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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心笛神韵  2018年04月16日10:18

罗漪第一次见昇阳是在后台。

昇阳刚刚演出完回到后台,装还未卸掉。那一场唱的是大西厢,昇阳扮演的是张生。罗漪见到他之后便暗自感叹,怎会有如此好看的扮相,假若张君瑞真有这般容颜也不难想象莺莺姑娘为何念念不忘了吧。

这时领罗漪进来的师姐介绍道,“这就是我们阳春社的角儿,昇阳。罗漪,论辈分,你应该叫他师叔吧。” 罗漪在来之前就听说过昇阳,他只比罗漪大两岁,罗漪才是个刚刚出师的小学生,昇阳却已经是众星捧月的角儿了。

昇阳从六岁便开始登台献艺,因天赋异禀,被追捧为“京剧神童”,怎奈青春之时嗓子经历倒仓,多年不能登台。后来虽渐渐恢复,但当年围绕在身边的人所剩却寥寥无几。昇阳的义父郭羽是京城著名云起茶轩的掌柜的,十分惜才,因此十分器重昇阳。从小伴着昇阳长大的外人不多,郭羽是一个。昇阳经历过倒仓之后,没有戏班子愿意要他,大家都是为了赚钱生存,昇阳能理解。云起茶轩以喝茶为主,娱乐项目也均为相声和北京鼓曲。掌柜的偶尔也让昇阳来唱两句京剧,只是因只有他一人,演不成一出戏,只能唱唱小段,也算让昇阳过过瘾。掌柜的把昇阳当亲儿子来看,本来想让他跟着学相声,但看他实在放不下京剧,便利用自己的人脉在北平自己建立了一个戏班,取名叫阳春社。阳春社因刚成立,招进来的都是刚出师的年轻人,没有名角儿。但是一群年轻人在一起很有干劲儿,非常刻苦努力,演出新颖又富有特点,加之又有昇阳这个原本有名的角儿,慢慢在北平也积攒下了人气,算是有了自己的群众基础,尤其带领得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了解和喜欢上了京剧,郭老板也甚是欣慰。

这时正在卸妆的昇阳听到有人介绍他,立马起身,客客气气地伸出手说,“您好,我叫昇阳。”罗漪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面色柔和平淡。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经历过了人生大起大落,这些却好像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旧是那么的淡然谦逊。罗漪也伸出手,“您好,我叫罗漪。”

进到麒麟剧社的日子却没有罗漪想象的那么充实。罗漪一开始只能演一些连台词都没有的小角色,虽说罗漪唱功不错,但这后台人才济济,轮不到罗漪也正常。

闲来无事之时,罗漪总是静静地看着后台的师哥师姐忙忙碌碌,时不时会有人招呼她过去帮忙上妆换戏服,她倒也乐此不疲。

除此之外,罗漪最喜欢默默看着昇阳对着镜子上妆。无论是哪一出戏,昇阳的装扮总让罗漪觉得他和角色是融为一体的。

那日,罗漪看着昇阳描眉竟入了神,师姐在旁边叫了自己几遍自己的名字才反应过来。

昇阳的手停顿了一下,对着镜子笑了笑,其实罗漪的一举一动他都注意得到。

“罗漪,今天有个演员请假了,你上一场戏吧。”

罗漪点点头,起身要去换小丫鬟的装扮,却被师姐拦住了。

“你的戏服在那边,今天是《苏三起解》,你演苏三。”说罢师姐便转身自己忙碌去了。

罗漪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自己第一次上台唱戏就要唱主角吗。

罗漪紧张地心怦怦直跳,虽说戏文已烂熟于心,这装却不知如何去画,距开场只有半个时辰了,行头也丁点未动,一时间慌乱起来,竟不知先做哪样事情。

“我帮你上妆吧。” 这是昇阳对罗漪说的第二句话。

罗漪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昇阳拿起笔靠近罗漪,罗漪觉得那一刻时间好像停住了,好像只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人,昇阳在执笔为她描眉。

