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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节选)

来源:《花城》2018年第2期 | 残雪  2018年03月13日06:21

第一章 云村的赤脚医生

年轻时的亿嫂胆子很大,多才多艺,在云村这个大村庄里很受人尊敬。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这个职称是乡政府给她的。那时村里缺医少药,交通闭塞,村里人生了病往往只能等死。年轻的亿嫂去县里培训了半年之后便回到村里,正式给人看病,给妇女接生了。虽然赤脚医生每月的工资只有二十块钱,同在家务农的收入也差不多,但亿嫂对于这份工作是如此痴迷,常常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她是初中毕业生,一名初中毕业生在乡下就同大学生差不多了。所以亿嫂从县里培训回来之后每天都坚持自学中医和西医方面的知识——汤头歌诀啦,妇女生殖器官的解剖啦,各种胎位的处理方法啦,各种中草药的性能啦,针灸和火罐的运用啦,等等。在村民们的眼中,亿嫂天生是当医生的料。他们的这种看法没什么道理可讲,若外人追问,便回答说:“她让病人心里踏实,看看她那双手就知道了。”其实呢,那是双很普通的农妇的手,骨节有点突出,很有力。大概村民们的信心就建立在那双手的力量上?也不尽然,双手有力的农妇在乡间到处都是。云村的村民说话暧昧,很难猜出他们的意思。但是亿嫂在村里确实治好过不少人的病,也曾顺利地为一些妇女接过生。如果遇上难产,她就敦促产妇去县里的医院。咬牙送产妇去了县医院的那一家往往弄得倾家荡产,所以一般来说村民们是不会去县医院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产妇和家人都陷入绝望,亿嫂只能在盼望奇迹发生的同时绞尽脑汁地去减轻产妇的痛苦。这种情形发生过好几次,每一次失败都是对亿嫂意志的一次考验,就像自己死过去又活过来一样。只有一次是例外,这发生在一名小名叫“矮婆”的小个子妇女身上。整整一夜,亿嫂满头大汗地运用“热敷”方法加针灸疗法,催生了一名男孩。接生完成后,亿嫂双脚发软,快要昏过去了。她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她成功了。

亿嫂和亿叔的土屋同那些村舍隔开了一点距离,背靠大山,屋前开辟了大片的药草园,园里的药草种类很多,长势也相当不错,它们是亿嫂努力钻研医学的标志。亿嫂不但栽种中草药,她还制药,她家后面那间大房里就摆满了中草药和她亲手熬出来的汤剂。除了为病人着想外,她做这些事主要是出于兴趣。她从一开始就想知道中草药进入人体后,双方会发生什么样的反应。她经常不知不觉地思考这种问题,有时在半夜都会为某种不好的预感所惊醒,于是起来,披着衣查资料。在药草园里忙碌时,她往往觉得那些药草就像她的兄弟姐妹一样。她将它们培育出来,送进人体,祝福它们成为人的最好的朋友。最近的资料显示,板蓝根在消除炎症的同时对人的肾脏有很大的损伤,亿嫂为此感到悲伤,因为她青睐板蓝根的治疗效果。由于整天想着这个问题,亿嫂在梦里就变成了一株板蓝根,她在药草园里迎风招展,坚信自己是人体的良友,不但清除病毒,还增强人体的抵抗力。除了板蓝根,矮地茶这种草药也很称她的心。矮地茶消炎快捷,并且它长在土里时,那朴素的身姿也很美。它那鲜红的小珠子般的果实令她感动不已,以至有时候,她会不忍采摘它。园里的药草有些是她从山上采来的。采来的药草很难培育。比如那一大片野麦冬,第一年只存活了四分之一,到第二年才开始扎稳了根发兜。但野麦冬比家麦冬的效果好了许多,也许它们天生就是人的朋友。亿嫂在喜悦中遐想联翩。

“喂,屋里的,有人来看病了!”亿叔在屋门口喊她。

来人是会计的儿子,十八岁的面色蜡黄的小青年,他表情冷漠,两只耳朵薄得如透明的角质物。

“哪里不好?”亿嫂严肃地问他。

“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活得没意思。”他低声说。

“那就不要来这里。我只治得了一些病,治不了命。”

男孩哀怨地看着亿嫂,亿嫂心软了。

“去,去园子里给药草施点肥料。灰句,你等一等,你爹同意你来这里吗?”

“我爹管不了我。我想他是同意的。”灰句且走且说。

亿嫂的脸上浮出微笑。她看到了二十年后的灰句的样子。如果她自己的儿子山宝还在的话,会是这种样子吗?山宝真可怜,只活了两岁多,病魔一点一点地从亿嫂怀中将他夺走了,那个过程很长。山宝病死后,亿嫂就再也怀不上小孩了。

亿嫂一边做饭一边倾听灰句在园子里的动静,不时走到窗口向外张望一下。灰句在药草丛中干得很卖力,太阳照着他的脸,那张出汗的脸上显出了红晕,五官好像也舒展开来了。亿嫂心里想,却原来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来找她的啊。在今后的岁月里,他会填补山宝离去后的空白。亿嫂有点想哭,但更多的是振奋。事情突然就发生了,一位助手,一位接班人来了……他是怎样被吸引来的?对于她亿嫂来说,今天应该是一个节日啊。

饭快做好时,灰句在园子里忙完了,他消失了。他的活干得很漂亮。本来,亿嫂是想请他来吃饭的。

吃饭时亿叔告诉亿嫂说,灰句曾向他表示厌世的念头。

“‘为什么你不去亿嫂的药草园里看看呢?’我就这样对他说。”

“那么,他来看了吗?”

