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探索》推荐 | 清明小辑
清明小辑
编者的话: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又到了祭扫陵墓、缅怀故人的时节,清明怀思难免让我们触景伤情,也让我们感叹时光匆匆逝去。本期特编辑清明纪念诗歌小辑九首，寄托我们深切的怀念。
墓 地
文乾义
我们几个老知青
回老连队看她们，在她们
坟头添上新土。副业班
五个女生埋在连队东边
离白桦林不远的
一块菜地旁边。三个
哈尔滨籍，两个二十岁，
一个十九；一个北京籍，
十七岁；一个天津籍，
十七岁。船沉时，她们当中
有人呼喊着“下定决心”。
曾经，有一个举起的拳头
拼命向上，在波涛顶端
作过短暂停留。有时
我们总以为，她们和我们
一同经历过返城、找工作，
上电大，以及下岗，而我们
并未把这当成幻觉。
我们和她们面对面坐着，
互相注视，互相沉默。头上
天空晴朗。我们内心
风雨交加。
你还在原来的位置
王琪
我一遍一遍复述你
是为了那颗禅心
还是为了这个虚构的春日
去看你
心中就有千般缱绻
孢芽初生，露珠晶莹
庭园即将绽开的美的事物
离你越来越近
你曾经的失语
表达出我一贯的卑微
深浅不一的天空
有着你无法想像的透明
与湛蓝
领我回乡的风
把道路分成三条
一条去敷南村
一条去往罗敷河
另外一条，杨柳含烟
还在原来的位置
墓碑上，镌刻着的那个名字
早已斑驳不清
堆父亲
王单单
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
整个冬天，我都在
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
堆一个雪人
堆他的心，堆他的肝
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
如果，我能堆出他的
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
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
并会伸出残损的手
归还我淌过的泪水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
再痛一回。我怕看见
大风吹散他时
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
母亲的编年
张维
我母亲离开人世时
嘴里含着糖
她想把苦难还给大地
她会到天堂过甜蜜的生活
她把逃亡还给1937年
把混乱和躲藏留在1948年
把恐惧和泪水还给1957年
把饥饿留在1959 1960 1961年
到了1967年 她已把不幸当成家常便饭
背井离乡 带了三个儿女
一个打倒了又被踩上一只脚的丈夫
活过了1976年的人 其实已经无谓死亡
母亲活着的时候
人世的苦难和荒诞
不需要小说和虚构
母亲去世后小说家才能“小说”
公公 地主 饿死于1959年
丈夫 校长 因右派
女儿三年级辍学
儿子初中未能毕业
1989年 丈夫撒手人寰
母亲说 ：去吧 哪里都一样
离世前 母亲笑着讲：“不要担心
我所遭遇的苦和难 堆积起来
只要一踮脚尖 就能跨进天堂”
母亲逝于2011年
母亲离开人世时
嘴里含着糖
她想把苦难还给大地
（她已经历了一切的苦）
她会在天堂过甜蜜的生活
写在多雪的冬天
林莽
妈妈 您还记得吗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
噢 已经有四十年了
我和同伴们 为了寻找一个安身的地方
冒着漫天的大雪奔走在乡间
那年的雪啊
掩住了大地 但掩不去我的记忆
那年家的墙壁上还有零落的大字报
那年父亲逃离了京城
那年弟弟远去了边疆
那年我们骑着自行车多次往返于白洋淀
那年是文革的中页
那年是一个多雪的冬天
是啊 那年的雪落满了北方的大地
也落满了我们忧伤的心间
妈妈 您还记得吗
在那个多雪的冬天
我们的心因寒冷而战栗
