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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8年第2期|杨少衡:钛钢时段

来源:《小说月报》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2月03日14:55

精彩导读

我把自己近几年写的这几个中篇小说称之为“系列中篇”,该说法属于自称,未必精准。这个系列已经发表了五篇,最早为《把硫酸倒进去》,而后依次是《远处的雷声》《鱼类故事》《清澈之水》和《你可以相信》,按计划还有两篇,一共七部。把它们归为同一系列,原因是主人公相同,顺时间展开,内容也有延续性。这一小说本可以直接做长篇,我却用系列中篇方式来写,其中有些缘故。

这一组小说在我心里酝酿已久,它脱胎于我熟悉的几个人与故事。我有一位老领导当年看中一位年轻干部,一手栽培起来。年轻干部不负所望,干得风生水起,步步上升,最后却栽倒于一场突发事件及其后的人事纠缠。老领导在该年轻干部失败后设法帮助其家人渡过难关。这两人间的事情很多,于我很有感触,觉得可以来写一写,注目点主要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称“为人”。这小说构思时间较长,几度动手又都放下,到了2014年下半年才决意写它。起初打算做一个中篇,到动手时发现不行,一个中篇容纳不了,于是便打算写成两部,分上下。当时我把该上下两篇命名为“炼铁”与“炼钢”,这一命名的由来是小说主人公迟可东的身份,我把他设计为一个具有特殊背景,理工男出身,半路出家从政的基层官员。小说中的大炼钢铁当然只是借用概念,我想表达的是基层官员的理念及人际关系演进,我把它称之为“迟可东的钢铁关系”。这种关系的形成无疑需要时间和历练,这就可以用小说来仔细琢磨与表现。在写该系列第一篇时,感觉有不少东西需要展开,否则表达不畅,以有限篇幅,难以把铁炼出来,于是便决定在炼铁之前,先来检矿、选矿。所谓“把硫酸倒进去”,就是拿那东西来检验矿石,暗指小说主人公对身边人物如何认知。我把第二篇《远处的雷声》定为“选矿”,它涉及干部选拔方面的一些事情,写作时发觉有问题,我原先的注意点集中在人际关系上,局限写来也能成篇,展开表现却显单薄,于表现人物不利。基层官员除了身处所谓“官场”,也还处在一个“事境”中,也就是承担着若干职责,需要做一些事情。他们做些什么,出于什么理念来做,其实很有表现天地。于是从这一部中篇开始,我把一些事情融了进去,让事情与人际互相作用,力争更多面表现人物。我感觉这么写把表现空间打开了,但是内容扩展也造成篇幅增加。“选矿”写了七万多字,太长了,最后只能中间隔断,分成两个中篇,后一篇便是《鱼类故事》。两个中篇情节相沿,需要再行设计与改造,让它们可以单独成立,各自成篇,各自故事基本完整,有各自表现的重点,包括各自主题的开掘。在此之后的《清澈之水》与《你可以相信》也一样,两部中篇里除了河流中的猪排泄物,还都涉及高炉、焦炭和铁水,它们就是我所谓的“炼铁”篇。按照我自己的想法,这个系列剩下的最后部分该是功德圆满,终于把一炉钢炼了出来,也就是形成了一种见解,该见解当属真切,亦含苦涩。最后这一部分断断续续还在写作中,以现有情况看,可能还得分为两部。我担心迟可东等人那些事儿已经让读者感觉疲劳,正认真考虑让他们在最后出现时改换面目,所谓“换一个马甲”,效果或许会不一样。

——杨少衡

(编者按:本期选载的《钛钢时段》正是杨少衡先生此前创作谈中提到的系列中篇第七部,也是最后一部)

杨少衡以创作中短篇“官场小说”著称,他的作品大多关注县乡一级官员的生存状态,在《林老板的枪》《尼古丁》《该你的时候》等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思维的敏锐、细致,及其对官场生态的了解与把握。不少人将“官场小说”视为通俗文学,认为缺少文学价值,但在我看来,优秀的官场小说超越了通俗文学的范畴,而且由于“官场”的特殊性,我们在官场小说中甚至可以看到其他小说中较少的因素,如最为真切直接的现实经验、中国人人际关系的复杂微妙、中国式的思维习惯与办事方式等,这些都因官场的重要而在小说中得到了强化与突显。自20世纪90年代末“官场小说”出现以来,已经形成了一些较为成熟的叙述模式,如权力斗争模式的“官场教科书”、正邪斗争模式的“反腐败小说”等。在这样的情境下,杨少衡专注于中短篇小说创作,或许其意义就在于不重蹈固定的模式,而是以真切的经验为基础,写出现实生活的丰富性及其质感。

