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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 孙周:消失的窗口

来源:《北京文学》微信公众号 | 孙周  2018年04月16日15:47

孙周,一九九七年生于湖南益阳,现为湖南农业大学大二学生,二〇一六年发表小说处女作。

孤独在心里扭绞。我放下刀。七点十六。

窗外小雨天真。鸟雀在树丛里跳跃求欢,扑棱着翅膀,快活地叫着,双双飞进枯巢。树叶颤颤巍巍,悬在枝尖。忽然悠然飘落,跌在湿润的街道上,一路被风掀得直翻跟头。冷风将牛毛雨吹得直打旋,把暖空气挤到南回归线外。时间只是十月初,已经是哈气成雾,也许是台风作祟,气温变戏法似的骤然下降二十度。南方的阴冷缠绵无情,侵蚀你的骨髓,悄然谋杀你的健康,使你风湿,使你手指畸形。

路灯昏黄。行人匆匆。车子碾过柏油路,声响针刺我的耳膜。远处的大厦花枝招展,强烈的色彩令我两眼肿胀,窗帘和耳塞能够救我一命,但我不愿苟且偷生。

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持续降雨。与我毫无干系,我不用上班,不用打着雨伞,狼狈地避开积水洼地。长久的劳累早已让我脊椎变形,我不得不哈着腰,像是要讨好所有人。我刚刚辞掉了小超市的工作,不是嫌弃这份职业不体面或者是薪酬过低。一个月之前我就想着辞职,但胖老板憨厚,我勉强撑着。今天我给他发短信:“因身体原因,不能继续上班,申请辞职。”手机很快响了,我并不想接。我知道他的妻子肯定会挽留我这个廉价的劳动力。她精瘦聪明,两眼一翻就能算出我辞职带来的损失,绝对超过一听过期罐头鱼。

我想给贺子兰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子兰是个不错的姑娘。她五官拥挤,头发枯黄,皮肤黯黑粗糙,瘦得像骷髅,并且胸部贫瘠,思想庸俗。但我就是喜欢她。

“喂……六日,什么事?”她声音沙哑,气喘吁吁,我尽力不去想象她旁边睡着另一个男人。

“没什么,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我低声说道。

“毛病,没事我先挂了。”她说。她总是很急躁,像一头发情的母牛。

我们是在网吧认识的。那时我刚毕业,她也是。我没工作,整天抽烟,吃喝拉撒全在网吧。她坐我左边,被人骗了感情,号啕大哭。一张辐射过度的蜡黄脸,像吸毒的。但很快她就恢复正常。

“你听我说……”我口舌干燥,从破旧的沙发上爬起,干涸的水壶空飘飘的,手一晃就哐当落地。“子兰……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我想说得深情一点,但是话一出口,就被冷气降了温。

“我知道了……先这样吧……”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趿拉着拖鞋,来到厨房。总要吃点什么东西,我低声告诉自己,饿着肚子上路似乎有悖祖训,冰箱里不见食物残渣,我搔头,狠狠关上冰箱门,踹了一脚,拔掉电源,披上灰呢子大衣,戴上毡帽,冲到楼下便利店买些食物。子兰喜欢芹菜、西红柿和土豆。我们总是来这里,挑选很长一段时间,估摸这个西红柿加土豆和芹菜会不会超过十元,囊中羞涩,生活每日精打细算,我们总是提着购物篮,穿梭于琳琅满目的货架间,用相当精准的数学方法计量出最合算的必购商品,那段时间,我心算能力迅猛提升。

外面的世界永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冷。街上并无大风,雨滴滴答答地敲着,我裹了裹大衣,生怕这柔软的寒气,温柔地剥下我的外壳,蚕食掉我所剩无几的思维。

“稀客啊,好久不见您过来买菜,您相好呢?”便利店的老板是个河南人,六十出头的年纪,头顶反着日光灯,剩下发白的头发手掌一样环着后脑勺。他儿子吸毒杀了人,入狱将近三年了,老婆得了食道癌,奄奄一息躺在医院,随时都有离世的可能,他总是念叨积蓄已经见底,旋即又在货架上东整西理。他总是“您”来“您”去的,说话的时候摩拳擦掌,眼睛阴暗。这让我十分别扭,毕竟我不太喜欢他儿子。

我扯了扯嘴角,“是啊,没菜了。”

“您得瞧瞧,新鲜芹菜,我可以便宜点卖给您。”他眼珠上面蒙有一层荫翳,我怀疑是不是白内障之类的病。他替我选出了一把,我没有拒绝。“过一下秤吧,您还需要别的什么吗?——唉,这店我实在忙活不过来了……”

