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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俊超船长,他敲开了海洋文学的大门 

来源:文学报 | 童孟侯  2018年04月05日12:50

2017年12月底,中国海洋文学鼻祖、海洋作家陆俊超驾船西去,他在人生的大海里漂流了90个年头,这一次,他也许要去寻找他心中《幸福的港湾》……

陆俊超17岁就当海员,从水手一直做到远洋轮的大副、船长。1957年他心血来潮,拿起笔写了一篇小说,篇名叫《海洋的主人》。没想到很顺利就发表了。过了一年,他又写了小说《惊涛骇浪万里行》,竟然获得《萌芽》杂志征文一等奖(后来选入高中语文课本)。一个海员就这样在操舵之余拿起了笔杆,初试锋芒,便身手不凡。他不知道,他多彩的惊险的海员生涯是岸上的人绝对描写不了的,得天独厚。接着,陆俊超又写了一篇《国际友谊号》,套上信封寄给《人民文学》月刊。主编张天翼欣喜异常,立刻给以全文刊登。

陆俊超在文学的海洋里脱颖而出,引起了文学界的极大关注,也引起了读者的极大向往,多少青年是读了陆俊超的小说才投奔海轮当了海员。就在陆俊超完成中篇小说《幸福的港湾》之后,就有人预言:中国的海明威将要出现。

1978年,法国巴黎第七大学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稿》,专列“陆俊超的海洋文学”一节,称他是“中国海洋文学的拓荒者”。

以前,中国没有海洋文学,是陆俊超在1957年敲开了这扇大门,整整一甲子了。因此,他的“敲门砖”对中国文学史来说无论如何是沉甸甸的。

陆俊超的一生经历其实更加沉甸甸:1950年9月16日,他和船长一起驾船,把国民党的一条“邓铿轮”从香港开回了广州,投奔新中国。这个举动实乃惊天动地!陆俊超向叶剑英详细汇报了经过。根据地下党的安排,陆俊超又返回香港,国民党特务要刺杀他,警察局要抓捕他,他无所畏惧,悄悄协助“海厦轮”船长准备“起义”,谋划过程秘密而又惊险。1950年9月25日,陆俊超他们终于驾着“海厦轮”往广州港急驶。突然,特务放置的一颗定时炸弹爆炸了,和陆俊超同一舱室的两个海员血肉横飞,陆俊超捡得一条命。

1960年,陆俊超当上了远洋轮的船长,那时他只有32岁,他的小说已经非常出彩,名气日增,数家出版社争着为他出书。他的小说《大海在呼唤》拍成了电影,那首“大海啊大海”主题歌被到处传唱。

陆俊超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

陆俊超既有海员脾气,又有文人气质;既能驾船跨洋过海,又饱读诗书。两者碰撞而后混合,铸就了他的浪漫、豪放、嫉恶如仇……

有一年《中国海员》杂志在杭州举办作者培训班,特地请陆俊超讲课,可是他坐在主席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根本没有状态,平铺直叙。我灵机一动,让一位编辑上台把老陆的茶杯拿下来,倒掉茶叶,倒上啤酒,然后送到主席台,悄声说:老陆你快喝一口。老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哈,两眼顿时发亮,脸上顿时绽露出很天真的笑容,他挥动手臂,滔滔不绝地讲开了,洋洋洒洒。

有个学员提出:陆老师,现在海员在家庭方面有不少困难,不知您是如何处理的,有什么经验?

陆俊超干了茶杯里的啤酒,回答道:我感到我现在是很安全的,年轻的时候也很安全。嘿嘿,寻找真正的男子汉,就寻海员,就到甲板上来找,我陆俊超的老婆就是大学里的教授嘛!家和船是一种两难,两全的事不容易。老船员几十年,跟海结下了感情,大风浪十几天,饭也没法吃,睡觉还要握住栏杆,那时天天骂,说这趟回去说什么也不干了。但上岸以后又想上船了,家里待不住,喜欢过一种激烈的生活……

陆俊超在大海上漂泊,然而他的姓是陆地的陆,果真是“两全的事不容易”。

1989年,一家杂志社要举办海洋笔会。有作者提出:既然是海洋笔会为什么不在船上举办呢?这样才有特色。主办方觉得这意见有道理,决定把这次笔会放到上海至广州的客轮上举办。

我跟陆俊超说:这条船由你来开,笔会就更有特色了。老陆说:客轮倒是没开过,但是真要开是没有问题的。

客轮开出长江口,就碰到一点小风浪,风力三到四级,船有些颠簸。参加笔会的一大半人都开始晕船,或呕吐,或卧床,或头痛欲裂,滴水不进,粒米不吃,哪里还能坐到会议室里聊聊海洋文学?哪里还敢到甲板上欣赏浪花?陆俊超摘下头上的贝雷帽,轻轻一掸,无奈地笑了:这可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