昇阳很有经验,只用了一半的时间便将装上好了。他轻轻放下笔,罗漪的脸却还很红,上过腮红的脸蛋都遮不住的红。

“换戏服吧。”昇阳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回到梳妆台前,心情却半天不能平静。

那天虽是罗漪第一次上台,也是和昇阳的第一次合作,却无比地顺利和精彩。

结束之后,罗漪听着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喝彩声,觉得不可思议。

紧接着,《苏三起解》的主角便换了,从原来的角儿换成了罗漪。

之前那个角儿也没想到罗漪居然能顶替掉自己,毕竟她从刚刚出师不久。虽说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名角儿,但资历也不小,一个无名小辈怎么能随随便便代替自己。

于是后台便起了传闻,说是罗漪和昇阳关系不一般,才能轻易地顶替掉其他人。罗漪还听到有人说是昇阳点了名要换搭档的。

罗漪也觉得匪夷所思,自己论资历,论实力,论地位都不如之前的师姐,戏班子这么做不是砸自己的招牌吗。

于是罗漪跑去找昇阳,昇阳正在上妆,准备演另一出戏。

“师叔,抱歉,这件事还把你拉扯进来了。”虽说两人年龄相仿,罗漪还是尊称昇阳为师叔。

昇阳没回话,接着上妆。

罗漪有些尴尬地旁边手足无措,“要不,我去跟班主说还是把师姐换回来吧。”

昇阳这时突然停下笔,回头认真地看着罗漪。

“其实,是我主动提出换搭档的。”

罗漪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毕竟还是师姐有经验,我如果失误了耽误了你怎么办。”

昇阳却说,“这搭档,搭的不就是默契吗。”

窗外桃花簇开,春光一泻。

罗漪笑靥如花,嘴角的梨涡旋出桃花瓣飘落的模样。

其实只是两岁之差,这句师叔便叫了五载花开花落。

罗漪登台的次数越来越多,和昇阳搭戏也搭得也越来越默契。

在后台的时候,昇阳总是会给罗漪说戏和上妆。但似乎除此之外,昇阳并不多言。

在台上不知说了多少次的山盟海誓,到了台下却好像并不容易说出口。

罗漪却并不介意,只要她知道台上昇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她便安心。

可那年日寇侵入北平,一切好像都被打乱了。

“罗漪,我要去当兵了。”昇阳那日在后台突兀地甩出这句话。

“当兵?”

“对,就是打日本鬼子,把他们赶出咱中国。”

“咱别闹。”

“我没闹。”听着昇阳平静的声音,罗漪便知道他是认真的。

“可你是文艺之人,这打仗练武之事,能行吗。”

“罗漪,人家总说戏子无情。可人啊,总要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唱了这么久的戏,一直是在扮演其他人,有好人有坏人,但全都在做自己坚信的事情。我知道,中华一日不得安宁,这戏里刻画过的风华与繁荣便会不复存在。”

“那,我支持你。”

“我,明天就出发。”

罗漪突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想告诉他追随内心,可这话说出来也只能是违心。

“罗漪,此去一别,我若年三年不归。”

“我便等你三年。”

“五年不归。”

“守身五载。”

“十年呢?”

“十年一朝,也无谓。”

昇阳笑着摇摇头,“姑娘抬爱,小生受宠若惊,但恳请姑娘莫念,也便各自安好。”

罗漪装作没听见,默默摘下手上带的镯子。这个镯子本是罗漪的嫁妆,送给昇阳却也不觉唐突。

“这个镯子,请先生收好,”这是罗漪第一次没有叫昇阳师叔,“愿先生驰骋,平安归来。”

昇阳接过镯子用手帕包好放进怀里,“姑娘的好意,我今生难忘,却无以为报,抱歉。”

昇阳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不回头地转身出了戏园。他知道若一转身,自己下狠心做的决定便不再算数了。

“若到底真是昇阳,等一辈子又何妨?”