便利店的门敞着,我蜷缩在大衣里,口齿不清地说:“给我来包烟……还有酒,二锅头。”

我穿过萧索的小街道,提着东西,爬上楼,迈进客厅,也不脱鞋,只是停顿一下,犹豫是不是要开灯。最后我打开了开关,晃眼的日光灯冷冷地照亮整个房间。房间比我想象中的要乱,泥泞的长裤搭在电视机上,破烂的袜子天各一方,床上毯子凉席棉被扭打成一团,啤酒瓶碎成的玻璃块色调有些过分冷淡,白墙上是我胡写乱画的墨迹,墙本来黯淡不干净,不过“我要杀了你”那五个字格外打眼。我望着它,微笑着拧开了二锅头,流动的火焰流经我的喉咙,融入血液,火辣辣地直往脑袋上冲。

“子兰……”我头里莫名的气体怂恿我说出口,“你今天很漂亮。”

“是吗?……”她脸色绯红,干净的头发顺贴脸颊,我们面对着互吐酒气,这种奇异的香味还是没能掩盖她身上的劣质香水味。我解开她质地坚硬的褶边衬衫,一手拨开她营养不良的头发,把她粗糙的脖颈露出,吸血鬼一般扑向她温暖的主动脉。“六日……”她扭动、拍腿,“把窗帘拉上吧?……”

我只顾在她身体上搜索,她呻吟着,缴械投降。收音机传出一阵猛烈的电音,伴随着吱吱声回荡屋里,窗外路灯散发着温暖的黄光,一种迷情色调透窗而入,给她富有弹性的胴体染上一层蜜饯,借这淫靡的光,我学究其体,目光停留之处,是她那对称且显营养不良的奶子。“是有点小……够用了……”她重重地在我耳边说,“不过是累赘。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

我笑了笑,脸上像是褪了皮一样的疼,“你知道吗,欧姬芙照着她的乳房作了一幅画——《鳄梨》,仔细一看,轮廓一样,真是一个精巧的暗喻。”

“我要是给自己作画,那就是‘苹果’,挂上去说不定还能拍个几十万。”她咯咯笑着,双手环上我的脖子,眼睛闪亮,嘴唇发红,“南方的苹果,苦涩但是饱含柔情。”

“那我得好好欣赏你这件艺术品。”我有意压低声音,破旧的床单不太合床,事后竟然有一半脱离了床架。我摸到打火机,点了一支烟,我听到她在嘀咕,“结婚后我真不希望还住这里。”

她夺过我的烟,眼神缥缈,“如果我们能够挣到很多钱。我觉得先把厨房里的炊具换了,砧板上发霉了,你看见没,刀也锈了,锅子有条小缝,那个倒是凑合能用……确实需要挣很多钱。”她说完望着我,抽了一口烟,她的眼睛被偶尔路过的车灯衬得闪亮,像一只夜里的猫。

“是啊……”我埋头,疲惫附身,风湿从心间、骨髓里痛起来,“去把衣服收进来吧……”

我不知道这是几点,世界很安静,她平静的呼吸仿佛昭示着不真实的高潮,我一闭上眼,就想到我们之间的爱情,我便浑身发颤,毛孔不由得收缩。我的哀鸣,正从我的毛细孔里钻出。我抚摸着她安稳入睡,黑暗之中,我盯着发亮的窗口,直到天发着昏昏的光亮。

我抹了一把鼻涕,嘴上的硬胡茬儿硌得我手痛。八点十三,我格外清醒,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声过后,楼上桌椅莫名骚动了起来,吱吱作响的桌椅脚,似乎在往我耳膜上捅。她刚下班,那个妇人,让人见着都是一种疲惫,她打了三份工。我稍微比她早一点下班。

子兰没有和我结婚,她可能不会和任何人结婚。想到这里,我脑子里全是奥登的诗:“……在晚上头会向前倒去,一身疲惫/然后就梦见了家乡/窗口的招手,欢迎的宴飨/单层床单下妻子的吻/但醒来会看到无名鸟群/向他们飞来,隔着门廊会听到的声响动静/新人们投入了另一场云雨……”即使我知道,这没有多大联系,也没有多大作用。

我默听房间里细微的声响,床椅仿佛被谁触碰,唧唧一声后,环视无人。二锅头在我胃里爆炸形成的气雾充斥着大脑,有一会儿,我就像一个观众,看着自己的大脑和身体醉意下本能的反应。我嘴里念着“子兰,子兰……”,牙齿和舌头轻轻搭合在一起,教徒那般虔诚,但无济于事。

