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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泉州

来源:人民日报 | 陆 梅  2018年04月16日07:50

在福建泉州采风的两天翻完了报到时会务组送的《文学名家看泉州》一书,目录里赫然两列熟悉亲切的作家友朋,寻图索骥跟着众名家称道的美景路线走了一遭,也吃了一圈来泉州必点的美食小吃,脑袋里冒出一个傻念头:既然已经有那么多的美文写泉州,把泉州的角角落落、古风古韵都夸了一遍,为什么还要费心劳神再请一拨人来写泉州?如此,回来后就把泉州丢一边了。不是不喜欢这座城市,也并非对它了无印象。此番心情有点像大观园的夜宴,也是上元赏灯,到底灯谜逐一猜着了你才姗姗地来,究竟意兴阑珊。

有一天傍晚在上海阔静的马路上散步,两旁大厦林立,偶或抬头,一树树玉兰正繁花恣肆,白玉如云霓裳片片,紫花似霞端雅娇俏。在花树下伫立,不由咿呀一声,惊起——原来是春天到了呀!脱口就跟身边人道:还是喜欢上海。此话一出,心头竟念起泉州来。这是为何?原来我所在意的,竟是一个“静”字,或者换一个说法:独处的空间和距离感。

泉州太闹了。这座“被海丝塑造”的古城,人的烟火和神的香火一样生生不息,寺庙、宗祠、古迹、宫观和民居、街巷挤得是那么近,随意推进一家红砖古厝就和斑驳石塔照了面,这塔据说是古泉州城的中心,被唤作城心塔。随意一条巷子,小学边上一墙之隔就是寺庙,走几步却又是游人纷纭的文庙、剧团、名人宗祠和故居,热闹的美食西街更是一抬脚就进了一千三百年前的开元古寺。

有天清晨在酒店附近散步,兜兜转转踩进一条胭脂巷。好几户人家房门洞开着,巷子里袅袅着烟火气息。一抬眼,就见一座小神龛,不由定住,感觉惊扰了哪位先人。正进退两难,就和屋子里的人照了面,看她怡然的神情才算安了心。寻思着,这些毗邻而居挤在一起的老居民,他们早已作古的先人们因为有了家人的惦念和不变的巷弄古厝,定是常来这里串门聊天吧。这个“厝”字,正是闽南人的标识。“厝”字古时有停柩的义项。闽南人却又让它生出了“房子”和“家”的义项。生和死如此喜乐地团聚在一起,死不再是生的对立面。更别致醒目的是,他们还发明了用一种特别鲜亮的红砖造屋。泉州两天,我眼睛里满是这种吉祥的红,无论是有弯曲起翘的燕尾脊、俗称“皇宫起”的宫殿式大厝,还是老街窄巷里红砖白石交织分布的古厝墙,一概热烈喜庆、富丽堂皇。

恰逢上元灯节,各色红攒攒的花灯排箫般高挂。天后宫外,一抬眼就跟灼灼烈火般的刺桐花照了面。我还是头一回见识这种长在高大乔木上的红花。一簇簇争着往上长,像是某种飞翔着的吉祥鸟,飞翔的姿势一路向东南,中国的东南,亚洲的东南,海风迢迢的东南,那也是每个海外游子所有的乡愁。这飞翔着的在时空里永不停歇的吉祥鸟竟似泉州的象征。泉州的市花就是刺桐。

如果用颜色来形容一座城市,泉州无疑是刺桐的红,红砖厝的红。还应该有蓝,海上丝绸之路古韵的蓝,无愧“东方第一大港”古誉。红和蓝正是这座城市的精神底色,也是泉州人性格的一部分。你用这种颜色去形容江南简直不可能。红不用说,蓝也不是一般的蓝。江南的蓝是靛蓝,草木蓝——当然是江南的草木,柔软沉潜的部分多过温热海风的蔚蓝炽烈。泉州人的性格里有一种不甘寂寞的闯劲,街头店铺常会飘出一首闽南歌《爱拼才会赢》。先生的姐夫是台湾人,这首歌也成了我的条件反射——闽南腔的音乐一起,耳朵里胀满闹闹的“艾饼再灰银”!方言确是一把打开故乡的钥匙。同样一个词,闽南语会延伸出多个涵义。比如菠萝,闽南话又叫“旺梨”,所以闽南人做羹汤炒菜都爱放菠萝。我有幸在泉州和姐夫家都吃过旺梨羹旺梨酥。闽南人爱拼敢闯更爱旺,旺是他们的口头禅和生活佐料,既讨口彩,又饱口福。这跟他们拜佛拜神一个意思,既是形而上的,也是形而下的,是出世也是入世。日常生活里的一切,无论寺庙里的行礼如仪香火升腾,还是老街窄巷里还在用着的“聚财井”,或是海外姑母寄钱来给侄子造房门楣上留下一句感铭,更多古厝的门匾上刻着“陇西衍派”(李姓)、“清河衍派”(张姓)、“三省传芳”(曾姓)等等标目姓氏家族和来历背景的堂号……泉州真是一座色香味俱全、众生喜乐的城市,泉州人懂得变通,择善而从。这正应了今年普利兹克奖得主、印度建筑师多西一句话:“当生活方式和建筑融为一体时,生命才能开始庆祝。”

而当我站在玉兰花树下、那一瞬的清寂欢喜,也是真实的。于是想,我们今天很多城市的空间已经习惯了把人从外面推到里面,门一关,独成一个世界,不再是小时候的弄堂石库门那样把人从里面推到外面,大人小孩各有聊天八卦倾诉玩乐家长里短的乐趣,各种无间的交流都在弄堂里进行。究竟,怎样一种生活是我们所向往的?

也许城市和人一样,都是一个复杂多面体。我在泉州提线木偶剧团看到一个叫《命运傀儡》的小演出。一个小小木偶头,披上僧衣,拴上绳线,技艺纯熟的提线演员一拉一提,傀儡活了,舞台上一静一动都充满了复杂的表情,眼睛里有丰富的心灵。人偶一体,舞台下的我们,看到的是自己。命运傀儡轰轰烈烈地活过,有一天受天籁之音神启,灵魂突然就醒了,提线演员问他——也是自己问自己,傀儡摇头,两难中一步一步放弃了昨日的声色犬马,走向重生般的未知,另一个更好或更坏的自己。

一座城市和他命里的友情,不跟舞台上的傀儡有些相似吗?我们总在活出自我和人间烟火里矛盾纠结。矛盾本身也成了生生不息的活力。也许,这也是我喜欢着自己的城市,却又念念起泉州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