在我看来,“官场小说”是我们想象政治的一种方式,我们可以看到,以权力斗争为核心的叙述模式不仅在文学中存在,也蔓延到了宫斗、谍战等影视剧领域,不仅在中国存在,在美剧《纸牌屋》、韩剧《继承者们》等作品中也存在,可以说是一个具有全球性的大众文化现象。在这个意义上,如何重新认识权力,如何重新想象政治,便是我们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政治不仅与具体的权力运作相关,也是一种具有理想与正义的事业,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历史,也才能更加有力地召唤未来。而在这方面,如何突破既有的想象政治的模式,让理想、正义等层面的问题重新成为政治的一部分,不仅考验着作家的价值观念,也考验着作家的艺术性与想象能力。在这个意义上,杨少衡向我们展示了他突破既定模式的努力,也让我们看到了想象政治的方式的新变化。

——李云雷

《钛钢时段》

杨少衡

田雷是在首都机场被带走的。那一天下午田从省城前往北京,拟出席本省于北京举行的一个地理标志产品展示推介活动开幕式,他的秘书小林同机前往。那天有数位官员早早赶到首都机场迎接田副省长,为首的是省驻京办主任以及负责在京办展的省农业厅厅长。由于天气原因,当天首都机场进出航班大面积延误,田雷所乘航班晚点两个来小时,姗姗来迟时已夜幕四合。待到飞机落地,该航班旅客都走光了,迎候领导的官员才发觉田雷及其秘书未曾出现,不知何往。

按照通常安排,田雷他们走的是要客通道,有航空公司的专车与服务人员在飞机下迎接,送到要客室,从那里离开航站楼。当天接机官员在要客室没有接到田雷一行,最初以为可能发生什么特殊情况,田走了普通旅客通道。他们赶紧给田的秘书打电话,却发觉该电话关机,无法联络。直接打田雷手机,同样也是关机,有如两位还在空中。一行人感觉异常,急忙分头了解情况,通过机场信息确认田雷所乘航班确实已经到京,再通过田雷的司机确认田雷与小林确实上了飞机。几小时前,该司机开车送领导到省城机场,在那边要客室一直等到田雷一行走进要客安检口,上了要客摆渡车,这才离开。田雷所乘飞机从本省省城直飞北京,中途没有经停,他俩不可能于空中跳伞离机,因此确认无误,田雷与其秘书肯定到达北京,却消失于首都上空的雾霾中。

几个接机官员因之呆若木鸡。

关于其后的情况,有若干版本流传于坊间,其中最具戏剧性的版本称,几位接机官员最终报了警,称有部级重要领导于首都机场失踪。机场警方迅速赶到,为几位报案者做笔录,作为重大突发案件,迅速调查追踪。而后才有消息传来,称领导有下落了,无须再找。具体下落何处?“协助调查”。于是大家都明白了。

时下高官落马不算特别稀罕的事情,虽然未必天天有,人们也早司空见惯。只要不是身边有关系者,大家都视若无睹,有如听说某地有块陨石从天上落下,哪怕它砸死一头牛,那也与己无关。但是相关者的感觉却天壤有别,某种程度上那有如一场地震,出事官员官职越高,其身边引发的地震就越强烈,在其发作的瞬间,以及随后的大小余震时段,会有成片房屋随之倾倒,无论高楼大厦,或者茅草屋,只要抗震性能不够,相继都成废墟。

项亦成算是相关者之一。那天下午,大约就在田雷即将莅临首都机场之际,项亦成在市政府大楼十层市长会议室接到了一条短信,该短信与田雷无关,没头没脑只有一句话:“我陪老头子两口子到了天马。”短信发自王士兴手机。

当时项亦成在开市长办公会。市长办公会最是累人,几乎没有一次能按时完成,通常议程中安排的所有项目都会超时,预定一小时的议题,有时要花三倍时间才能拿下。因此几乎每次市长办公会都要拖延,有时诸位市长大人们得边吃快餐边谈事情,会议室里得叫一车快餐,会议室外的休息室也要半车,那里为下属汇报官员的等候区域。有时议题最终因时间拖延无法排上,那些等候官员还得准备下回再来吃快餐。