鼻腔里循环着炽热的气体,刺激得我和那个夏天一样难受。

我们打算九点就去领结婚证,为此我还特意租了一套带宽领子衬衫的西装,穿上真热。子兰和我六点半出门,在楼梯间第一次遇到了那个妇人,我朝她笑了笑:“早上好,去上班吗?”她抬头望着我,浓重的黑眼圈和眼袋都让她十分显老,“是啊,你们这是?”她笑的时候脸上满是疲惫的凿刻,晦暗的眼睛弯成镰刀状,鱼尾纹像密西西比河那样,分岔众多。

“我们是去民政局,领证呢!”子兰挽着我的手,用甜甜的声音说,手指在我臂部摩挲着。

“啊,那真是恭喜啊。”她笑着说,“结婚之后会搬出去住吗?这地方太潮湿太偏僻了。你们年轻人怕是待不住,你们还会生个小孩吧,这样就更不会住在这里了。”

“可能吧,我们两个还是能吃苦的。”子兰环顾了一下四周,扯了扯我的衣角,“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几趟车去呢,等会儿人多了挤得慌。”

我赶忙打诨:“是啊是啊,这年头结婚离婚的人多了去!要排老长的队。”子兰白了我一眼,不过妇人总算是给我们放行了,她说她也要去上班了,我们微笑着道别。

清早,街上的人还是很多,就像是大雨滂沱前搬家的蚂蚁,你永远看不出他们承载的是什么。空气凉爽清新,我贪婪地大口呼吸着那种散发着甜蜜的滋味,可能是旁边绿油油的樟树的味道。天空褪去了血色,变得明亮而通透,几缕轻云恣意其间,一想到结婚,我的两条腿像安了弹簧般蹦跳起来,人生美好,前所未有。

“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子兰拽住我的胳膊往下拖,说话时眉毛还一挑一挑,好久没见她这么少女模样过。“不过,我们结婚后真的不搬出去住吗?”

“这样住着不是挺好吗?”我停下脚,看着她的眼睛说,“房子虽然老旧,地址也很偏远,可是房价确实在我能够承担的范围内,很可惜,我们不能住进你梦想的城堡。”

“我们结婚,连个新的碗盆都没有,这都比不上旧时代的结婚啊,我说,你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免收彩礼的媳妇?”

我停下脚,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琥珀色,有些浑浊但十分锐利,几滴膏油浮动在虹膜上,短短的睫毛显得很是俏皮,在这个迷离假睫毛的年代,这么一双自然的眼睛,确实会让人头脑清醒。“子兰,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我知道,但是,我们该有更好的生活。你总不该一直是一个销售员吧?你得去学一门技术。”她躲开我的眼,像是抱着的猫,你望它,它扭头那样。我们这样站在人群中,难免招来各种目光,车子从我左边飒飒而过,而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我知道,她说的“一门技术”就是能够多赚一些钱的活计,我也预算过成家后的开销,如果健康无恙还能勉强度日,倘若又生个小孩,那就另当别论。积蓄不够塞牙,我和子兰也会和邻居妇人一样,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多打两份工。她不安分的手想挣脱开,另一只手狠狠地拍打着大腿。

我脑袋里全是苍蝇,它们盘旋之处空洞无物,我只得紧拽她的手往前走。天空暗了下来,似乎远处飘来了云,光线不足的情况下,任何东西看起来都颜色失真。我想,到底要不要结婚。问题太多,如山峦相隔,爱情不能跋山涉水,只能瘫软无力地躲在丛林里歇气。

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腹部,仿佛那天过马路被车撞的伤口尚未痊愈,模糊看见子兰双手抱着我的头,一遍又一遍呼唤我,惨了,这身西装只怕就要全额赔款了。我眼皮卷帘门似的砸了下来。也不知道多久后,我坐在病床上,小口小口地吃着香蕉,望向窗外。天晴无云,蝉聒不止,子兰小声告诉我,肇事者还在逃逸,积蓄已经花光。我点点头。医生告诉我,我恢复得比较好,会尽快给我安排出院。我点点头。可笑的是,那时候我心头恐惧的并非死,也非这车祸后破碎的爱情,而是我那缺勤多日的工作会不会另有人顶替。生存永远比爱情或其他重要,这是我从动物世界学到的。我抬头望了一眼钟。

九点零三分,酒还剩半瓶。窗子传来几句醉汉的歌声,听起来是个无赖,歌词全给他用性器和交媾给替代,让人听了不觉脸红。

子兰和我也就是在那个夏天分道扬镳的。我心被酒烫得暖暖的,加温膨胀后,像一团棉花糖堵在胃上面,人也轻飘飘的。我刚起身没走两步,就跌倒在油腻的地面上。自作自受,我对自己说,很有可能是楼上的妇人,她肯定给子兰灌输了什么思想,让那一记耳光那么痛彻心扉。

