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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 陈晓明:张炜用思想、信仰和激情穿越历史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3月28日15:33

《你在高原》就是高原

文 | 陈晓明

张炜是我非常敬重的作家,我当时想张炜只要再写一部,或者两卷或者三卷,他毫无疑问站在汉语文学的高原上。他为什么要写十卷?一个人能有多大的力量?当时我非常的想不通。

第一次拿上手的是《家族》,《家族》之前出版过,我曾经读过。但放在这套书中,有较大修改。花了几天读完这本,我还想读一本,就读了《我的田园》,这本书可以看出当年《柏慧》的影子,但改动得较大,也改得相当棒。这就让我有点惊异。十本已经有两本相当不错了,我带着好奇再读第三本也就是列为长篇系列中的第五卷《忆阿雅》。我找来一读,那一夜我又没有睡觉,我就想说难道真有奇迹发生吗?汉语文学能有奇迹吗?我说《忆阿雅》就是奇迹。我很坦率地说十卷我没有读完,我读了四卷,加上随手翻翻的,有四卷半。

我必须很坦率地说,就我读到的这几卷,我认为《忆阿雅》是写得最好的。我读了四卷,至少有两卷我觉得是极其精彩的。总共有十卷,可以预计,再读下去,还会发现同样精彩的分卷。如果在十卷本的系列长篇中,有四五卷能够写得极其精彩这就是了不起的。如果汉语文学有高原,《你在高原》就是高原;汉语文学有脊梁,《你在高原》就是脊梁。我读了这几卷,我承认我被击败了,我为什么被击败?我原来想到汉语文学我们能够驾驭,我们读了几十年的书,一般作品我们还是能驾驭的。但是发现《你在高原》我们不能够驾驭,我们不能够把它说清楚,我觉得超出了现有的文学理论的支持,我觉得它产生了很多的东西,孕育出汉语文学的很多新的素质。

其一,“我”的叙述穿越历史。我觉得叙述人可以在历史中穿行,这是让我非常惊叹的叙述方式和语感。7月份在复旦大学开会,陈思和先生对汉语文学的历史叙事做过较为肯定性的评价,我是非常赞同的。汉语文学在历史叙述方面作出这样的贡献,这是别的语种、别的民族的文学所难以达到的。我们现在需要进一步去发掘,汉语文学在历史叙事方面更具有自我挑战性的特征,也就是在今天有能力突破自己的习惯的成熟的樊篱。而张炜可以说就在这方面作出他的独特贡献。张炜的叙述我称为“晚20世纪”和“早21世纪”中的文学行为,在这样一个时间跨度中,他呈现出历史情境,他进入历史和当下的深处。张炜的贡献当然承继了先前的厚重作品,如《白鹿原》等,但它有非常独到之处,那就是能用“我”的主观化反思性叙述穿越历史。张炜的叙述人“我”携带着他强大的信仰进入历史,并且始终有一个当下的出发点。这使与历史对话的语境,显得相当开阔。

张炜以他的思想、信仰和激情穿越历史,因此他能建构这么庞大复杂、激情四溢的历史叙事。“我”的叙述穿过历史深处,同时有多元的叙述视角。第一卷《家族》是给全书铺叙,一开始讲的是一个过去的家族故事,是外祖父曲予的故事。在家族的起源性的叙事中,却有非常精细的场景出现。那个女佣闵葵(后来就是外婆),在花园里遇到了外祖父曲予,曲予向她表白爱情,闵葵手中的花洒了一地。曲予把花一枝一枝拾起,插进清水瓶,他坐在屋子里,一天到晚盯着那束花。随后就是曲予带着闵葵私奔。然后小说到这里突然中断了,时间一转就是现在,写研究所的故事。这里的故事,从填履历表开始。那个青春可人的女子苏园拿着表格让“我”(叙述人宁伽)填,当然,这就是要追究“我”的历史。而“我”的历史,隐没于秘密、悬疑、困扰之中。家族开始的叙述突然中断,突然间叙述在这里断点,但是在那个开始的时间——地上拾起几枝花,放在屋里的清水瓶中——这是非常有象征性的。《子夜》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叙事中,是一部现实主义的经典之作,但捷克汉学家普实克却把看成是一部中国现代的浪漫主义代表作。根据是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吴荪甫的太太手中拿着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其中夹着一朵过去的恋人留下的小白花。普实克认为,这朵小白花,是茅盾在向欧洲浪漫主义致敬。另有巴金的《家》在后花园多次出现的觉新与梅表姐、觉慧与鸣凤关于花的情境。后来巴金在《憩园》中,家道已经败落的杨家小少爷总到憩园中去摘花,送到父亲的破庙中,以安慰被家人遗弃的父亲。这一花的谱系,在张炜叙述一个深远的历史暴力以及大家族败落的故事中,在开头出现,也是耐人寻味的。这里这么大的历史开头,花洒了一地,突然在这里断裂了,这样叙述非常具有诗意。张炜能写出这样的东西,让人感到举轻若重的张炜,也同时可以举重若轻。

