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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黄泥河

来源:文艺报 | 徐振清  2018年03月16日15:10

“苏州杭州,赶不上黄泥河大石头。” 黄泥河和大石头都是地名,都在东北延边,两地还各有一个林业局。“苏州杭州,赶不上黄泥河大石头”这句话,便是出自林业工人之口。

当年我去黄泥河时,差不多每个黄泥河人都跟我说起过这句话。每个黄泥河人都拿这句出处不明的话自鸣得意。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黄泥河人,自足而自信,生活得简单而充实。

黄泥河确实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林木葱茏、人情淳厚、民风古朴。黄泥河人还有一个特点:人人都是故事高手,个个都是笑话大王。他们讲的故事和笑话,多少年后想起来仍然叫人忍俊不禁。黄泥河的干豆腐非常有名,薄且均匀,嫩而劲道。有人说,隔着一层黄泥河的干豆腐,可以读完《延边日报》上的社论。已故黄泥河林业局的工人作家张光开讲过一个笑话:穿上黄泥河的干豆腐做的裤衩,上场打一场篮球也不会破。故人故事,恍如在昨。

我最后一次去黄泥河,是20世纪80年代末期,八九月间。我去黄泥河林业局小白林场参加一个笔会。

20世纪80年代的延边森工企业还不像后来那么艰难。那时的延边森工企业在接人待物方面还一如既往地豪爽大方。小白林场对我们这十几个无甚用处的文人款待有加。我们到林场工人家去走访,听他们讲林区各种各样的故事。大多数时间,我们是各自构思自己的作品。

有天黄昏,我独自走进一条寂静的山谷。鸟儿叽叽喳喳地在林间穿梭翻飞,溪水在枯死横卧的大树下喷涌而出,树林深处不时传来古怪的鸟鸣声,夕阳斑斑点点洒进树林,潮湿的腐叶气味蒸发进我的鼻腔……我渐行渐远,慢慢被大自然融化了。随着草丛中呼啦啦惊飞起一只野鸡,呵,又是一只!我才惊得停下脚步。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忽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今夕何年。

我瞬间想起自己插队时的情景。我插队的地方也是像小白林场这样的一处大自然。小白林场的山水和树林让我想起插队时的生活,勾起了我的青春怀想。就是那次在小白林场,我构思了在我写作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一部中篇小说,并且一气儿写出了6万多字。我差不多每天都能写出六七千字,最多的一天竟写出一万字多字,那真是一个收获的秋天。

笔会结束前,林场特意为我们组织了一次大型会餐,没上山的几十号林场工人都参加了。这次大会餐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以,我当晚就认真做了追忆笔记——

一走进会餐的林场食堂,就把我们吓了一跳:用十几张桌子拼接起来的大餐桌,大得就像广场一样!菜的丰富多样更是令人惊叹:黄瓜炒鸡蛋、焖豆角、烀茄子、烀面瓜……当然,不能少了当家菜——小鸡炖蘑菇。所有这些菜都盛在一个一个的粗瓷大碗里,一大碗一大碗挤挤挨挨地摆满了桌子……还有刚从地里掰回来的晚季嫩包米,刚从地里起的(摘的)胡萝卜、青萝卜更是直接就用大盆端上了桌。

酒,是黄泥河当地烧锅烧出来的粮食小烧。黄泥河的小烧口味纯正,没有一点杂味儿,喝到嘴里,也不那么冲,悠悠的,特别柔和。

因为小酒盅不够,索性全部撤下,一律换上吃饭时用的大碗。书记、场长各自抱着一个塑料酒桶,转着圈挨个儿给大伙倒酒,公平、公正、公开、透明。每人都是满满一大碗。

那顿酒,喝得那叫一个痛快!