我捂着脸,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子兰眼里噙着的泪花转瞬即逝,目光凌厉,单眼皮让她眼睛十分锐利,她大声骂我:“你个猥琐男人!没有一点志气!窝囊啊!你要做一辈子的销售员是吧?好!我也不拦你,我希望你能记得这一记耳光,打醒你。我凭什么要和你这个一穷二白的渣滓结婚?生了孩子你都养不起,我凭什么和你在一起?”唾沫星横飞,我低头,只字不发。仲夏时节,晚上七点半,天还酒红,是今天的太阳对红尘最后的眷恋。我出院没多久,天气变得越发炎热起来,这种天气下人肝火旺盛,能让一只温驯的小仓鼠暴跳如雷。窗子外面传来广场舞杂乱的鼓点,我实在无权去干涉他们,只得默默忍受到晚上九点半,那时他们自会解散。

我知道子兰在我住院期间和楼上的妇人有过不少交谈,不然我回家那天她们不可能坐在板凳上,促膝长谈,一个离异的女人,我当时想,能够有什么好东西传授给她呢?

“那个女人……”我扁桃体发炎,吞咽吐字时如鲠在喉,“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她笑了一声,很轻,就像是她在床上朝我吐着湿润的气息那样,“我又不是傻子,我对你的感情已经枯竭,你不能给我一个安稳的家,她说得对,你只不过是个窝囊废!”我盯着她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戴上了假睫毛,嘴上也抹上了很衬肤色的口红,她别过头补充:“柏拉图式恋情在这个社会很容易流产,我看清了,我爱上别人了,很简单。”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一棵参天大树,顷刻之间,被十级狂风卷断,被撕裂的桩口正汩汩流血。这是一场没有疼痛的屠杀,杀戮过后,我不知所措。惊慌之间只能苦苦哀求,我的重音仿佛紊乱如窗外的鼓点,唇齿笨重,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一到慌乱时,我的身体和大脑就全交给了另一个人,我肃立一旁,万分感慨之余,爱莫能助。

我跪倒在地上,听着她收拾行李的声音,望着她夺门而出。

九点零三分,我的世界飘浮着硝烟,扭曲成了断壁残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沉入灵簿狱。

自那以后,我们只在节假日用短信,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仿佛我们之间仍是朋友,我为她找到新的男朋友送上诚挚的祝福,她谢了我。只是,她带走了她的照片、毛巾和看过的书,这让她带着伤疤开始新的生活。

酒瓶见底,肚子空心钟鸣,我爬起来做饭。

锅烧红,放猪油,吱吱炸。气温回暖,十二月的太阳懒如猫,斜斜地倚在天上,心情温和,老态龙钟,垂怜的目光照在窗外红叶落得精光的枫树上,在地面上落下扭曲的影子,分外可怜。

我的生日赶上了这个好日子,一大早就收到了来自子兰的祝福,她说,她已经怀孕,并祝我能够早日成家立室。心里的什么东西飘得远远的,好像是窗外蓝天下的氢气球那般。

我望着窗外,一个穿着花袍的小男孩正向母亲一味抹眼泪鼻涕,要吃旁边的麦芽糖,然后被吼了回去,哭声渐起不可收拾。子兰的孩子也会这样吧。小孩子是个麻烦,婚姻也是。

突然门响了,我关火,抹了一下手去开门。“我以为你不在家去工作了呢。缺一天工资也是要扣的吧。”原来是楼上的妇人,她松弛的脸上挂着笑容,斑斑点点像长了霉菌,眉毛稀薄若云烟倒悬着,“子兰告诉我今天你生日,我今天恰巧也没事可做。你没吃饭吧?”

我摇了摇头,接着她说她可以给我做饭,并强调这是子兰请她代劳的。我让她进了门。我感觉,皱纹正在我额头上爬行,眼角嘴角的皮肤受到地心引力而低垂无力,骨质疏松,弯腰驼背,肩负万斤。子兰让我一直放不下她,我的心像一条狗一样被她牵着,在这种强力的挣脱和拉扯中,早已精疲力竭,日趋年迈衰老,并开始妥协。

妇人在我的房子里忙活起来,替我收拾掉叠堆的脏衣油碗,仔细用扫帚清除每个藏污纳垢的角落,我躲在沙发上,想起了母亲和子兰,温暖的午后,空闲间,扯开厚重的窗帘,灰尘在阳光的照耀下翩跹而舞,子兰用湿抹布擦拭每一个玻璃器皿,把被子晒得充满阳光味道,打包好废盒子瓶子,待收废品的开着喇叭在门外喊的时候,就可以获得一笔额外收益。唯一不同的是,寡妇动作生硬如同机械,放下瓷器的声音沉重,子兰轻巧如燕,母亲温柔不真实。

