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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写的是情怀和智慧

来源:文艺报 | 胡竹峰  2018年04月09日15:27

南北朝以前,中国并无散文一说,六朝以后,为了区别韵文与骈文,把凡是不押韵、不重排偶的散体文章统称为散文。当然,散文的提法无可厚非,问题在作散文的人,现在散文文体越来越局限了,所以我倒是有意恢复中国文章的写法。

我看先秦的文章,看唐宋的文章,再看《金瓶梅》《红楼梦》,觉得这些文章仿佛天地之间生成的一般。我有中国文章癖,癖老庄之文章,癖孔孟之文字,癖两司马之文章,癖三曹之文章,癖七贤之文章,癖八大家之文章,癖王实甫之文章,癖曹雪芹之文章,癖鲁迅、周作人之文章,癖废名、梁实秋之文章,癖沈从文、汪曾祺之文章。从比喻写起,中国文章如博物馆,先秦文章是青铜器,楚辞是陶罐,魏晋文章是汉瓦,唐宋古文是秦砖。具体说,庄子是编钟;老子是大鼎;韩非子是刀俎;李白的诗歌是泼墨山水;杜甫的诗歌是工笔楼台;苏东坡的小品是碧玉把件;柳永、李清照的词集是白瓷小碗;三袁、张岱仿佛青花茶托;鲁迅是古老的樟木箱子,结实,装着肃穆与神秘;张爱玲是陈旧的红木餐盒,托出一道道奇珍菜肴;沈从文是一本册页,有书有画。文章的事,一山有一山风景,有的山像蛙身,有的山如佛首,有的山俨若狮虎豹。天地间的山水自有其状,人为不得。巧夺天工之巧是为艺之大道,也是为艺之根本。

一个人写几本书,画一点画,作一点书法,挣一点钱,都不值得夸耀。世间人情物理自有天意。老庄的哲学,世人皆说消极。消极里未必不是一种积极,一种智慧。

我14岁读《老子》,20来岁读《庄子》,多年来,不忍释卷。一言以蔽之,老庄说的大抵是顺应天道人伦。诸子百家都是懂哲学的政治家,其高明处在人家把哲学当文学来写。为艺太痴,为人太痴,是好事也未必是好事。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散文,写的是情怀和智慧。情怀以朴素为美,智慧来自家常。我的散文,信马由缰,不成体系,也可以说是随意下笔,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所遵奉的是尽量不脱离中国古人所说的文章之道,在中国古人文章的车道旁栽上自己的大树。

先秦诸子百家,抛开思想,从文本而言,韩非子、孟子的文章用力过猛,质大于文。我喜欢魏晋六朝的文字,灿烂恣意,又不动声色。六朝文章虽好,但艺术没有固定的美学走向,尽管它是中国文章好的质地,但不是惟一的布料,所以后来唐宋八大家要另辟一条路子。公安也好,竟陵也好,桐城也好,都是文体家,他们不断寻找自己的路,寻找前人没有走过的路,他们是中国文章的革新派。

我写文章以记实、回忆、想象、幻觉交织而成。袁于令给《西游记》题词,开端即说:“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幻极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袁先生是我前世知己。

当年伍子胥流亡吴国,见专诸“方与人斗,将就敌,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挡。其妻一呼即还”。似乎是《吴越春秋》上的故事吧,我忘了。文章和英雄一样,不论出处。

好的文章差不多也应该这样——离题万里,一呼即还。离题万里是境界,一呼即还却是修养。人过30岁,知道境界当然重要,更明白修养来得舒服。这是中国文化决定的吧。

那天读《世说新语》。夜雪初霁,月色清朗,王徽之忽忆戴逵。夜乘小船,经宿方至,不入其门。人问,徽之曰: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好个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文章事只在此八字。乘兴一念间,文章即兴篇。故下笔多有短制。好文章一半在作者手下,一半在读者心中。柴舟先生选古,序云:“文非以小为尚,以短为尚,顾小者大之枢,短者长之藏也……故言及者无繁词,理至者多短调”。又说:“匕首寸铁,而刺人尤透,予取其透而已”。予从之,亦取其透也。

袁宏道论文章得失,至今读来不嫌陈旧:“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使尽去之,而独存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小文章比大文章好读,简洁。芥小纳须弥,一千字是我的长篇。这是旧作《手帖》中的一句话。粤西有修蛇,蜈蚣能制之,短不可轻也。清人廖柴舟选古文小品,有序辞道得好:“大块铸人,缩七尺精神于寸眸之内……言及者无繁词,理至者多短调。”中国文章之美正在此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欲辨的兴致早已没有了。文章的事,多说无益,一门有一门家风。齐白石清白家风,凝练如明人小品,最让人向往。

文章写得太长,铺张过度,未免浪费,浪费文字。有人说文字是肉做的,那写作更要减肥,以瘦为荣,见到肌肉为美,现出骨相为美。

经历是文章的骨头,一个人身上有些故事,下笔会丰富些。我写作,重情绪。中国古代文章,多有故事支撑。《庄子》《韩非子》运用了大量寓言,后世笔记受《论语》影响颇深,《史记》能当小说读,唐宋传奇牵扯出无数话本,《三言》《二拍》本是说书人的创作。即便文章家张岱、归有光、袁宏道,文中每每多有故事,《项脊轩志》《柳敬亭说书》《徐文长传》皆此一路。张潮《虞初新志》所收不少篇章,用小品文笔调,写人说事,引人入胜,与《太平广记》遥遥呼和。《夜航船》自序,作者忍不住以故事为引。

故事的重要,近年才慢慢懂得。说来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读过那么多唐宋传奇。故事是骨,故事更是情节细节关节。文章太重故事,固然被情节绞住;不重故事,又被语言拖走。写露了失去分寸,辜负好细节;写平了过于乏味,对不住好素材。我一直不敢在散文中多谈故事,生怕出事故。

故事里有命运。张岱写王月生、彭天锡、姚简叔、濮仲谦、秦一生,都是绝妙散文,过去的往事过去的场景过去的情感,明明灭灭仿佛纸窗下的红烛。灯影摇红,窗前人影昏黄幽深,一晃又一晃,不忍细说的终是青玉案前一声轻轻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