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信西医的吴汝纶
如果将神农尝百草的传说视为中医起源的依据,或将黄帝视为中医的鼻祖,这样追溯中医的源头,就不会少于五千年。欧洲文艺复兴之后,有了人体解剖,西医才扎下根基,六百多年的历史显然不算久远。西医进入中国,不足两百年,起初随传教士而来,国人深信者少之又少。
近代大翻译家严复曾写道:“吾国人中,旧学淹贯而不鄙夷新知者,湘阴郭侍郎以后,吴京卿一人而已。”郭侍郎是郭嵩焘,吴京卿是吴汝纶。严复还讲过,吴京卿辞世后,能给他的新书作序的人也很难找到了,知己之感可谓溢于言表。
吴汝纶是曾国藩门下的四大弟子之一,他还曾师事李鸿章,暮年做过京师大学堂总教习,赴日本考察过学制,对西医的赞赏,对中医的质疑,在这位大儒的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吴汝纶致书好友萧穆,信中这样写道:“……朋好间至今仍多坚信中国含混医术,安其所习,毁所不见,宁为中医所误,不肯一试西医,殊可悼叹。执事久客上海,宜其耳目开拓,不迷所行,奈何顾久留病魔,不一往问西医耶?岂至今不能化其故见耶?千金之躯,委之庸医之手,通人岂宜如此。试俯纳鄙说,后有微恙,一问西医,方知吾言不谬。”
在致晚辈学人廉泉的信中,吴汝纶把话讲得更绝:“实则医学一道,中学万不可用,郑康成之学尤不可用。中医之谬说五脏,康成误之也。咳嗽一小疾,然可以误大事,中医无治咳嗽之药,亦不知咳嗽之所关为至要,此皆非叨于西医者不能自养。”他还在信末补言:“医学西人精绝。读过西书,乃知吾国医家殆自古妄说。”
中医尚虚文,轻实验,庸医妄断最易离谱。没有资质可靠的机构培训,没有数据精确的仪器检测,便只能暗中摸索,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好似盲人扪烛。
吴汝纶论中医之谬,其《同仁会欢迎会答辞》最见理据和分量:“敝国医学之坏,仍是坏于儒家,缘敝国古来医书列在《汉书·艺文志》者皆已亡佚,今所传《难经》《素问》大抵皆是伪书,其五脏部位皆是错乱。其所以错乱之故,缘敝国汉朝有古文、今文两家之学,古文家皆是名儒,今文家则是利禄之士,古文家言五脏合于今日西医,今文家言五脏则创为左肝右肺等邪说,及汉末,郑康成本是古文家学,独其论五脏乃反取今文,自此以后近二千年,尽用今文五脏之学,则郑康成一言不慎,贻祸遂至无穷,其咎不小。敝国名医以张仲景、孙思邈为最善。仲景《伤寒》所称十二经,今西医解剖考验实无此十二经路。苏东坡论医专重孙思邈,今观《千金方》,所论五脏亦皆今文之说。此敝国医道所以不振之由也。”吴汝纶认为汉代学者郑玄是弄坏中医的祸首,至于历代仵作心目中的宝典《洗冤录》,与近代解剖学多有不合,也被吴汝纶斥为“儿戏”。
吴汝纶有个孙子患白内障,家中打算延请中医医治,他表示反对:“孙儿翳障苟不碍瞳仁,即可置之不问,久亦自退,较胜于用不甚知之药。观西医不见病不宜给药,则知中国欲以一药医百人其术甚妄也。”吴汝纶赴日本考察学制期间,恰逢东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外科医生动胃部大手术,胃癌病人暂时获救,他近距离观看后,激赏久之。
有人说,李鸿章笃信西医,是他的言论深刻影响了吴汝纶的信念。李鸿章曾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对吴汝纶说:“吾与执事笃信西医,可谓上智不移者;余人皆下愚不移者。”这句话的意思是,同为坚信西医而不移,李、吴二人是确信西医符合科学原理,其他人则是盲信西医药到病除。
光绪二十九年(1903),吴汝纶在桐城老家患重病垂危,腹部膨胀如鼓,高烧持续不退,很可能是腹膜炎。吴家派人赶去安庆请来美国籍的西医,虽尽力施救,终告医药罔效。吴汝纶笃行其志,至死也不肯延请中医。这一点,与梁启超有相似之处,后者在协和医院被西医误割一肾,临终前,仍叮嘱儿女不要追究这桩医疗事故的责任。吴汝纶和梁启超平素笃信西医,即使死于西医之手,他们也心安理得。信仰之移人,力大无比,由此得见。
也许会有读者认为,吴汝纶对西医信之入迷,未给中医对等的治疗机会,这很不公平,但他宁肯死得明白,不肯活得纠结,对于这一点,我还是很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