厨房里飘来了红烧肉的香味,接着是韭菜香,鱼香,米饭香,隔着一堵墙,我都能猜出油烟几何,刺鼻的辣椒味掀开我的鼻孔,让我痛哭流涕,掩面不及。

“吃饭了!”妇人在厨房里大叫,“连吃饭都这么没有积极性。”她确实会让我想起母亲,声音音调和说话方式非常像,不过母亲现在在疯人院,披头散发接受电击治疗。自我十七岁高考那年后,她就疯了,虽然这是一个很难接受的现实,而如今为生存奔波,竟想不起多少日子没有去看过母亲了。她也会十分孤独吧。

吃饭的时候真切体会“筷碗瓢钵是生活”,饭菜可口,色香味俱全。我望着妇人,放下了筷子。子兰分手是不是和你有关系?我们本来就要结婚的。可能是她感受到了我的异样目光,她也停下筷碗,平缓地说:“我猜你是想问有关子兰的问题吧?”我看着她,猛地吸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不适合她,她也不适合你。”她斟酌着说话,“我没有读多少书,自然不太会讲话,你要见谅。没人喜欢过穷苦日子,现在看不出,以后会显现出。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为了自己,我是这样,子兰也是,你更不用说。”

窗外阳光正浓,樟树被若有若无的风摇晃着,一只雪白的萨摩耶走在前面,不时歪着脖子回头望主人,寒雀叽喳,回旋天际,万物在一片光明里天真烂漫,我躲在房子里,感觉有些阴冷。“那……你也不必劝她离开我,我那么喜欢她……”我捏着拳头。

她笑了笑,“这就是生活,不是你喜欢她情愿就能成就的。”

我的男人,和我素来恩爱,哪怕是生活艰苦每日米窑告罄。他去挣钱,我守家,理所当然有了小三,他赚大钱,小三也越来越年轻,在家他只是应付,出了门才是他的风光。那年冬天冻得厉害,水电全断,差不多一个星期我和儿子饿着肚子,他不闻不问依旧快活着,好在邻居援手,才不至于饿死。

窗子外面飘着雪,屋子里干燥而寒冷,我紧紧搂着孩子,在外面裹上厚重的棉被,仍然暖不过来。那一刻,我腹中饥饿,头脑分外清醒,心知肚明的我,面对他,装得像是一个傻子,整日如履薄冰,为了孩子和家庭,泪水下咽,我只不过是在刻意维护这一段失败的爱情。窗子外面的雪飘着飘着,感觉自己在上升。真是饿昏了头。

电路抢修,灯泡终于亮了,冻裂的水管也换成结实的新材料水管,雪停了,屋檐上骇人的冰棱柱也滴滴答答开始融化,太阳毫不吝啬,从窗子里射了进来。万物觉醒,纷纷从冬天那个寒冷的兽穴里逃脱出来,我也是,挣扎着,逃了出来。

阳光明媚,我收起了窗帘,任由光线重叠,桌子上,是我再三修改的离婚协议。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他梳着大背头油光可鉴,西装革履的模样越发衬得我苍老,蓄的胡子像是绿化坪的草整齐美观,手里的公文包又换了款式,我猜那个婊子不会省钱,被惯成大手大脚,只会在这种表面上下功夫。

“儿子呢?”他随意把鞋子一甩,眉毛皱得像一团狗屎。一双毒蛇般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低头看到了桌上的纸张,嘴角一勾,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那个时候,我真想从厨房里拿刀砍他。恨一个人,你会想用千万种办法来报复他,生吞活剥也不足解恨,但一旦面对他,你的内心就不由得恐惧,虚脱,无力反击。

“你也看到了,既然我们都觉得没有必要再维持关系,那么,签字吧。”

“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他拿起协议端详起来,“不过你真以为我会平分家产吗?这可是我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来的,不是你说分就分。”他斜看着我,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真不打算过完年再离?”