项亦成是市长,除了要说话,还要掌握节奏,与其他人相比尤其累。幸好他体力尚佳,且心知这类会议于他也算来日无多,如人们所调侃的,开一次少一次,那就开吧。

他没想到“老头子”突然也来凑热闹。接到王士兴短信后,项亦成思忖片刻,抬眼看了一下会议室侧墙上的挂钟,那时是下午五点半多,已经到了决定是否叫快餐的时点。当天需要研究的议题还有三个,估计至少还得两个半小时才能弄完,今晚这顿垃圾食品原本铁定得吃。感谢王士兴和“老头子”,今晚大家可以回家吃健康的了。

项亦成让政府秘书长通知在外边等候的官员们离开,不要再等了。今天下午按时收工,讨论完当下这个议题就告结束,未能上会的议题待下次会议再上。

下午六点,市长办公会结束。项亦成饭都不吃,即从政府大楼直奔天马水库。

他在路上给余峰打了个电话,询问:“找我什么事?”

下午开会间,余峰给他发来一条短信,问他可有时间。项亦成回短信称正在开会。余峰没再叨扰。此刻想起来,项亦成便打电话问一问。

余峰想见一见项亦成,给项送个东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只水杯。水杯是进口产品,容量大,保温好,质地上乘,钛钢的。

项亦成诧异:“钛钢?”

“是的,钛钢水杯。”

项亦成问:“项市长穷得买不起一只水杯吗?”

余峰笑:“市长不要批评。我只是奉命转交。”

原来是田雷送的水杯。今天上午,余峰到省政府大楼找田雷谈事情。临走时,田忽然指着桌上一只水杯,命余峰带给项亦成。田雷说,项亦成号称工程师,其实是只牛,最会喝水。这只水杯不错,钛钢,高科技新产品,好东西,项亦成懂得的,可以用它多喝水。水是生命之源,多喝水不生病,喝水就是养生。

“是吗?”项亦成有些疑惑,“领导这么关心啊。”

他吩咐余峰把水杯放到政府大楼值班室,托值班人员转交即可。余峰却说:“我还想跟市长汇报汇报。”

想必田雷除了关心项亦成喝水,还有其他交代,由余峰当面转告。

项亦成说:“我现在有些情况,咱们另找时间。”

他没告诉余峰自己正驱车前往天马茶园,以免枝节横生。天马茶园位于余峰管辖区域,余一旦知道,必赶到茶园见面。因为事涉敏感,本行踪项亦成秘不示人。

事后想来,余峰当是田雷出事前见过的最后一位县委书记。以田雷的航班时间,他当是见过余峰后即关上办公室门,前往省城机场要客室候机,或许还是在要客室吃的午饭。因此田雷送给项亦成的水杯应属其任内对下属官员的最后一次关心。田雷升任省领导之前为本市书记,时项亦成、余峰都在他手下,所谓一条绳上的蚂蚱。待地震突然发生,绳断处,蚂蚱安在?作为田雷最后接见者以及最后所送物品的得主,两位于田的特殊性都得以凸显。说来也属无奈,恰是项亦成给余峰打的这个电话给自己找来麻烦,如果他没打这个电话,数小时后田雷出事消息传开,余峰或许就不会提起那只水杯,项亦成便不会知道它,无须为它担忧。

那时候还不知道田雷已经栽倒,项亦成只操心“老头子”。“老头子”是谁?王炬,王士兴的父亲,项亦成的旧日上司。王炬曾贵为本省副书记,数年前出事落马被判刑,目前刑期未满,因身体原因获准保外就医,半个月前悄悄回到省城家中。由于正值盛夏,省城气候炎热,空调日夜开着,王炬还觉得不适应,竟怀念起监狱,那里位于山区,海拔高,夏日凉爽。王士兴怕父亲身体受不了,决意找个地方让他避避暑。省城附近有很多好去处,只是无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有如庐山。以王炬的情况,出头露面多有不便,不好再登庐山往人多处张扬。有人便给王士兴推荐天马茶园,说那地方山清水秀又僻静,最是合适。王士兴一听原来是在项亦成地盘上,就把王炬夫妇带了过来。王炬交代王士兴不要惊动项亦成,王士兴觉得不妥,便给项亦成发了条短信,权当告知。项亦成看了短信,即决定去见个面。不知道可以不管,一旦知道,项亦成不能不去。项亦成当过王炬的秘书,后来干到省委办公厅处长,又被王炬推荐到县里任职,这才有了今天。王炬用过多位秘书,项亦成是他最偏爱,也最花力气栽培的一个。项与王之间还有另一层关系:王炬的儿子王士兴与项亦成是同门,即连襟,这一关系亦为王炬一手促成。当年项亦成给王炬当秘书时未婚,由于跟随领导,与领导的家人接触多,王士兴的妻子对公公的小秘书印象很好,主动牵线,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项,还请王炬出面成就姻缘。由于这些关系,项与王走得近。王炬卷入贪腐案之前,项亦成已下派任职,加之其行事一向谨慎,未受牵连。王炬服刑期间,项亦成曾多次悄悄前去监狱探望,王炬出来后也曾通过电话,只因走不开还没见上面。此刻王炬到了自己任职之地,自当亲往拜见。

