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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南怀瑾先生说“生命的安立”

来源:解放日报 | 叶小文  2018年03月22日07:35

南怀瑾先生是一位著名的文化大家、国学大师。他的著述涵盖儒、佛、道及诸子百家。尤其可贵的是,言之高下在于理,道无古今惟其时,南老做学问,总能与时俱进,顺应时代召唤,立足科学精神,将古老的中国传统文化推进到一个新的文化层面,开拓新的学术视野。

记得2005年底,我去太湖大学堂向南老请益。初次见面,却也似曾相识,并无老幼尊卑的分隔,直言不讳,相谈甚欢。

南老开门见山就问,你对宗教有何心得?

我说,宗教其实也是一种生命观,基督教讲“永生天堂”,伊斯兰教讲“再生天园”,佛教讲“无生涅槃”,道教讲“长生自然”,在在离不开一个“生”字。

他一笑,未置可否。我便心里打鼓,是否班门弄斧,失之浅薄啊?

次年,我收到他的来信。信中说,他立志“以传统书院之传习为基础,配合现代前沿科技研究方法,希望综合同志者之力,发掘固有传统文化之精华,在认知科学、生命科学主流方向上有所贡献,以冀为人类文化之前行,探寻一条正途”。

原来他的思虑与抱负,并不限于宗教的生命观,而是“在认知科学、生命科学主流方向上有所贡献”,“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以后我再去看他,就更亲热了。他带我去看他的药房,讲解他亲自配制的大概可以医多种病症的奇妙的药丸;摆一桌家常菜,看着我大吃大嚼;甚至和我嬉笑,开心得像一个孩子。

后来才知道,先生也不是对我偏爱,而是“友天下士,读世间书”,颇具古侠义之风。常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凡来访宾客,无论男女老幼,地位高低,均留下就餐。凡好酒好菜统统用来招待客人,常常席开四五桌,先生自己则几十年如一日,午、晚两餐各吃一碗红薯稀饭,各色菜肴仅浅尝而已,酒几乎是点滴不沾。

我知他儒释道皆通,“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脑,从容过生活”,便以“儒释道相通之要义何在”为题,向他请教。

他却反问,你考我啊?你怎么看呢?

在这个平易近人、不端架子的大学问家面前,我也就“童言无忌”,“抛砖引玉”了。我说:现代化使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可精神世界却缺少了关照。现代的人们拥挤在高节奏、充满诱惑的现代生活中,人心浮动,没有片刻安宁。欲望在吞噬理想,多变在动摇信念,心灵、精神、信仰在被物化、被抛弃。大家好像得了一种“迷心逐物”的现代病。如果失落了对自身存在意义的终极关切,人,靠什么安身立命?

安身立命即“生命的安立”,作为中国文化的传统话题,不仅是儒家的追求,也是儒释道的通义。这一话题可演绎为关于生命的三条约定:热爱生命,追求幸福——这是安身立命的基本约定,也是今天现代化的动力;尊重生命,道德约束——这是追求幸福的集体约定;敬畏生命,终极关切——这是追求幸福的未来约定。现代化和市场经济不断放大、满足着安身立命的基本约定,但也难免刺激、放任个体对物质享受的过度追求,不断洗刷甚至消解追求幸福的集体约定和未来约定。于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近利远亲、见利忘义、唯利是图、损人利己,甚至“要钱不要命”的道德失范现象,反而在促进生活提高、人类进步的现代化浪潮中沉渣泛起。人,如果在在皆是为钱,就会搞得心烦意乱不知所从,心浮气躁不思进取,心为物役只知道钱,心高气盛欲壑难填。哀,莫大于心已死;死,莫悲于钻钱眼。所以,今天,习近平总书记特别告诫全党:“发展仍然是我们党执政兴国的第一要务”,“经济发展了,但精神失落了,那国家能够称为强大吗?”我们中华民族在快速发展的同时,需要全民族精神的安定、充实、高尚与振奋,需要“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

亚当·斯密写过《国富论》,也写过《道德情操论》,意在市场经济必须有道德约束。但如何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克服迷心逐物的现代病、唤回人们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始终是一道未解的难题。今天,我们努力树立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不妨打开视野,有容乃大,包括回首孝文化,肃清其附着的污泥浊水,找出其相通之普遍价值,发掘其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与和谐社会建设需要的可用功能。爱乡方爱国,尽孝常尽忠,“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我讲了这许多,先生都耐心地听着,还不时点头称许。等我说完,他画龙点睛了: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说好,西方文化的贡献,促进了物质文明的发达,这在表面上来看,可以说是幸福;说坏,是指人们为了生存的竞争而忙碌,为了战争的毁灭而惶恐,为了欲海的难填而烦恼。在精神上,是最痛苦的。在这物质文明发达和精神生活贫乏的尖锐对比下,人类正面临着一个新的危机。今天的世界唯科技马首是瞻,人格养成没有了,都是乱得不成器的。如果教育只是贩卖知识,这就是根本乱源,是苦恼之源。只有科学、科技、哲学、宗教、文艺、人格养成与教育回归一体,回归本位,均衡发展,才有希望。

我常回想先生这些透彻精辟之语。我们讨论的“生命的安立”与“回归本位,均衡发展”的问题,其实也就是一个民族现代化过程中“精神的安顿”问题。

在一个信仰、信念的荒漠上,立不起一个伟大的民族。文化是民族的根。一个民族的崛起或复兴,常常以民族文化的复兴和民族精神的崛起为先导。一个民族的衰落或覆灭,则往往以民族文化的颓废和民族精神的萎靡为先兆。精神是民族的魂。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要在现代化的艰难进程中实现,现代化则要靠民族精神的坚实支撑和强力推动。文化的力量,深深熔铸在民族的生命力、创造力和凝聚力之中。传统是民族的本。时代精神强调时代的理性认同,民族精神却立足于民族的情感认同。民族认同不是逻辑推理或理性构造的结果,而是民族传统中长期的历史和文化积淀的产物。现代化呼唤时代精神,民族复兴呼唤民族精神。时代精神要在全民族中张扬,民族精神就要从传统文化的深厚积淀中重铸。中华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丰厚滋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突出优势,是我们最深厚的文化软实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植根于中华文化沃土、反映中国人民意愿、适应中国和时代发展进步要求,有着深厚历史渊源和广泛现实基础。中华民族创造了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在现代化浪潮中,从传统文化的深厚积淀中重铸,生命安立,回归本位,均衡发展,一定能够创造出中华文化新的辉煌,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提供强大的精神支撑。

哲人其萎,其言犹存。谨以南怀瑾先生的安身立命之说,纪念先生诞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