我望着窗外,大红色的充气门挺拔,热热闹闹的迎亲队伍无比壮大,差不多快过年了,办喜事的也很多,我摇摇头,一秒都不想耽搁。“离吧。”

“那就这样吧。”他说完,看了儿子一眼,就摔门而出。后来不知何种原因,我既没有分到财产也没有得到抚养权。家里人说,被休是个耻辱,我气不过,索性与家人断了联系,只身一人漂泊在外,冷鼻涕热眼泪过了十来年。粗活累活不问照揽,见到的好人坏人无数,越是深入这个社会,年纪越大,我就越是觉得,人活于世,生存至上,我们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攀附更美好的生活,每个人都盼望着过薪酬更高、工作更轻松、乐趣更多的日子。我是,我男人是,子兰也是,你也不用说。我怕子兰重蹈我的覆辙,想想你们在一起,生活确实不是滋味,你给不了她想要的日子,要解决的问题越发多,而你们对彼此认可的日子也就越发少。

“如果这是子兰自己的决定,我会尊重她。”我强忍着心头那股不断往上蹿的火苗,听着她说,无非就是一个家庭和感情被小三破坏的失败者,举着经验主义旗帜,逼走了我的子兰。她只是把她的不幸故技重施于我身上。

她起身,开始收拾,碗碟滴着油,脸上笑容依旧,“你会连累她,女孩子应该拥有一个更好的生活,她本就不太相信爱情,你不知道吗?我看出来了,以一个外人的角度,她需要一个家庭而已。”

实在找不出词句,我们之间陷入了沉寂,我坐沙发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数着秃顶男人和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他们都夹着烟,抽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吐出的烟雾斜斜地往上弥漫,最终消失不见,只有一阵富含尼古丁的气味,让我在心里痛骂。她在厨房客厅里来来回回进出,冲水声和窗子外面嘀嘀嘟嘟的车子张嘴吵架。她道别,因为要去上班。

而我也从那时起断了与子兰的联系。

凌晨一点十一,我从床柜上摸到医生给我开的安眠药,全部倒出来,昏暗中,它们安静地躺在我的手中,冰凉没有情感。天堂里还会有爱情吗?地狱呢?我不是一个基督徒,上帝最后会接纳我吗?谁会在乎我呢?子兰吗,还是楼上的妇人,还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我吞了一粒。我一直以为心理医生类似于巫蛊师,两句咒语就让你乖乖掏钱。直到我彻夜失眠,工作时哈欠连天,被老板娘扣了工资之后,我才认识到,心理疾病或是真正意义上的瘟疫。医生对我说,这是抑郁症,中度,如果不及时就医,日后重度就相当危险了。他让我定期注射药剂,如果有需要,应当配合电击治疗。我极力拒绝,因为这看起来就是在治疗一个癫痫患者。

声带于我,似乎是件累赘品,它低频震动,几近喑哑。我闭着眼睛等待睡意的降临。子兰还是存在于我的生活中,比如梦里。她被野狗撕成碎片,鲜血淋漓,没有一处可以辨认,唯独那一对瘦弱青涩的奶子,在一摊血水中锃锃发亮。

昏沉的头像是被带有蜂蜜的木桩袭击,甜蜜的错觉在我失控的脑细胞中来回穿梭,神啊,让我死于安详的梦里吧。

窗子暗了又明,光像潮汐那样,卷来又退去,世界在我朦胧的意识里显现出了它原本的样子,空洞的黑,包围着干燥冰冷的空气,它肮脏的双手,终于招来了睡意。

我醒来已近十点,就着隔夜茶吞了一片阿司匹林以缓解昨晚睡姿不当带来的头痛。我决定去仁爱疯人院探访母亲。不知为何,我想去看一下我的母亲了。我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出门,但下楼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降水,可现在,阳光照在明晃晃的树叶上、水洼上和汽车的反光镜上,一切都很刺眼,而我身上的呢子大衣,显然不太合时宜。

阳光赋予了街道神奇的魔力,不少着装朴素、弯腰驼背的老年人拄着拐杖,蜗行其上,他们神情和蔼,如若弥勒,因为牙齿脱落,笑容也变得憨厚,有的还养着猫或狗,毕竟人老乐趣也不多了。说到底,我母亲还是一个命苦的人,十八出嫁,十九生儿育女,二十八夫死寡居,老家那块灰泥巴地,春秋夏冬生长不同的作物,她一个人一双手,踏踏实实地把我们养活,四十再嫁,旋即夫缢再寡。村里人长舌言及她是扫把星再世,命中注定克夫,于是一度悲极无法自愈,整日自闭家中,思索人生与希望,最终郁郁寡欢,精神失常,被遣入仁爱精神病院,此后,我未曾去探望过她。我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这个沉寂的母亲,或是身边,或是远方陪着我,如果她要是再生两个孩子,我会觉得很开心,毕竟我很难尽到子女的义务。

公交车里面,乘客拥挤,我脑海里一直在描摹母亲的样子,生怕因为时隔多年,她容貌大变,在人群中已经无法被认出。手心出汗,棉汗衫黏在背后,凉凉的,衣服的陈旧霉味随着热流扑鼻而来,虽然很热,我还是裹了裹大衣。