项亦成到了天马水库,王炬一家住在此间天马茶园的一幢别墅里。天马茶园有十数幢别墅,称“别墅式客房”,王炬给安排在其中最好的一幢,据说该别墅通常用于接待省部级高官。如果不计较眼下王炬的案犯身份,原先也算这一层级官员,符合该别墅接待标准。项亦成到达时,客人已经用过晚饭,天马茶园老板任泰昌坐在别墅的客厅里,与王炬和王士兴说话。项亦成一见任泰昌,心里就有数了。

王炬见到项亦成很高兴,却又指着儿子埋怨:“叫你别惊动亦成。你还是多事。”

项亦成说:“他必须得告诉我。”

王炬让项亦成陪着,在别墅周边走了走。那时候天气凉爽,水库周围非常安静,群山黝黑,浩大水面上漂着一轮圆月。项亦成告诉王炬,天马茶园其实主打旅游,而非种茶。老板任泰昌来自省城,在这里开发数年,已有一定规模,双休和节日相当热闹。宾客中以商界人士为多,带会所特点。眼下这里的旅游开发已经面临转轨。前些时候省政府办公厅根据省长办公会决定发了一份《纪要》,将水库管理权由省水利厅下放给本市,本市为此已争取多年。管理权下放完成后,天马水库将被确定为本市市区第二水源,之后这里的主题是保护环境,旅游开发必须让位,需要转型甚至叫停。

王炬点头:“我听说了。”

当年他在任上就知道天马水库归属事项相当复杂,久拖不决。他也听说本市前些时候发生一起氰化纳泄漏事故,危及市区供水,凸显水源问题,才促成这水库从省水利厅下放。项亦成费尽心力,却因事故处置中的问题受质疑,差一点被查办。

项亦成笑笑:“没那么惊险。”

王炬说:“也要自己总结一下。”

项亦成点点头,没吭声。

王炬话说得平淡,内容却丰富。作为前上司,一个犯了事的前辈官员,他对项亦成有所规劝,点到为止。他清楚项亦成一向自有主张,提醒即可,多说也没有用。他提到的事故及其调查此刻虽已了结,却留有若干影响。项亦成不多说,只讲自己在本市的任职已到尾声,只等一张纸下来交班走人。省委组织部部长曾璐早在半年前就找他谈,要调他回省直安排,当时他心有不甘。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包括那起氰化钠泄漏事故和调查,导致调动推延。现在问题了结,近期当会让他打道回府。

“去向有眉目吗?”王炬问。

项亦成称外界传闻会有重用,可能到省人大一个专委会去。

王炬沉默许久,说了句:“考虑你母亲的身体,先回来也好。”

项亦成母亲前些时候经受了一次癌症手术,刚刚挺过化疗,身体很差。项亦成的家人都在省城,他从省直下派地方任职已经多年,作为市长却还未干满一届。此刻让他走人,给个不显眼的位子,实不算太耀眼,所谓“重用”纯属调侃。

项亦成说,虽然心知得走,却还有些放不下,有一些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完。例如天马水库这件事,得益于省水利厅新任厅长郑直是老朋友,加上田雷副省长非常支持,下放才终成定局。此刻仍有大量后续事项需要推进,有很多事得做。

王炬说:“事情永远会有,当放手时且放手。”

“确实也是。”

王炬还说他听到了田雷一些事。具体什么事没多说,项亦成也没有多问。后来想来真是心有灵犀,就在那个时点上,那些人正在首都机场如热锅上的蚂蚁,为田雷的失踪而惴惴不安。

夜幕中,忽有一个招呼声远远传来。

“亦成!亦成!”

