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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蔫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陕西程玉宇  2018年04月16日12:36

老蔫姓程,是红椿树沟我的一个本家堂哥。

其实老蔫是有大号的,老蔫只是他的一个绰号。可是老蔫一天到晚蔫怪蔫怪的,村里人早忘了他的大名而直呼其老蔫了,甚至连村里的毛孩子也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一哇声的喊:老——蔫!老蔫——!

老蔫就是这样一个人,啥手艺都不会,一辈子只会种个本分庄稼,可即就是他把家里仅有的三亩承包地种的再好,也还是摆脱不掉贫穷的命运。

现实的乡村,男人们不是到山西、陕北等地下煤窑,就是到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光着膀子卖力气;而稍微有点儿姿色的女人,都到大城市打工去了。老蔫的一个兄弟媳妇儿长得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她先是给西安一个老板的建筑工地上那些小头目们做饭,后来竟然成了那位包工头的二奶,回老家跟男人把婚都离了。老家的田地大片大片的荒芜了。红椿沟里只剩下一些上了年岁的婆娘、老汉、和一群小碎娃们。偌大个往日里人烟稠密的村子,现在就只剩下翠珍几个女人和老蔫几个半桩子老汉了。

老蔫的日子过得紧巴,人也就更蔫了,就是在收麦的龙口夺食季节,别人家再忙再急,他都是慢吞吞的。去年夏天,老蔫的大女儿和儿子同时考上了大学,光学费就得壹万捌千元,不让儿女读书吧,那么娃们的命运就只能和自己一样,一辈子苦死累死也只能混搭个温饱,一日三餐除了包谷糊汤就是酸菜面片,想吃一碗羊肉泡馍除非大白天在床上做梦!这一双儿女都是尖子生,上的是一本分数线啊,可钱从哪里来?就是把老蔫连骨头带皮肉按斤论两卖了,也不够填牙缝儿。俩娃整天哭丧着脸。老蔫呢,背抄着手,在村外小河边、田埂间乱转悠,除了长一声叹气还是短一声叹气。

老蔫嫂子是个急性子人,见老蔫那个没出息的样儿,就指着老蔫的鼻子跳脚大骂,骂得老蔫眼睛都绿了。

老蔫羞愧难当,只得扛了一把锄头趁机躲了出去。老蔫嫂子对一双儿女哭笑不得地说:“娃呀,你俩上啥大学,你俩这是要你娘我命哩么!你俩当我骂你大我心里头敞亮啊?我就逢上这号窝囊废男人我有啥办法?娃呀,娘我是上天天没路入地地没门啊!”

老蔫嫂哭,,一双儿女也哭。老蔫的儿子对他姐说:“姐,咱俩出去打工走,我就不信上不成大学咱俩还活不成人啦?”

俩孩子眼瞅着父母指靠不住,眼泪汪汪的收拾了行李准备出门儿打工。老蔫回家看到娃们那架势,就说:“娃呀,天无绝人之路,你俩再等等、再等等,就是你俩出去打工也不急这十天半月呀!”

有一天,太阳火辣辣的,老蔫突然黑水汗流的跑到县城里来找我,说道俩娃上学的事,老蔫唉声叹气,满脸愁苦之色。

我给老蔫端了一盆水,让他擦把脸,给他沏好茶,让他喝着,见他又掏出烟袋锅子准备抽旱烟,我急忙递上去一支香烟。老蔫接了烟,在手里掉来掉去的看,然后深深叹口气:“兄弟呀,你真不会过日子,这软中华烟我听人说得好几十块钱哩,你一个月能挣多钱?媳妇儿娃可全指靠你一个人哩!”

我笑笑:“老蔫哥,你就抽你的吧,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见抽名贵烟的,有几个是自己个儿掏腰包买的?”

老蔫哥终于舒展开眉头,咧着嘴笑了:“也是!兄弟你说的是,那我就抽呀,这是老哥这辈子抽的最好的一回烟!”