“看了,都是趁你不在的时候。”

“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是一位有希望的青年。我现在差不多确信这一点了。”

亿嫂在月光下来到药草园,她看书看累了总在这里休息。在夜间,村子里会隐隐约约地传出一些哭声,那些哭声并不是来自村民,而好像是从地下传出来的。亿嫂想,这么大一个村子,这么多人,只有灰句一个人对她的工作有特殊的兴趣,这该是多么难得的事。

园子边上的地锦草和白辣蓼散发出微微的清香,这两种药草紧紧地抓住大地,亿嫂为它们纯良而谨慎的天性感到有点心疼。她踩着了它们,但它们默不作声,它们就以默不作声来表达对她的爱。远处的柳树下,两只蟋蟀叫得很热烈。亿嫂的听力很强,点着头一下一下地应和着它们。她又看见了多年前自己的那个形象。那时她身背竹篓,扛着二齿锄在山上寻寻觅觅。对她来说,最美的美景就是那些药草,它们为病人生长在那些幽暗处,这种看不见的联系自古以来就有,只不过呼唤是无声的罢了。是时间久了,亿嫂才听到了那种无声的呼唤的。那株美丽的威灵仙,不就是因为春鹂胃病发作而出现的吗?亿嫂看见它迎风向她点头,就知道女孩的胃病有救了。这座大山里头发生过多少这种激动人心的邂逅啊。近些年亿嫂上山采药的次数减少了,因为药草园发挥了作用,也因为她的体力已经不如过去。但只要回忆起那种欢乐,心头就会热,眼睛就会发亮。山上的邂逅和园子里的采摘是完全不同的,没有经过深山寻宝的活动,就不能完整地体会到当一名赤脚医生的秘密欢乐。当然,药草园也很美,这里有的是心怀默契的互助,是共生于大地的幸福活动。灰句大概是感到了这种氛围才来找她的。(插图|“赤脚医生”主题邮票)

第二章 病人麻二叔

麻二叔去世前,常和亿嫂讨论他的病。亿嫂很喜欢这种讨论。他俩坐在开着黄菊花和白菊花的小院里,说一说又停一停。在阳光里,肥硕的黄母鸡们发出梦呓。

“我今天在石洞的泥土缝里找到了治你的病需要的那种药草。”亿嫂说。

“是岩柏?”麻二叔问。

“是啊。”

“我也觉得那种草有效。我听你这样一说啊,就想起那种药草的模样来了。它们长得那么周正,像小伙子一样,嘿嘿。亿嫂,当你采摘它们的时候,它们是不是很激动?”

麻二叔说着就站起来,在院子里走动着。

“我觉得它们的确是很激动,可能它们感到自己要开始旅行了。这些草像小鱼儿一样在我的手心里搏动,我现在还有那种感觉。”

亿嫂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边脸颊在发热。

“像小鱼儿一样,这正是我的病所需要的。”麻二叔拍了拍自己腹水的大肚子,“这种植物吸取了岩石的精华。我的运气真好。谢谢亿嫂。”

“当然,你的运气不会差,即使有病也不会差。你瞧,一下就得到了一种友谊。好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同这么美的药草做朋友。”

麻二叔一边点头一边指着黄菊花上的那只彩蝶对亿嫂说:

“我们生活在山脚下,可说是什么都不缺了,对不对?”

“对。你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岩柏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亿嫂笑了起来,她感到他一点也不像离死亡越来越近的病人。她在心底感叹:“云村,云村,你的村民多么富于智慧啊!”

麻二叔安静下来了。他想起了一件事。

“亿嫂,你今天走近那石洞时,听到了什么响动了吗?”

“哈,有这事。我听到了沙石坠落发出的声音,哗啦哗啦。”

“这就好,这就好,它们迫不及待了。麻二嫂正在帮我煎药。我也有点迫不及待了。活着真好啊,不过我即使死了,也是死而无憾。”

亿嫂欣赏地看着她的病人,心里想,这不就是那种奇遇吗?岩柏是如何下山走进麻二叔的身体里头去的?她又想到灰句,想到小伙子下决心之前所经历的煎熬。

“亿嫂,我到了阴间也要每天祈求上天保佑你。”麻二叔送她出门时说。

亿嫂每隔两天去看望麻二叔一次。她发现麻二叔的肚子胀得越来越大,但他的精神却越来越好了。每一次他都有喜事报告亿嫂,比如那只喜鹊下了蛋呀;比如院子的围墙下长出了一株“七叶一枝花”啦;比如早夭的孙子小喆给他报了梦呀;等等。这当然是回光返照,可回光返照也是幸福啊。亿嫂同麻二叔,还有麻二嫂共享着这份幸福,心里一点也不感到阴郁。麻二嫂甚至在围墙上架了一面大镜子,这样麻二叔就可以看到马路那边的树林中的动静,而不用走那条坎坷不平的小路了。麻二叔对那片树林里的活物了如指掌,他从前是一名猎人。