是王士兴。他出来找他们。夜间视线不好,周边没有别人,可以放嗓门喊。

项亦成摁亮手机的手电筒向喊声处比画,示意方位。一会儿工夫,王士兴沿小路走了过来。他还带来一个人,却是陈志斌。

“听说项市长来了,赶紧过来看看。”陈志斌说。

项亦成向王炬介绍陈志斌。陈是市水利局助理调研员,近来派驻天马水库,协调移交工作。陈志斌曾经在天马水库所在的这个县当过副县长。

陈志斌笑:“我是只鸭子,让项市长拿根竹竿赶上架。”

他们回到别墅。王炬上楼进房间看电视,项亦成在楼下客厅听陈志斌汇报情况。此刻处于过渡时期,水库管理处情况比较复杂,人心浮动,一些人谋求回省水利厅,一些人上班都不来了,一些该管的事也没人管。水上网箱渔排忽然成倍增加,都来自管理处人员的关系户,希望抢赚一把,到时候拆除渔排多要钱,有如拆迁抢建。还有人借机盗砍山上树木,盗开石头。天马茶园也趁机扩张水上运动项目,摩托艇多了十几辆,还上了一个空中飞人项目,广告打到省电视台,招揽了不少节假日游客。由于省里相关部门还在走程序,管理权还没有正式交到本市手上,陈志斌不好直接管,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乱象发展。陈志斌已经从市、县两级水利局和天马林场要了七八个人,以协助环境综合治理为名,驻扎于水库管理处,先行控制、清理周边乱象。

项亦成赞同:“局面要赶紧掌握住。”

这时“嘀”的一声,有条短信发到项亦成手机上,项亦成一看,当即心头一震。

是老友郑直,短信仅四字:“传田出事。”

项亦成没再与陈志斌多谈,即起身找王炬道别,说市里有要紧事情,必须得赶紧回去。王炬很理解:“快走,本来就说不要惊动你。”

项亦成匆匆赶回市区,路上接到了市委书记邓际良一个电话。邓问了一句:“听说那件事了吗?”

项亦成道:“刚听说。消息可靠吗?”

“应当是。”

项亦成连说:“震惊,很意外。”

邓际良称事前已经有些迹象。田是在北京给带走的,估计可能牵扯中央部门哪位负责官员的案子。一旦进入调查,肯定不会局限于原案范围,其他问题也会列入。田在本市当过书记,估计会有些事涉及本市,得有个思想准备。

项亦成立刻想起与余峰通的那个电话,以及电话里提到的钛钢水杯。一时心情异样,一股突如其来的担忧碾过心头。

他对邓际良说,今晚因事赶到天马水库,在那里得知消息,感觉后怕。幸好水库下放已经敲定,要是拖到现在,只怕呜呼哀哉。记得起初田雷对这件事态度不甚明朗,后来转而有力支持,原以为是本市努力争取,领导金石为开,现在一想未必。或许田雷对自己出事早有预感?趁着权还在手,给自己工作过的地方做件好事,多少留点念想?此刻坐在车上从水库往市区赶,他心里翻来覆去,震惊之余,也有担心。田雷出事会不会波及水库,是不是该采取一些强化措施,赶紧把这件事了结?

邓际良笑:“心情理解,太过担心也没必要。毕竟尘埃落定,不会说变就变。”

项亦成也笑:“天有不测风云,免不了心里打鼓啊,只怕有麻烦。”

他没料到自己一语成谶。

回到市区已经晚上十一点半,项亦成先到政府大楼他的办公室。当时整座大楼除了值班人员,已经没有其他人。项亦成却还是审慎地先紧闭办公室大门,而后才给王士兴打了一个电话。王士兴已经睡了,被手机铃声叫了起来。

“亦成,你是这么当官的?”他哈欠连连,“半夜鸡叫?”

项亦成问:“你把老头子弄到天马茶园,是林常胜牵线的吧?”

王士兴承认不错。商人林常胜从香港给他打电话谈事,他提到老头子在家里反不如监狱好睡。林常胜便推荐天马茶园。当年林带了不少人去过,北京的高官、商界的高管,都说那地方好得很。林常胜还直接给任泰昌打电话,帮助王士兴安排了此番行程。

王士兴原也是体制内人员,后来下海经商。王炬还在台上时,王士兴的生意风生水起,王炬出事后即一落千丈。项亦成曾提醒过王士兴,让他别沾林常胜这种人,看来王士兴没太重视,未曾遵照执行。

此刻多说无益,项亦成只告诉王士兴,由于出了一些意外情况,天马茶园可能有些是非,宜尽快离开。他不便直接向王炬讲,还得请王士兴想办法。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士兴把老头子弄来,终究得由他把老头子弄走。