我们的心也因亲情而温暖
今冬多雪
这让我时常想起您和父亲
心灵的足迹总是在迈向您们的山坡
陪伴您们的是披了银装的松柏
还有冬日的群山
京城就在可以眺望到的地方
我们依旧在您们的注视下
在这越来越膨胀的都市里为生活而奔忙
有时 偶然驻足故地
在我们居住过多年的地方
满含泪水 记起了我们的以往
啊妈妈 今冬多雪
我又记起了那个多雪的冬天
空
陈亮
父亲走了，上完五七坟，我和母亲
就开始清理他的遗物
然后按照风俗拿到坟前去烧了
那辆被他开了十几年的拖拉机
也让二舅帮着卖给了邻村的李三
小院就一下子空了很多
常过来歇脚的小鸟
在半空就习惯性地眯上了眼睛
却一脚踩空，急急扇动几下翅膀
惊慌失措中折身飞走了
阳光依旧习惯地想把玻璃放在上面
却啪地一声——摔碎在了地上
闪着刺眼的光。很久了
母亲蹲在门口，愣愣地望着
这块空场，自己言语道：
一下子没了这个铁家伙，还真闪人
——她的声音发抖，抖落几片
梨树的叶子，说完就背过身去
用手捂住眼睛，儿子问她怎么了
她说是秋天乱飞的沙尘
然后低着头跑回自己的屋子
屋里也是空的，有一个人在墙上
用温暖的眼神望着她
这时候，外面突然起了风——
这些被遗弃的孤儿，拍着门窗
撕着墙头的狗尾草，发出呜呜的声音
夜里九点整
柳沄
夜里九点整
九十一岁的母亲
艰难地咽下
最后一口气儿
在妹妹惊天动地的呼喊里
活得很累很累的母亲
很平静甚至很舒坦地躺在
宽大的木床上
那是一张
母亲躺了几十年的木床
此刻，躺在上面的母亲
仿佛躺在
另一个地方
——母亲睡着了
跟四年前病逝的父亲一样安详
其微微张开的嘴唇
含着太多太多没能说完的话
像那颗最大的星星
整夜整夜地
含着光亮
我没哭
只是窗外的风，不停地
在窗里呜呜地响
很想再活一些时间的母亲
被时间带走了
从此，这个世界上
再没有谁将五十六岁的我
视作孩子
王心一
谈雅丽
我记事起外婆就满头银丝
归山后她的坟头长满柔白的芦苇
她熄灭的油灯曾灌满山民的温善
她救出我，男尊女卑时险遭遗弃的牛犊
用米粥、红薯和花溪清亮的泉水养我
叫自然为我开启山门，爬树掏鸟巢
识别草菇和山中不知名的野果
我学她的苍山儿话口音，走路风风火火
和她眉眼相似，同样倔强的性格
六岁时父母带我回乡，我在树上不肯认亲
只瞧见树下的人泪水婆娑
每年她远道湖区看我，带上山里的腊肉
擂茶、豆腐乳，她绣莲花、喜鹊、活蹦乱跳的鲤鱼
我发挥最大想像为她画出的鞋垫样子
用它们一整年我似腾云驾雾，结婚她送我
鸳鸯绣花枕头，许我良美的祝福
归山后，她来梦里告诉我一切都好
只是山中的野鸟太吵，她的房子又太空
以后换成我每年上山看她一度
摸到芦苇像摸她银发上剩余的温度……
外婆叫“王心一”她一生只会写这三个字
这是我启蒙教育时她教我认出的名字！
去父亲墓地
高建刚
去父亲墓地七年了
父亲还是父亲的样子
大哥二哥和我已经老了
还在为看海的房子奔波
一路山花烂漫，还有车祸
我们说着与父亲无关的事
以及说过多遍的过去
以前要翻越好几座山
现在穿越隧道，虽然黑暗
我们驶往墓地的速度更快了
距离父亲更近了
我们的心事在孩子身上
在父亲身上 剩下的
就是手里的菊花了
在群山之上
我们和父亲看着山下公路
弯弯曲曲消失于一座山和另一座山之间
消失于隧道，那暗黑之中
菊花的光亮，将周围的黑一片片撕烂
父亲的印章
蓝野
除了种地，父亲是村子里最棒的手艺人
他不会耕耙，锄地漏草
麦苗一团一朵，那肯定是他撒的种子
农闲，就是手艺人的节日
父亲编筐编篓
凿石刻字
为婚嫁和生死写下文书……
父亲自己刻下的心爱的黄杨木戳子
被五年级的我
在课堂上悄悄磨平了
用一把尖利的小刀
将父亲的名字换成我的名字
父亲在肥皂上
偷刻过大石头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印章
赴东北为年轻的五伯父奔丧的四伯父
拿着盖了假章的介绍信买票
登上了火车
又被押送回来……
去年冬天，四伯父在黑黑的老房子里
被火烧死了
八兄妹最后一位消失了
就如被磨平的印章
父亲一辈被时光抹去了踪迹
（以作者姓氏笔划排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