下车之后一段漫长的步行,大汗淋漓,咽喉肿痛。我停在了一个摆满万寿竹和康乃馨的花店门前,墨绿色包裹着粉色,塑料包裹着火焰,我买了一捧康乃馨,店员微笑着,给我喷上香水,仔细包扎起来。这么多年来,也算是为她买一次东西吧。

一个年轻的护士,个子不高,不留刘海,把光滑高凸的额头亮了出来,说话的时候,还有一种少女的韵味,酒窝明显,说话鼻音很重,L、N不分,走起路来手一摆一摆,我默默跟在她的后面。

“你的母亲啊,我了解过,我感觉她没有疯掉,真的。”她认真地对我说,阳光在她白色的制服上跳跃,我笑了笑,“是吗,这么多年来都认为她疯了。”

我还是能够辨别出她的,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痴痴望着窗外,蒙了灰的头发黏在一起,穿的暗红色大袍子。护士叫了她一声,她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一张被岁月蹂躏的脸上,一双对生活失望的眼,正端详着我,忽然眼角一弯,鱼尾纹纵横。“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温柔,有一种安稳梦乡的感觉。

“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护士说罢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把花递给她,香味浓郁,我打了一个喷嚏。她一直在笑,也不伸手接花,我问她笑什么,她也不回答,笑镌刻脸上,像一尊佛。毕竟是一个病人,我也不能奢望她懂太多。我看着白漆刷过的窗子,避免回忆席卷而来。

“我的儿啊。”她想抚摸我油腻的发丝,面对她瘦得像把戒尺的手,我下意识避开,可她的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的头顶,有着窗外阳光的温度。

“我有两根玉米穗,一根给你,一根埋地里……哦,一变二,二变四,四四十六!两根,三根,四根……”她每念一字,眼睛就睁大一分,枯树枝般的手指硬邦邦的,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能配合自己念的数字,眼看浑浊如汤米水般的白眼球要全盘托出,她又猛地闭上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来回画圈。忽地,她大笑起来,“这么多玉米!儿子!我们不用愁了!再也不用愁了!”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楼上有人在唱国歌,情绪非常饱满,每个音节都雄浑有力,像是咬着腮帮在唱,让我头皮发麻。女护士小跑进来,看了一眼母亲,“虽然说你母亲状况稳定,但还是……”她笑着说。

“没事……”我站起来。疯子啊,终究还是疯子,你奢望的,无非就是能够如正常人般同她交流,可在你尝试若干次后,这种美妙幻想比酒精挥发还快。当初她在地上游泳,脸皮在水泥地上磨出暗红的印记,俨然不是我心里的母亲了,她的身体被恶魔占领,不消说交流,就连那具肉体都变得陌生瘆人了。

护理姑娘用她油亮的眼珠子盯着我。突然之间,一个问题直接闯入我的大脑。母亲要是没了我,会怎样?疯人院因为收不到账款,不久就会把她哄出铁门,然后流浪街头,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要去哪儿。见过那种脏兮兮的疯子吧,头发乱如麻,蛇一般盘曲着,寒来暑去,身上衣裳不减,独增一层灰和污垢。每个人都胆战心惊地从路的另一旁投来厌弃的目光,窥探着这个来自人间的恶魔,心里突然愤怒起来。

“嘿。”女护理在我眼前摇晃着白嫩的手,“等下就是病人……用药的时间了。”她说“病人”的时候瞄了我一眼,有一股做贼心虚的愧疚感,我赶忙回过神来,“呃……正好我也有事……”我赶忙解释,眼前的光晕仍旧涣散,就像一张对焦失败的老照片。“嗯……过段时间我再过来。”

我转身出门时,身后的母亲似乎停下了她的动作,“儿子啊,早些回啊,等着你开饭呢。”这竟使我默念起若干年前的柴火饭,青烟在米饭里打滚,鲜活的菜在贫瘠的铁锅里翻身,即使空洞的油盐罐让舌尖索然无味,枯燥米饭也因此难以下咽,但那灶里招摇的火舌常让人魂牵梦萦,贪涎下滴。