“哎呀,那可不好办。”王士兴叫。

他安排父母出来避暑,原打算住一个星期。如果不错,还打算多住几天。今天才到,明天忽然要走,老头子恐怕会很不高兴。

“给他另找个凉快地方。别在天马茶园就是。”项亦成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项亦成说:“电话里不好说。听我的。”

王士兴无奈,答应明天一早找个理由跟王炬说,试一试。项亦成交代说,一旦离开,务必与任泰昌把账结清楚,该多少钱交多少钱,别占便宜。王士兴不缺这个钱,舍不得也得先垫,到时候由他补给王士兴。

“什么话,你啊!”王士兴说。

交代毕,项亦成却没返回宿舍休息。他独自待在办公室里,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办公桌后边,背靠藤椅,眼睛看着墙壁。那面墙上有一只圆形挂钟,秒针在字盘上不知疲倦地一圈圈走动,轻微的嘀嗒嘀嗒声在静静的办公室传响。

他知道接下来将面临一个非常时期,于他而言是一个特别时段。原以为这一时段的特别在于是他市长任职的最后阶段,没想到命中注定还藏着一只敲起来铿锵有声的金属水杯。那东西于他会比一只一次性纸杯好吗?接下来一定会有些事发生,是他很不愿意碰到的。本来他无须这样面对,可惜天机难料,现在已经迟了。

第二天,田雷出事的消息传遍全省。

王士兴给项亦成打来电话,称昨晚王炬在茶园睡得很好,是出狱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王士兴以这里虽然凉爽,湿气却重,不宜多住,还是另找地方避暑为由,试着说服王炬离开。王炬很不高兴,说怎么连一个好觉都不让他再睡。王士兴无可奈何。

“老头子的脾气你知道。”他说。

项亦成问:“是不是还要我上山劝他?”

王士兴让项亦成别跑了,他再想想办法。

当天下午王士兴又来了电话,称已经说通王炬,确定再过一夜,明日离开。

项亦成道:“为什么非要再住一夜?”

“干吗逼这么紧?让老头子再睡一个好觉不行吗?”

项亦成不再坚持。他没料到日后他将为此后悔不已。

隔天,王士兴报称已离开天马茶园。王炬很不痛快,可能已经猜到是项亦成赶人。他责怪王士兴不听他的,惊动了项亦成。他哪儿都不想去,再没有心情避暑了,回家。

项亦成说:“日后我找他解释。”

没等项亦成去向王炬述说究竟,又一波冲击接踵而至:省政府办公厅忽然给各有关部门分别电话通知,称由于一些具体情况,根据省政府主要领导意见,关于天马水库移交下放的《纪要》暂停执行。

项亦成的担忧竟意外成真。他大惊,立刻找到邓际良。

邓亦震惊:“省长办公会通过的事,真这么说变就变?”

隔日,两人一起驱车前往省城,找省长陆文。陆文在办公室与一位副省长谈话,让江勇先接待邓、项两位。江勇是省政府副秘书长,在陆文身边工作,颇有影响力。

江勇说:“急什么呢?又没有撤销,暂停一下会死人吗?”

项亦成说:“请秘书长帮助做点工作,这个事拖延下去会出问题。”

“别跟我再说氰化钠。那东西不会天天翻到沟里。”

江勇对氰化钠特别有感觉,因为他曾奉陆文之命,于事故发生后亲自率组下本市检查。当时他姿态强硬,将事故中的一些处置问题上升到“渎职”“玩忽职守”高度,打算严厉追究项亦成。后来因为市委书记邓际良为项亦成力争,加上省里有领导表示不同意见,最终没把项亦成拿下。由于这个情节,江勇提起氰化钠,情绪溢于言表。

邓际良试图以情动人。他拿出氰化钠泄漏事故时陆文的批示,称陆省长很重视,在批示中强调加强防范意识,做好水源建设。本市推进天马水库下放,作为第二水源,就是落实省长批示,确保饮水安全的一个关键举措。

江勇说:“就是因为重视,所以才让你们暂停。”

两人无言以对。

陆文出来送客,而后与邓、项两人谈。陆文态度与江勇没有不同,他强调,任何事情都需要兼顾各方,不能只顾一头。喝水重要,吃饭就不重要了?不能这样偏颇。那份《纪要》出台得太急,有些重要方面没有兼顾到,所以有不少反映,不加以完善不行。这件事原本由田雷处理,现在田雷出事了。田定这件事时是否出于公心?其间有没有涉嫌权钱交易也打上问号,需要看办案结果才知究竟。田雷的案子是中纪委管的,眼下谁说有、谁说没有都不算,案子办清楚了就知道了。水库这件事不需要多话,不要再找这个找那个,无论有多少想法,无论出于什么动机,现在必须服从。