“亿嫂啊,麻二最敬佩的人就是你。”麻二嫂说。

“干吗敬佩我,我又治不好他的病!”亿嫂笑嘻嘻地应答。

“治得好治不好不是关键。”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们心里踏实啊。云村只有你让我们心里踏实。”

“谢谢你的夸奖,我很欢喜。”

“可我没有夸奖你,我讲的是事实。”

“谢谢你告诉我这件好事情。我今夜一定会睡得特别安稳。”

亿嫂走出围墙,一边走一边想,她走进院子里那两位的视野里了,她的心同他们连在一起。

麻二叔是夜里去世的,没人知道准确的时间,当时麻二嫂碰巧睡着了,他们的女儿也在隔壁房里带着小孩睡觉。

“爹爹欢欢喜喜地走了。”女儿云姑对亿嫂说,“临睡前他还喝了您给他带来的草药汤剂。他说自己有福气,因为并不那么疼。”

亿嫂听了云姑的话眼圈就红了,可是接着心里又涌起热浪。他并不那么疼,大约是草药帮他渡过了难关……

虽然肚子胀得很大,身子却已缩成了小小的一条——那些病毒终于与他达成妥协了。他是一位多么宽厚的长者啊,那安详的面容透露出他内心的秘密:他已经同每个人都告过别了。麻二嫂没有哭,她已经替他擦洗了身体,给他穿上了他最喜欢的绒布睡衣,上面有樱桃图案的那一件。

“我倒不觉得他已经去了,”麻二嫂说,“这屋里和院子里到处都是他在说话。他嘱咐过我,即使他去了,我还得每个月为他熬一次中草药,浇在他的坟上,他最喜欢闻那种药香。亿医生,你会满足他的愿望吗?”

麻二嫂眼巴巴地看着她,亿嫂连忙点头。

“当然,当然会!我每个月都要为麻二叔开一服药方!”

麻二叔被埋在山上的岩洞边上,那是他指定的地方。亿嫂就是在那岩洞的入口处发现岩柏这种药草的。亿嫂想起了这事,就在心里对自己说:“麻二叔的记忆力真不错。”

有时候亿嫂太忙,就让灰句去麻二嫂家送药方。灰句总是高高兴兴地接受这个特殊的任务,像过节一般脸上焕发出光彩,这又令亿嫂感到诧异。她终于忍不住问他:

“你怎么这么喜气洋洋的啊?”

“那是托亿医生的福啊。这件工作——这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任务。我每次将您开的药方交给麻二嫂时,就听到山上响起山歌的声音,我脚下的地也微微颤动着。这时我好像看见了我刚出生时的样子。他们说我生在柴棚里……亿医生,为什么会生在柴棚里?”

“因为你等不及了嘛,因为你急煎煎地要同大家玩嘛。最近麻二嫂情绪怎么样?”

“她情绪很稳定。她说:‘活着时帮他煎药,去世了也帮他煎药,只是次数少了。他可是个体贴的老头。’我看见她带着外孙女去上坟。”

“唉,云村啊云村。”亿嫂说着眼睛就发了直。

“我一定要将那山歌的歌词听清楚!”灰句在门外喊道。

亿嫂在房里一边用碾子碾药粉一边将整个事情细细地想了一遍。她将一句话说出了声:“麻二叔是云村的代表。”

“你在说什么?”亿叔在前面房里问道。

“我们云村是不是有两千多人?”

“两千四百三十八人。你问这个干吗?”

“麻二叔守护着这个村庄。”

“你也是嘛。我嘛,就只守护你一个人。”亿叔哈哈大笑。

“人要是关心起药草来,人的世界就大变样了。”亿叔又说,“麻二不也种了不少药草吗?他学会了同病毒做朋友,久病成良医啊。你瞧麻二嫂多么滋润,这都是麻二营造的氛围。这家伙一肚子诡计,我真佩服他。”

夫妻俩走进药草园,坐在那张木椅上,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亿嫂又听见有人在哭,但哭声并不伤感,只是一种平和的宣泄。但为什么要哭?因为世事无常还是因为亲爱的人总要离去?

……

【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2期。插画作者 | 王柯潘 苏文意 张潇月 任童 雷雨鑫】

作者简介:残雪,原名邓小华。祖籍湖南耒阳,1953年生于长沙。自1983年开始尝试中西合璧的实验创作,逐渐开拓出一块文学的新领地。著有长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随笔等逾七百万字。2015年,长篇小说《最后的情人》(英文版)获美国最佳翻译小说奖。同年残雪进入美国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的短名单,及英国独立外国小说奖提名。