昇阳跑去当兵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北平。阳春社的当红名角儿,正值最好的年华,抛去一切,选择征战戎马。

《苏三起解》明明是一部大戏,罗漪在昇阳走后却一次都没演过,只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代替昇阳。

昇阳这个名字,后台的人都心照不宣,在罗漪面前再未提过。

独自描眉上妆的罗漪总是暗暗沉思,自己和昇阳的过往是否真实,这样一个自己用心眷恋的男孩子,杳无音讯,好像从未存在过。

于是罗漪拼了命地练功唱戏,期盼从戏中找回当初昇阳给她的感觉。

五年光景,罗漪已经成为这阳春社的名角儿。捧她的人很多,就像当初大家捧昇阳那样。

慕名而来上门提亲的却全部罗漪婉言拒绝。

当后台弹弦儿的小先生跟罗漪表达心意的时候,罗漪什么也没说。

她只想等等,再等等。

罗漪永远会记得昇阳给她描眉的样子,那感觉这辈子除了他就不会有了。

日军全面投降的消息顺速传遍泱泱大地,罗漪听到之后也万分欣喜,她日思夜想的先生要回来了。

于是,罗漪亲自上了一场《苏三起解》,搭了一个师弟。

在台上,罗漪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男孩子,那个能让她笑靥如花的人。

那一刻,罗漪便觉得这几年受过的所有委屈都无所顾忌了。

多年以来,罗漪又一次觉得心有了依托。

罗漪欢愉地谢幕下台,便听到有人说,“罗漪,找人找你。”

罗漪看着那个似曾相识地背影内心澎湃,身着挺拔军装的男子回过身,罗漪的视线便被泪水模糊。

昇阳又一次站在了她的面前,也许再也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没有了当年的飞扬跋扈。

这个经历过战争,见识过人间最残忍画面的男孩子却有了岁月的沉淀,罗漪看他的眉眼却越发地迷人。

罗漪看得入迷了,看得笑了起来。

“先生,这么多年,你终于回来了。”

“罗漪,这次我回来就是想跟你说,咱算了吧,一切都算了吧。”

“此话当真?”

“罗漪,岁月已不是当初了。我怕是不能再登上戏台了。”

“当年你经历当仓之后,不一样回来了吗。”

“我已不再年轻了,回来也成不了角儿了。”

“那我呢?”

昇阳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罗漪。

“我已经负过你一次了,姑娘,何必耽误在我身上?对不住了。”

昇阳对着罗漪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而去。

罗漪站在原地思绪万千,泪流满面。

这时弦师小先生递过一块儿手帕,罗漪望着昇阳远去的背影,轻轻接过手帕。

鞭炮轰鸣,这闺房的门前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

洞房花烛,盖头一撩,罗漪多想看到的是那张脸。那个会出现在梦中的眉眼,那个在台上目光永远追随她的人。

可罗漪知道不会了。

那日在后台,罗漪接过报信人的信件,手里拿着自己给昇阳的手镯,她便知道自己一辈子算是耽误了。

拿着昇阳身着军装的照片,荣立一等功的勋章和似乎还温存着他温度的镯子,罗漪毫不犹豫地选择嫁给了他人。

成了亲的罗漪却和当姑娘时并无两样,每日照常登台唱戏,只是除了在台上不会有笑模样了。弦师小先生每天总是想尽各种办法逗罗漪开心,罗漪也偶尔感觉内心的空洞好像补上了一些,却总是做不到全心全意,罗漪知道这样对小先生有些残忍,但她也实属无奈。

这五年,罗漪从未收到过昇阳的一封信,可那天送信人递给罗漪几十封信的时候,罗漪便知道自己这几年就算没浪费。一字一句,全都镌刻着对罗漪的眷恋。

其实到分开的那一刻,昇阳都没想到要和罗漪真切地表达心意。他总觉得如果自己顺利归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罗漪。如若罗漪等他,那便是缘分。如果不等,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当兵的日子与在戏班截然不同,可昇阳是武生出身,从小没少受苦,只是相思之苦难解。

第一次寄信的那天,昇阳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给罗漪写信。

昇阳迟疑了一下,还是只写了给郭老板报平安的信。

昇阳认真写地址的时候,旁边的战友突然凑过来。

“小兄弟,还没结婚呢?”

“没呢。”

“那有心上人吗?”

昇阳点点头。

“不给她写封信报报平安?”