陆文为人强悍,且对项亦成有些看法。项亦成早就猜测,自己的工作调整,主要应是陆认为他不称职。水库这件事似乎也表现出陆对他的看法。陆提到那份《纪要》“没有兼顾其他”,主要指的是旅游开发问题。天马旅游区早已列入全省旅游发展规划,成为第二水源后必然要调整,规划调整必须取得省旅游主管部门和分管副省长意见。由于担心节外生枝,项亦成力主两步走,第一步先解决水库管理权下放,待大局已定再处理旅游等其他问题。这样较易操作,却让旅游主管部门感觉被边缘化,这种感受会反映到分管领导那里。本省分管旅游的副省长是一位民主党派人士,女性,她可能会有一些意见。凡涉及利益调整,总会有得有失,有些不同声音很正常。省政府办公会讨论天马水库下放时,田雷还坚如磐石地坐在他的靠背椅上,作为资深分管副省长,说话分量重,班子里其他人碍于情面,都不多话,无论是那位女副省长,还是陆文省长本人,都没有提出不同意见,《纪要》得以顺利通过。此刻田雷倒台,情况顿时生变。作为省长,陆文有权决定暂停执行那份《纪要》,特别是田雷涉案给了他一个合适的理由。

项亦成非常失望。

他给曾璐打去一个电话,请求一见。曾璐没有推辞。当天晚上,项亦成在约定时间赶到省委组织部大楼,进了曾璐的办公室。

他向曾璐正式提出个人请求:希望离开市长岗位,调整到省直单位工作,干什么都可以,他服从安排。这个请求于他是一个重大改变。半年前曾璐找他谈话,提出要调整他的工作时,他以还希望办成一些事情为由,要求留在市里再工作一段时间。此刻忽然一改旧愿,主动请离,曾璐感觉非常突然。

“这是为什么?”她问。

项亦成说,留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把一些想做的事推动起来。此刻发觉自己再待下去可能适得其反,早点走开,让别人干,可能于事有补。曾璐表示不理解。项亦成把《纪要》生变和陆文态度等情况告诉她。曾璐听罢一声不吭。

在省党政两套班子领导里,除了田雷,曾璐是最了解、最支持项亦成的一位领导,尽管彼此交集并不多。据项亦成了解,前些时候江勇检查组对他的高调追究,最终被压下,关键还在曾璐分别找书记、省长谈了看法,主张实事求是,爱护干部。难得的是项亦成本人并没有请求曾璐帮助,曾璐明知项亦成让省长陆文看不顺,还是坚持公道。如果曾璐职位更高一些,更有话语权一点,此刻项亦成境遇肯定不一样,该是被重用,而不是往哪个犄角旮旯里塞的事了。

项亦成主动找曾璐提出请求,实有些特殊考虑。他清楚对他的安排酝酿多时,已属瓜熟蒂落,如果一切正常,根本无须他主动请求,近日即当拍屁股走人。但是田雷意外犯案,事情顿生变数。田雷在本市当过书记,项亦成曾长期在他手下工作,项会不会与田有牵扯?是不是等田案清楚以后再考虑项的事?这类问题肯定有人提出。田雷案与对项亦成的安排本是两回事,即便项有所牵扯,眼下调离并不妨碍日后追究,这也言之成理。究竟如何决定,曾璐的态度非常重要。对自己何去何从,项亦成一直顺其自然,此刻心情却不同了。一来陆文态度让他充满挫折感,觉得再待下去已经干不了什么,不如听王炬所说,“当放手时且放手”。另一个特殊因素还是田雷。田当过本市书记,调查一朝深入展开,本市会是一个重点,项亦成不可能置身事外,会碰上什么难以料想。因而不如及早离去,至少可以避开旋涡中心。但是项亦成对曾璐只提其一,不谈田雷,以免复杂化。

