惹麻烦,让李德林渐渐生出要与之离婚的打算。第三章的主角是破案专家赫连东山,绰号“刀片”,因为他用来破案的最佳道具,就是他那双“刀片”似的眼睛。在这一章里,主要讲述了他在工作中的过人能力和在家庭中与儿子之间无法解决的矛盾。

前三章共同构成了后来所谓“一号专案”的故事背景。从第四章开始,情势变得紧张起来,首先是徐亚男拒绝与李德林离婚,中途李德林又认识了刘金鼎的小学同学王小美,两人生出了爱情的火花,妻子每天折磨他,使得李德林一念之差,走上了不归路。赫连东山受命查案,发现了蹊跷,在他自己的身上,也不断发生着插曲,不是跟他的儿子赫连西楚有关,就是和女人有关。刘金鼎发现事情败露,匆忙逃走,也因此把嫌疑聚焦到了李德林身上。一系列的抓捕行动很快开始又很快结束,李德林毫无反抗供认不讳,只求能够给自己一点时间把“黄淮一号”育种成功,但终究没有得到批准,被判处药物注射死刑。李德林死后,赫连东山因为触动了以李德林为中心的官场利益,被算计、起诉,直到丢了工作,加上儿子对他居高临下的态度,使他感到对新的时代无能为力,沮丧包围了他。故事到这里走向了尾声,叙述的中心又回到了那株名为“化蝶”的古桩腊梅。大巴山的土壤用了三百年时间培育了它的基础,而平原客刘全有花了十八年的心血养育了这个特殊的孩子。又过了四年,它才终于出现在北京的九州花卉市场,此后,它走进了一家四合院,仅仅为了让赫连东山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然而,“梅王”到了预定的日期却没有开花,不但如此,还呈现了败象,花桩用手一摸居然朽成了粉末。花的父亲正打算去拯救他的孩子,却只在胡同口的早点铺见到了油锅下腊梅被劈开的尸身。

再次回到那篇后记,作者说:“在平原,‘客’是一种尊称。上至僚谋、术士、东床、西席;下至亲朋、好友、以至于走街卖浆之流,进了门统称为‘客’。是啊,人海茫茫,车流滚滚,谁又不是‘客’呢?”简而言之,所有的生命都可以冠之以“客”的名字,从某种角度来看,似乎作者在小说中表达了一种东方的“无常”思想。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是,“客”来自于先秦时期的“门客”,但有所出入的是,从地理上看,能够成为平原客之君的应该是信陵君魏无忌而非平原君赵胜。甚至还有读者读出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感觉,这也是一种颇贴切的解释。

前面已经说过,《平原客》的主旨在于通过以李德林为中心一系列官场人物的命运变迁来表现时代变化,但如果只通过官场本身的激烈矛盾来构成主线似乎有类型化之嫌,所以作家以家庭关系作为缓和的途径,既维持住了叙事的张力,又增加了合适的背景填充,给故事以足够的动力继续前进。没有不幸的婚姻,李德林不会犯杀人罪,没有不幸的父子关系,赫连东山也不会感到幻灭,这些都是塑造人物心理变化的核心动机。

小说的结构是巧妙的,但它所表达出的东西和它表达的方式令人昏昏欲睡,而不是像任何伟大的现实主义艺术那样,总有种让人对现实跃跃欲试的冲动。当现实主义作品不再让人产生冲动,其中必然存在着原因,答案无非是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究竟是作者的问题,还是现实的问题?如果是前者的话,我想一定是因为在小说中,读者只能感到一位垂垂老者对于时代的无力应对,而那个时代对于赫连西楚一系青年则是刺激、荒诞而充满趣味的。如果是后者,可能是旧时代观察家借小说之口来表达对新世纪的质疑。

当人们开始打一个饱嗝的时候,转眼间,就像是雨后春笋一般,街面上突然出现了“发廊”和“脚屋”,那红红的灯笼挂在门前,诱了很多人的眼。

——《平原客:后记——蝴蝶的鼾声》

在《平原客》中,真正令作者担忧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当时代进步,人变得有钱有权之后,无论男女,甚至植物都会变坏。这自然有道理,但未免在今天显得有些轻浮的沉重,这让小说的内心变成了老生常谈,而不再让读者惊讶或是感动。除非,作者仍然预设他的读者是那些从失落的乡村初入城市职场和官场,对新颖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年轻人。这恐怕是一种误会。如此看来,小说自身的结局倒暗合赫连东山离去时的落寞,靠打游戏发了财的赫连西楚迎接父亲出狱,他毫不掩饰地望着父亲,眼神里带着怜悯,而赫连东山既承认自己的落伍,又不甘心,只有再次同儿子断绝关系。所谓“化蝶”可能是某种早已填冢的亡灵美化后的形式,但即使我们不抛弃这个外表精致、内里粗糙的隐喻,时间的铁轨上也只有死掉的蝴蝶,没有仍在沉睡的生物,而令现代社会感到欣慰的是,我们假装虚无的后现代仍令一些人迷醉,虽然他们是如同从未睡足,但他们终将醒来,抛弃过往的无聊和谜一样的宿命,然后介入创造性的未来。他们要一直创造,直到不再有谜一样的生活和语言,直到不再有“身为平原客,家有邯郸娼”的世界,直到现实重新成为值得期待的现实,而不是叹息,和无穷无尽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