昇阳摇摇头,“我不想耽误她。我这一给她写信,不就摆明了让人家等我吗。”

“好小子,有骨气。”

昇阳知道自己没骨气,知道自己打心底还是期盼罗漪等自己。

其实有很多人问过昇阳后悔吗,舍弃自己的事业,舍弃自己心爱的姑娘,堵上自己的青春和未来,不顾一切地来保家卫国。

昇阳却说我从未后悔,儿女情长在家国面前也只是沧海一粟。

其实罗漪能猜到昇阳为什么不来信,一直以来她只需要从郭老板那里知道昇阳是平安的,她便能安心地等下去。

罗漪清楚,如果当初,自己劝一下,再拼命劝一下,昇阳就会选择留下来。可罗漪知道眼看着家国被侵略却束手无策的昇阳是不情愿的,罗漪也知道,昇阳其实不会后悔。

这就是昇阳,他可以不曾拥有爱情,不曾拥有事业,不曾拥有财富,但他的信仰不能丢。

罗漪庆幸自己喜欢上他,可她也说过如果再选一次,自己不会选择进阳春社,不相识便不惦念了。宁肯当初就未遇见昇阳,哪怕平凡一辈子做个小角色,自己也心甘情愿。

每日除了唱戏,罗漪便在后台一遍又一遍读昇阳写给自己的信,镯子早已带回罗漪的手上,她决定一辈子也不摘了。

读信时的罗漪笑了哭,哭了笑,后台所有人着实心疼,除了安慰大家却也无所适从。

罗漪,其实第一次在后台和你相见,你笑起来的时候,我便怦然心动了。

罗漪,你知道吗,我经常想,为何我这辈子的角色是一个唱戏的呢,虽历经荣华富贵,但却难以施展抱负啊。直到你出现,我才知道是为了和你相遇。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不会有勇气做出这个选择,我真的感谢有你在我身旁。这信啊,写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什么时候能亲口对你说这些呢,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等我。可就算回去看到你身旁伴良人,我能看见你的笑模样也就知足了。

罗漪,我负伤了,可我很开心,因为我自己干掉了一群日本鬼子。你不用担心,连长说会尽全力让我康复,他还说要给我报个二等功呢。可我能想到的是,我还能不能回到戏台,跟你搭戏呢。你知道吗,不论是小时候众星捧月京剧神童的名声,还是倒仓之后顺利回到舞台成了名角儿,还是义无反顾地为保卫国家战斗,这些都不及能得到姑娘你的心那般自豪。罗漪,可你要知道,能让你开心的绝不仅有一个人,你的笑能打动的也不只有我一人。我和我的战友们拼尽全力,就是为了让大家可以好好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打心底的幸福。答应我,如果我不是那个幸运儿,要让那个足够幸运的人也开心,好吗。

看到这里,罗漪闭上眼,任由眼泪纵横。

这时有人招呼罗漪准备登台,罗漪睁开眼,把信理好放进昇阳曾经用过的那个梳妆台的抽屉里,坚定地忙碌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在台上的罗漪好像又找回了原来那种感觉,好像昇阳又一次在台上陪伴着她。罗漪无意望向了舞台旁边,看到了小先生的眼神一直追随着自己,就像当年昇阳那样深情,可又多了些担心和疼爱。

那种安心好像又慢慢回来了。

戏终,台下照例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台下有两个观众边喝彩边聊了起来。

“这阳春社的角儿是真棒。”

“是呀,你记得之前那个京剧神童昇阳吗?”

“记得,真的可惜。这文弱的戏子跑去当兵,哪能如将军般凯旋归来呢?”

“听说罗漪等了他五年,最后未能嫁给心上人啊。”

“谁说戏子无情,这情呀,怕是藏都藏不住。”

罗漪谢过幕,回到后台卸妆。她从镜子中看到小先生拎着弦儿在不远处手足无措地站着,她回过头对他一笑,小先生便愣住了。随即欣喜地跑过来,“罗漪,你饿了吗,你想吃什么,咱们去吃饭吧。”

罗漪却没回答,轻轻摘下手上那个镯子放到小先生的手里,点了点头。

戏文中纵然再多的繁花似锦,也不及好好珍惜身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