其二,写出“我们”的历史,写出50代人的命运。对这一代的书写是前所未有的,能够审视一代人,反思、批判与同情融为一体,我觉得是很可贵的。

其三是人文地理学和历史学的同构,这是张炜非常独特的创造,小说中的主人公的学历和职业是研究地质学,其实地质学不仅是一个职业的背景,而是张炜想由此把整个中华民族的人文地理与现代中国剧烈动荡的历史构成一种关系,同时也与50代人的命运构成一种关系。当然,最实际上也就是给文学的叙述建立起一个人文地理学的背景。这使这部小说有一种广阔的视野,有一种苍茫悠远的背景。这是小说叙述空间显得独特所在。

其四是对“注视”的表现。如此大的历史背景,如此苍茫的地质学和人文地理背景,小说却有非常细致的叙述穿行于其中,那些感受也是自我与当下,我以为就是张炜非常注重对“注视”的表现。在《忆阿雅》中“注视”被表现得尤其充分和多样。这个小说有目光,人的目光、“我”的目光、他人的目光、动物(阿雅)的目光、“我”与阿雅交流的目光等等。过去我们的小说叙述当然也有目光,如朱自清的《背影》,就是写父亲的目光,儿子对父亲注视的目光。张炜的小说是他在看父辈历史,在当下经验中一直在审视,这个审视又让一种虚构动物的“阿雅”不断地在自然中审视“我”的存在,只有“我”能读懂阿雅的目光。这个动物是圣灵,在注视着“我”的一切。当然,实际上,张炜在注视历史,注视友情,注视我们,注视内心,注视50代这一代人。

其五、自我的经验与细节。这部小说和西方的小说相比当然很不相同,我觉得这是大的浪漫主义文化背景产生的差异。张炜算是中国当代少数浪漫主义特征比较鲜明的作家。在张炜的叙说中自我的经验非常强大,他具有非常强大的信仰以及思辨色彩,他的叙述情感亦很丰富和饱满。但是张炜的叙述同时有非常细致的情感和微妙的感受。那些细节贯穿在他对历史的叙述中,总是有非常微妙的方式出现。在叙述与朋友的交往时,他对友情的思考,总是和对朋友的注视相关。例如,《忆阿雅》临近结尾第23章,就是写“回转的背影”。他想看清50代这代人,而林蕖或许就是50代人最奇特的代表,代表了那种可变性与隐晦曲折,甚至包藏着太多的秘密,但却显示出那么有理想,甚至独往独来。小说在反思50代人时,实际上也是自我反思,自我的经验总是在那些细节中停留、咀嚼和感怀。

这部书其实涉及到的主题相当丰富,仅就《忆阿雅》而言,和年轻的朋友(如与吕擎、阳子等)的那种对话,对女性的那种关注,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忆阿雅》对爱情的书写略显苍白,但对友爱的书写却很丰富,小说对动物、友爱和宽容以及死亡等主题的思考,有如德里达的《友爱的政治学》涉猎到的那些主题,所以我觉得这部作品中思想情感的元素非常饱满。

当然作品不是没有缺点,写下十卷要找疏漏和不足当然也有一些。我觉得“缺点”看上去是一目了然的东西,但实际上是很复杂的问题。文学作品的缺点并不是说我们提出来就能改善,就是一个好的作品,某种意义上,缺点也构成这个作品必要的东西,就像老子说的“大成若缺”,所以没有缺点就不可能造就其“大成”。如若改掉这些缺点,可能同样不会有“大成”。我以为,《你在高原》还是可以称得上一部大成之作。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文章来源于中国作家网]

张 炜 1956年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张炜文集》48卷。作品被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俄、瑞典等多种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等20部。《古船》等入选新文学大系,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亚洲周刊》全球十大华文小说之首等多个奖项。《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寻找鱼王》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好书奖、畅销书奖等20余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