把酒言欢、高声大气、高腔大嗓,说的尽是天下大事。林场工人的豪爽、豪迈、豪情、豪气,特有代入感,一下子就把我们带进他们的话语体系。林场工人讲起他们当年创业时的情景,一个个热泪盈眶、激动不已。他们给我们学伐木时喊的劳动号子:起先,是一个人粗重而激越地喊出“顺山倒——”众声马上相随“顺山倒——”那喊声,两相呼应,强弱衔接,互为支持。那喊声,如醉如痴,声震屋顶。后来,我们几个人受到感染,情不自禁地背诵起郭小川的诗句——

舒心的酒,千杯不醉;

知心的话,万言不赘;

今儿晚上哟,咱们杯对杯!

山中的老虎呀,美在背;

树上的百灵呀,美在嘴;

咱们林区的工人啊,美在内。

祖国是一座花园,黄泥河就是园中的腊梅;

……

我们把原来诗里的地名,全都改成了“黄泥河”。小白林场的工人都认为诗是我们现场作的,一个个惊得大呼小叫,说:“局里请来的个个都是大诗人呀!”我们乐享其成,故意不说破我们都是“盗版”,便也更加忘乎所以得意忘形。我们一个个背诵得热血沸腾,林场工人一个个听得热血沸腾!

那晚,很多人都喝醉了。

第二天,我们是坐森林小火车离开小白林场返回地区(局所在地)的。乘坐在森林小火车上,心中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恍惚间,有点回到黑白旧电影里的感觉。如果说今天的高铁方便快捷舒适,坐在上面恍若住进宾馆旅店,那么,森林小火车则简陋粗糙原始,坐在上边恍若回到了蒸汽机时代。大自然的野风从车窗里肆意吹进来,又凉爽又惬意。由于路基不平,拐弯儿的幅度过大,行进中的颠簸和摇晃有时让人感觉好像坐在手扶拖拉机上。路边的林业职工和他们的家属,还有农民,见到小火车,便热情地向车上的人招手,还有和熟人大声打招呼的:“上地区干啥去呀?”车上的人也冲下边的人喊:“到地区办点事,下午还坐这趟车回来!”或者大声回答下边:“你五叔的大小子今天结婚,我去赶礼!”有时候,车上车下也互相逗乐子,下边冲上边喊:“老家伙,你还活着哪?”上边冲下边喊:“我咋也不能死在你头里呀!”小火车的速度很慢,上坡和拐弯儿时更慢,所以车上车下的人可以从容对话。

开小火车的是个50岁出头的老司机。他知道我们是局里请来的作家,允许我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我便坐在他身边跟他闲聊起来。老司机很快就说出了 “苏州杭州,赶不上黄泥河大石头” 那句话。但是,别人说这句话大多是调侃,老司机却是认真的。老司机真的认为,苏杭就是赶不上他们黄泥河。这种生活态度我特别佩服。老司机就是认为在黄泥河住着滋润、舒坦。你有一百个理由说你们那儿好,他有一万个理由证明黄泥河比你们那儿更好。你说大城市里的人见世面多,他就问:“那他见过我们森林小火车吗?他知道一列小火车能拉多少原木吗?还有,他知道黄泥河山上的树有多少吗?他听过‘顺山倒’的号子吗?他见过林业工人是怎么抬大木头的吗?”……后来我问:“您去过苏州杭州吗?”老司机说:“没有啊,可那不碍事!”

我笑了,说:“要讲山水环境,黄泥河真是天下第一。”老司机说:“这是必须的!”

黄泥河我已经小30年没去了,总是没有机会,如今我早已退休,如果个人去,我去探访什么呢?我去奔谁呢?

然而,我确实很怀念黄泥河那个地方,我也很怀念黄泥河的那些个老人儿。当时局里有个廉书记,宣传部有个姓殷的老部长,还有搞文学创作的王翠君……

我有一个十分固执的想法,总觉得延边林业有太多太多可写的东西,延边林业有很好的文学创作传统。

我早就听说,各个林业局的森林小火车都拆了。时代确实不同了,只是十分怀念去黄泥河的那些日子。梦中有时还会梦见黄泥河的森林小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