曾璐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项亦成不多打扰,即告辞离开。

不料当天晚上,就在项亦成与曾璐谈话的那个时点,天马水库突发一个意外事件:陈志斌遭到暗算,被人从大坝边坡扔进水里。

上一次在天马水库向项亦成汇报之后,陈志斌即付诸行动,带着他那些人,坐一艘挂机船,在水面周游列国,一家一家了解情况,动员说服,整治渔排。他们遭到了抵制,一些渔排主不听劝阻,还说他们听到消息了,省里已经通知,水库不下放了,这里没陈助调什么屁事,还不快滚。可是这个陈助调奉领导之命专干屁事,不收拾干净绝不罢休,态度非常强硬。

那天晚上,陈志斌带一个年轻助手在水库大坝上巡查,而后返回所住的水库管理处。半道上年轻人停下来撒尿,陈志斌独自先走几步,有几个黑影借夜幕掩护突然从小路旁跳出来,拿麻袋套住陈志斌的脑袋,把他从水库边坡直接扔下水去。后边那年轻人吓得目瞪口呆。待几个袭击者跑开,年轻人慌忙跑到管理处喊人,拿手机报警,同时向市水利局急报。水利局局长一听不好,立刻打电话报告项亦成。那时项亦成与曾璐谈完话,刚回到家中。

项亦成得知情况不禁着急,命令道:“让他们赶紧找人!”

几分钟后电话来了:陈志斌找到了。活着。是自己摸黑从水库里爬上岸的。

项亦成要求:“让他马上给我打电话。”

隔会儿电话铃响,是一个陌生号码手机打来的。项亦成接了电话,果然是陈志斌。

陈志斌说:“惊动领导了,不好意思。”

“你怎么样?”

他水性好,会游泳,呛了几口水而已,只是把手机和眼镜丢到水里了。此刻他还湿淋淋落汤鸡一般坐在事发现场等警察。天马水库下游天马林场驻有林业公安派出所,里边有两个警察。警察接警后正在往这边赶,快要到了。

“让他们给你煮碗姜汤。”项亦成交代,“有什么情况赶紧向我报告。”

“领导不必操心,没事。”陈志斌说。

项亦成又给余峰打了一个电话。余峰已经接报,知道陈志斌被袭。根据属地管理原则,天马水库的治安刑事案件归该县公安局负责。项亦成命余峰迅速命令公安部门安排警力上山配合破案,支援陈志斌工作。

余峰说:“好,好,我立刻交办。”

他的话音有些异常。

项亦成忽然意识到余峰近日安静得出奇,没有上门,也没有电话。余峰本来似乎应当有所表示,他曾经说起过一只非常养生的钛钢水杯,而后忽然没有下文,一声不吭,直到此刻还是绝口不提,似乎那件事根本就没发生过。鉴于这个水杯除了养生还变得非常敏感,他不说起,项亦成亦不主动问及。

挂了电话后,项亦成决定即刻动身。他原本要在省城家中住一宿,隔日清晨再返回本市。此刻却感到不放心,决定连夜走。二十分钟后司机到达,项亦成匆匆启程。

半道上,他接到曾璐一个电话。时已午夜,曾璐还没休息。

曾璐问:“你明天一早回市里吗?”

项亦成问:“曾部长有什么交代?”

曾璐请项亦成离开省城前先到她办公室去一下,她还想跟项亦成谈谈。

项亦成说:“曾部长不必为我操心了。”

他说,此刻他已经在高速公路上,往市里赶,那边有一些情况,他不太放心,连夜返回。这一路上他不断反省,觉得自己失之意气用事,给领导添了不必要的麻烦。曾璐无须再花时间做工作,关于他的安排,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让他马上走也成,再留一段时间也不要紧。冷静想来,即便是非常时期、特别时段,也不是什么事都不能做,或许这种时候更需要做点什么。

曾璐笑:“那好。”

她给项亦成说了个情况:“他们”马上要来了,注意好好配合。

项亦成表示感谢。

如果曾璐决定按照项亦成所请求,帮助他迅速离任,她无须再找项谈话,不可能实现才需要再做劝解。为什么此刻不能让项亦成离开?原因应当就是“他们”马上要来了,项亦成需要做好配合。“他们”是谁,配合什么,无须多说。如果其后没有太多牵扯,安排顺理成章。如果有大的牵扯,那就不是调整项亦成工作,该是如何查处了。

所谓“想留未必能留,想走未必能走”。老天爷总是这么悉心照料人。当放手时未必放得了手,因为有时候确实非主观所能为。但是除去意气,冷静想来,项亦成能这么脱身吗?果真放得下,何须一接电话即刻回奔?有些东西于他实难以放弃。

……

摘自中篇小说《钛钢时段》,作者杨少衡,原刊《湖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