客轮终于靠上广州港码头,让与会代表倍感惊喜的是两脚刚刚踏上码头,就完全不晕船了,头也不痛了,肚子也饿了;更让大家惊喜的是散文家秦牧在码头上迎接,他和陆俊超紧紧拥抱。秦牧跟老陆说:我只是在《艺海拾贝》,而你是闯荡大海,《九级风暴》呢!(《九级风暴》是一篇优秀小说,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

1994年,我要编一本散文集《我心目中的海洋文学》,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我邀请到了中国很多海洋作家,以及和海和岛和大江大河有关的作家:邓刚、赵丽宏、田永昌、张歧、张锦江、王家斌、李道林、张重光、周锐、刘勇、宗良煜、缪国庆、朱良仪、邱伟鸣、刘爱平……

那时,陆俊超已经不怎么写作,1984年出版了新的小说集《相逢在安特卫普》之后,他似乎沉寂了,也许他正在十年磨一剑,创作又一部长篇小说。

比利时安特卫普港口

应我的稿约,他交出了一篇精彩的《漫话海洋文学》,文中写道:几十个人,小小的天地朝夕相处,在漫长的半年一年的航程中,把家里包括祖上的事都讲遍了,了解一个人没有比船上更有利的,你不要他讲,他也要找你讲。船上的人各式各样,都看透了,闭上眼睛或写的时候,这些人物一个个跳了出来。岸上就没有这个条件,上班回家的人,不可能了解得这么透……正因为感到海洋文学有它有利的方面,所以我鼓起勇气写下去。

陆俊超喜欢在建国西路的那套老洋房里接待文学好友,每次客人不多,也就几个:俞天白、边震遐、仇学宝、张军……他觉得人再多便是交际了。硕大的茶几上总是放着四五包不同牌子的香烟,他一会儿抽这包,一会儿抽那包,小书房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烟蒂满满。

那么,见面交谈、座机通话、手机打电话、写信……陆俊超更喜欢哪一种联络文学好友的方式呢?是写信。写信似乎更能阐述他的思想。

我珍藏了陆俊超历年来寄给我的几十封信。2017年5月15日,他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当今争说做梦,我早已过了梦想的年龄,但看到强国之梦和走向深蓝的壮语,不禁又燃起了孜孜以求的海洋梦。人类的实践告诉我:建设可以出现奇迹,如过去的东亚四小龙,今日之中国。但海洋文化、海洋文明和海洋精神的建设是要靠无数代人的努力和重视才能建成的……早就自认老而乏智,因此早早就生活在反思中,这是一种自我折磨,甚至痛苦,却是老年人的一种专利,也是老年人的生活方式。过去幼稚而虚伪地喊过:敢于否定自己是一种进步,今天似乎才悟到哲学中的否定之否定的真谛,所幸的是这辈子主要靠一技之长的劳动养家糊口,不然真愧对衣食父母之养育之恩……

那时候他腿脚不便,已经足不出户;那时候他身体有疾,已经烟酒不能沾。但是他依然忧国忧民,依然疾恶如仇,依然刚正不阿,依然目光犀利,无尽的思绪依然在中国大地遨游,自由地思索人生和散发个性。甲板上有无数陆俊超那样的活泼生命,因为他们都生活在一种“被放逐”的命运交响环境中。

陆俊超编剧的电影《海上红旗》剧照

去年12月中旬,我到中山医院探望陆俊超。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然,人是一下子变老的。老陆垂垂老矣!因为中风,他已经不能行走,只能在床边的椅子上稍微坐坐;因为哮喘,鼻子里一直插着输氧管;因为心脏病,他弱不禁风,不能做任何大一点的动作。他口齿不清,说话含含糊糊。可是我却能听懂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的妻子沈一英教授感叹道:奇怪了,他碰到你,话说得特别清楚。我说:老陆是海员,我也是海员;老陆是作家,我也是。也许心有灵犀吧。沈教授请求道:你多来陪他说说话。

我问老陆:你现在不能看书也不能写作了吧?他叹气道:是啊是啊。作家协会要给我出一套《陆俊超选集》,我说不要了,这样的机会还是留给年轻作家。我活着已经多余,已经无趣。我说:你无趣时可以打开电视机看看节目解闷啊。他说:邻床的这位老干部不愿意看电视,怕吵,所以我也不看,怕妨碍他……

我们交谈了一个半小时,我才搭地铁回家。刚回到家,老陆的电话就追来了:谢谢你来看我啊,我很开心,你还要送我点心,谢谢你啊。

这些话,他在中山医院已经跟我说过N遍,我隐约感到老陆有些反常,他似乎有一种强烈的依依不舍,他似乎生离死别。

十天之后,陆俊超果然驾船西去,这一次还是起锚、解缆、鸣笛、出港,所不同的是他再也不返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