我听了忍不住鼻子发酸。我苦命的老哥啊。

老蔫哥很享受的抽着那支烟,半晌,极不自然的开了口:“兄弟,你认得的老板多,你给老哥找个活路干吧。”

我说:“老蔫哥,你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吃啥苦?娃上大学的事,可以到教育局申请贷款,听说一个贫困大学生一学期能贷六千块。”

老蔫哥满面愁容:“兄弟,贷下款又拿啥还哩?那国家的钱就恁好用?你还是给老哥找个能挣钱的活路吧,咱下苦挣的钱用着心里头踏实。”

我见老蔫哥说的恳切,就当着他的面,接连给几位熟悉的老板朋友打电话,说我有个大哥,想找个活路做那怕看个大门儿、当个勤杂工都成。一位老板满口答应,还承诺工资给开的肯定比别人高。但老蔫一听,却连连摇头:“兄弟,老哥天生就是个下苦的命,那号轻轻松松的活路老哥干不来,再说活路轻挣钱也少,你就给哥找个能挣大钱的建筑队吧。”

我虽然心里有些不悦,可仔细一想老蔫哥的苦处也是。我就又给一个曾经办过案子的建筑公司老板打电话,拜托他给老蔫哥在他承包的高层建筑工地做一名钢筋工。那位老板爽快的让老蔫哥下午就去上班。月工资头一个月三千元。第二个月如果手艺学过硬了,还可以给涨到4000元。老蔫哥听了满心欢喜,一连声说:“还是兄弟你门路多,老哥我把你害祸的先!”

我说:“你对兄弟还说这客气话做啥,走,下班啦,咱老哥俩要几个小菜喝几盅子。”

老蔫哥推辞不去:“我来找你帮忙,反而还害祸你花钱请我吃饭,去不得去不得。”

我假装生气:“你不去,你就把你刚扛来的那袋洋芋再扛回去!”

老蔫哥笑了:“去哩去哩,不过兄弟,老哥不喝酒,就想吃上一碗羊肉泡馍,能行不?”

我哈哈笑着:“行呀!走,老蔫哥。”

我把老蔫哥带到我常去的一家羊肉泡馍馆去,对师傅说:“先给我老哥煮一碗,馍要双份儿的、肉也放双份儿的!”

老蔫哥把头埋在堆得小山一样的大海碗里,吃得满嘴流油满头大汗:“兄弟,这饭实惠,羊肉恁多的,确实好吃,往日我就是大白天做梦都没有梦到这么香的羊肉泡!”

我心里难受的要命,故作轻松地说:“你觉着好吃就好,就好。”

当天下午,老蔫就到了那个建筑公司老板的大楼工地,跟一个民工学绑钢筋。过了几天,我打电话询问那个老板朋友,老板朋友说我介绍的那个人还行,人忠实勤快肯吃苦。我听了也就放了心。

谁知刚刚过了半个多月,老蔫哥突然出了事故,他从四楼脚手架上摔了下去,虽然下面有防护网,但他坠落的过程中撞到半空支楞着的钢管上,折断了腰椎。医生说两三年内想站起来是不可能的了。老板的脸色变成猪肝色,往病床上扔了二十万元拂袖而去。

我本来想帮老蔫哥再去找老板索要医疗费误工费呀啥的,老蔫哥面黄如纸,切切地说:“算啦算啦,老板也不容易,咱给人家没有干多长时间活,就害得人家给了二十万,唉,老哥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谁知过了几天,我到医院去看他,医生却说老蔫早都出院啦,也就是那天我走后,老蔫吩咐老蔫嫂和俩娃用架子车把自己拉回去啦。

我明白,老蔫伤情未愈急着出院,那实在是心疼花钱啊。

老蔫终于圆了俩娃的大学梦。俩娃如期去报到上学了。可老蔫落下了终身瘫痪。

我带了好多水果回老家去看望老蔫,老蔫躺在床上,疼得雌牙咧嘴,见到我了,还笑:“兄弟呀,兄弟,老哥对不起人,给你说实话,老哥我是故意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

老蔫嫂一把鼻涕一把泪:“老蔫啊,你这怂货……”

我心如刀割,逃也似的跑出了老蔫哥的院门儿,眼前,是我的故园山水,突然间迷濛濛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