我走出了铁门。

我无能,赌气也不敢在夜里死去,贪生,我的本能啊,自始至终都让我在血腥的刀锋边缘徘徊。我无比崇拜那些自杀者的勇气——面对着金色麦田的梵高,躺在温暖旅馆的叶塞宁……

皮肉的痛会让人难熬,尤其是被锐利的刀子划破强韧的喉管,痛觉不会像血从颈部喷涌而出,而是迅速地从你大脑神经里得到回应,让你在剩余的有意识状态下,如坠深渊,这种锥心的痛最终将你折磨致死。你可以盯着墙壁上稀疏的花影,那是一株百合还是玫瑰,是白色的哀歌还是绿色的鲜血,风能否抚动你哀愁眼波里源源不断的悔意,光任意在你涣散的瞳孔里打乱物体锐利的边缘,一会儿,你失去彩色视野,灰暗笼罩世界,你因地面的寒气穿透身心而不能呼吸,眼皮无力罩在死去的眼球上……

太阳穴隐隐作痛。

往这边的人十分少,我不能准确读出他们脸上的表情,卑微的人影被踩在脚下,丝毫不能反抗,树荫失去摇曳生姿的神态,在日光下死气沉沉,俨然到了中饭时刻,胃里仿佛塞下石子,浑然不觉饥饿。我感觉眼睛鼻子发酸,有一股潮湿,从鼻腔涌向眼眶,它摩挲着我的眼球,视觉模糊起来,如海里的世界,光影如此斑驳积蓄着。在从我低垂的头颅里倾涌而出的那一刹那,也顺带牵扯出内心某种污秽,我强忍着声带上的痉挛。多少年没这种感觉了?我已记不清,但这就是解脱,清爽的气息在肺里进进出出,带着桂花的芬芳,身上的铁胄变成孩童的新装,置身玫瑰色的年华里欢畅无比,只想在荒无人烟的凉原里吼上两嗓子。声带上的桎梏不见踪迹,我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不一会儿,像酒精一样让人愉悦的东西在我大脑里蹦跶着,我失控了。

他们看着我,用目光和我保持距离,那惊恐失措的模样,好似我这个杀人狂魔正亡命天涯。我惊喜于这种无法述说的曼妙之感,身体不自觉地躺在了阳光下那开裂的仿年轮长椅上,展开双翅,瞑目,拥抱阳光、灵动的尘埃以及扑闪着翅膀的风。

我想结束这一直以来的苦情戏,眼看着这干涸龟裂的生活,在得不到滋润的旱季里就要无声燃烧起来,连眼角悬垂的泪珠都不敢奢求。耳边传来了远处街道上卖艺的流浪歌手的吉他声,一个和弦接着一个和弦地流淌着,天下雨了,小河涨水,悠悠扬扬地流向远方,绿草油亮,被雨点弹拨着,一抖一抖。我摸了摸口袋,立马打消了抽烟的念头,我现在身上就只剩下两个硬币,以供回家乘车之用,别说烟,就连水我也不敢喝一口。我寻着耳边五彩的线走了一会儿,看见地面上空洞的吉他箱,抬头看,他穿着米色帆布鞋,宽松的牛仔裤和oversize的短袖,吉他斜放在胸前。他蓄着头发和胡须,站在两个黑色音响中间,嘴唇紧贴在立麦上,他那有些嘶哑的嗓音在唱着一首我不懂内容的英文歌,时高时低,感情饱满,好似对分手恋人深情告白,在不卑不亢的音调里,情意缠绵的回忆、来不及诉说的惋惜和刻骨铭心的恨舒展着枝叶,开花结果。我摸着口袋里两个叮当作响的硬币,因为手心冒汗,它们如抹了油地在我手中滑走。

“噔!”

硬币在吉他箱里滚了一圈躺下。他朝我点头,此时我看清他的遮阳帽有个洞。我转身,往家的方向加快了脚步。明天去找事做。便利店的老头不是说活忙不过来嘛,正好,明天去打探打探需不需要人手。造纸厂也需要工人,就连鲜花店也贴出了员工招聘的广告;总之,这个时代饿不死人。

太阳斜斜沉入低矮的楼房后面,天空红艳如血,黑色开始吞噬天空,夜蓄势待发,准备大干一票。我脱掉鞋,膝盖和脚跟酸痛,肚子也咕咕直叫,于是乎连忙煮饭。厨房脏不可视,和卧室客厅一并打扫,脏衣脏裤、臭袜子都被我搓洗干净,床单置换,每一件东西都安静地站在它该待的地方。届时夜已深邃,但我仍不觉累,吃完饭,我坐在桌边好一会儿,直到哈欠上嘴,我才爬上床。扔掉床头的药片。

我闭上眼睛,呼吸声、心跳声都很安稳,楼上的妇人搬走了,子兰也早就离开了这个城市,母亲如我所愿和别人念叨着家常。

为非作歹的夜和那一望无际的黑,慢悠悠地吞噬着我那闪烁的窗口。我热泪盈眶,告别那陪伴我无数日夜的窗口,告别那正在消失的窗口。

原载于本刊201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